第一章  第二十四章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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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黑了,我躺到红床上,
    扯亮绿灯,
    思索着这些问题。
    马丽的艺气息在我的周围汹涌澎湃。
    六月九日这天,迷蒙的细雨笼罩了整座城市。这是入夏以来少有的阴雨天气。连日来的闷热和烦燥一扫而光。情侣们的心情好极了,一对对伞也不撑地在校园里漫步,享受温情小雨。那些女孩还仰着头,像鱼儿浮出水面一样,让雨撒在她们脸上,流到嘴里,那自然迷醉的神态,不亚于专业舞蹈演员的表演。如果空中能够回荡起一种情调音乐,那么整个校园便成了一座巨大的浪漫舞台了。
    我躺在租房里两天没出门。七日那天和马丽在校园门口分手,心里不免有些惆怅。想到那个晚上,以及从此后不能再与她有类似的夜晚,甚至她出国之后连人也难以见到,便有些失落。倘若这一周不曾与她在一起,我便理所当然不会如此。我和马丽截然不同,她是个很洒脱的人,说得批判些叫作没心没肺,(这也是我经常对她有所恨的原因)而我却不行。与马丽分手后,便没和她见面,想去找她,心情又不太好,想到她正忙于期末的考试,便以此为借口为自己的不去开脱了,心想等她考完再去见她。我便一直躺着,醒了就把一架随声听开得最大音量,让齐秦的歌声充斥整个房间;饿了,就咬方便面,也懒得泡,咽不下去就喝开
    水,这样的状态很能让我忘记不快。加之我本就有那种睡觉的本领,以前睡寝室,同窗兄弟们是为我深深折服的。一次国庆长假被我全睡了,只半夜醒来吃点东西,大家不知道,以为我不吃不喝、不拉不撒的,几个日夜,恐怕早已一命归西了。把校医叫来,紧张地拉脉忙乎,把我给弄醒了。我揉着眼问她已经走了吗?好在大伙没听出来“他是谁“。我自个心里清楚。初放假的那个晚上,我是整夜未睡,陪着夏飞扬到街上去狩猎。这一次和马丽熬了一个通晚,本也已疲惫至极了。七日上午我感觉有些凉,爬起来看窗外,细雨霏霏,天气真好,把那盒《狼》放上两遍,直到齐秦嗓子沙哑,电池耗尽,我才开始思索,想到她不久就要去渥太华,
    伤感又一阵袭来。她要我去找那个杨总的事儿,觉得还是去落实的好,好歹是她为我做到了这一步。于是洗了脸,咬了一块方便面,匆匆出来了。穿过校园时,看到那些罗曼谛克的先生小姐们兴之所致地漫步在灰蒙蒙的天空下,未免心生妒意,心想,回来后就陪湘子去散步,不知她这段时间怎样了。
    到智源公司已经是十点半了,办公室坐了两个人,一男一女,那女的是个二十三岁左右的漂亮小姐,先生年龄在四十上下,先生在那儿兴致勃勃地谈他的大概是第一次的性经历,小姐则娇嗔地数落他的坏水,看得出他们程度已经不浅了。我便对这儿的工作环境产生了一些好感。他们看见我,先生便颇怀敌意地打住了他的性经历,仿佛高潮部分出现了第三者。我心里说,停什么,大家见识见识罢,兴许我还可以帮你指导指导呢,这方面我可是有研究的,论文也写过,以他那年龄,充其量也只能抓住青春的尾巴了。说不定和胡处长一样,落伍于时代而不甘寂寞罢了。小姐也因为没听到精彩细节而有些失落,不过还是面露笑,容,无奈地问我找谁。我告知找杨总。小姐说杨总不在,不过大概十二点前会回来。我就一屁股坐下去说,那就等等吧,没关系的,不打搅你们。我们都是自己。但是后一句话被隔在心里,没说出口。
    小姐帮我倒了杯水,好像说那你就等吧。先生很不乐意,大概是今天难得有机会跟小姐单独在一起罢,办公室里有四张桌子,起码是四个人的办公室,但是先生还是不甘就此沉默,找了海湾战争的话题来胡扯,虽然在女性面前这绝对是一个愚蠢的话题,但他胡扯有方,紧密联系了当前形势,说什么萨达姆他爸妈当初的时间和姿势和不同一般才产生出他。这个“不同一般”他居然有理有据,进退自如,我就支持不住要笑。他正色道:“这位男青年你不可以随便发笑,生理学上还有很多谜题没有揭示,看似滑稽、不可思议,实际上大有科学原理和价值。小姐很好笑地看着我,表示支持他的观点。而你发笑有何道理呢?我便收敛,做一个老实的听众。
    十二点的时候,员工们纷纷从办公室里出来,小姐说杨总回来了,你随我来。我随她穿过了五间办公室,才是“总经理”的办公室。她说杨总刚回来,你有什么事简洁点。
    敲开门,杨总在办公桌前用双手交叉摸头发,大约头发上飘了点儿雨水,情形较为落魄。杨总大约五十岁,他抬起头来,很不情愿地问:“你是?”
    “我有一点小事想找你。”我说,随即把马丽的信递给他。他接过信,看见信封上的字,大吃一惊,站起来说:“你和马丽是?”
    “我们是同学,这是她前两天给我的,她要我拿了信来找你。”
    我暗自思忖他只看了信封怎么会知道是马丽写的。马丽的信上仅仅写了“杨总亲启”,没有落款,那么他对马丽的字迹是很熟悉的了。
    杨总看了信封后,急急忙忙而小心翼翼地拿起桌上一把裁剪刀去拆信,他的神色很紧张,把信取出后却拿倒了,匆匆地读了一遍又读第二遍,居然哽咽起来说:“这孩子把最后的笔迹给我了。”
    我拍了一下耳朵问:“最后的笔迹?”
    杨总从信中抬头,泪流满面,质问道:“你是她同学,今天上午的葬礼你怎么没去?”
    我惊叫:“谁的葬礼?”
    杨总颓然歪坐在皮椅上,头摔向一边嗫嚅道:“是马丽,今天上午我们为她举行了葬礼。”
    我的脑里不由轰鸣起来,但是存留的一点希望使我对杨总怪叫道:“杨总,你发高烧了吧?你要对你的话负责!”
    杨总痴痴地望着窗口,口中念念有词:“负责,负责,我怎么不知道负责?她是我的……。”
    我正要听清他的下文时,他却打住了。我知道,我的最后那点希望被他的悲痛粉碎了。但是,如果这是事实,我一定要亲见。我扭头出门,冲下办公楼,出了公司大门,站到大街中心挡的士。一辆货车司机探出头来骂:“想死了么?”我自言自语,又像是对他说,你说得对,我正是想了解死到底是怎么回事。
    的士在校东门停下,我在校园里狂奔,遇到一个人就要向他证实,遇到的第一个人是个戴眼镜的妇女,我看见她在前边走,跑上去拽住她问道:“学校死了一名女学生是吗?”她站定了,看着我,像社会问题专家那样叹了口气说:“是呵,但愿类似的悲剧不再重演。”我放弃她,转身追上一个匆匆过去的男孩,急切地问道:“告诉我,哥们,校园里是不是真死了人?”那男生定定地盯着我,眼神可怕,突然他猛地抓住我的衣领,声音低沉地说:“我们公认的校花死了,我们寝室的人全不想活了,这个事我们都不想提,你他妈的欠揍是吗?”我感觉腿软,全身很乏力,便看见一对雨中漫步的恋人,就摆脱他,挣着力气冲过去,拉住那个女孩,带着哭腔问道:“听说吗,学校里谁死了?”女孩看了看我,即刻回忆起她亲见的场面。她说:“那是个多好的姐妹呀,我可以肯定她是个纯洁的天使,她死时穿着白衬衫,玫瑰红裙子,看上去像个高中生,还有,她搽了粉紫色的唇膏,那一定是她男朋友喜欢的颜
    色。”男孩扯了她一把说:“你别乱讲,她可能还没谈恋爱呢。”我于是明白了怎么回事,站在那儿呆若木鸡。雨丝在头发上蓄积成水,沿着鼻梁流到了嘴里,然后我迟缓地走在雨中,走了很久很久,才又回了东门。我看见门卫老爹在那儿弄煤,哀求道:“老爹,告诉我,校园里一个女孩,怎么死的?”我发现我的声音里充满了绝望,老爹一怔,放下煤说:“那个好女孩,我每天看见她在这儿进进出出的,不知啥事想不通,喏,她是从那高岩上,跳到湖里
    去,前天一早才发现。”老爹说着就去抹眼角。我颓然走在大街上,大街上尽管下雨,可仍然人流如潮,人们因为久旱初雨而快乐得忘乎所以。但是马丽已经不在这些人群之中。今天上午是一大群人为她送行而举行的葬礼,这可能吗?我仍然感觉这实在太荒诞了。我摇摇晃晃地行走着,一辆的士在背后紧紧跟着,不敢超越。后来终于跟了上来,的哥摇下玻璃说:“喂,伙计,小心撞坏了我的车!”我对他一笑说:“放心,我不会用那么大力。”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连喊“停停”!上了车的哥说:“伙计,有你这么拦车的吗?”我不理他,只说了句,航空路73号。
    航空路因为是通往城北一家飞机动力厂的干道而得名。这里傍山建街,两边树荫浓密,城建规划中只是一条城郊马路,但是因交通便利环境优美而被看好,各路富商纷纷建造别墅住宅,因而这条街便成了他们竞显财力的赛场,各种别致小楼让人目不暇接。73号是一座欧式风格的建筑,白色,拱门,带有欧洲古典哥特建筑的流风余韵。楼前一大块坪,坪靠街前有铁栅栏,坪里停了几辆黑色小轿车,车头扎了白花。一下车,心即刻被攫紧了。我径直往里走,一楼厅里显然做过灵堂,两位中年妇女正在收拾那些凳子。我走过去,她们即刻疑惑地放下手里的活,其中一个问道:“你是?”我轻声说同学。而蓦然间,我看到了她!一幅
    很大的黑白照片耸立在厅中,周围镶了白花,马丽就在这花中微笑,这笑胜过了她以往任何一次的含蓄。我就久久地伫立在照片前,竭力地让自己确认到这个现实中来。那位妇女又过来,黯然说:“小姐的遗体已经火化了,你要不要上楼去见一见太太?”我问:“怎么样?”她说:“好多了,她已经能够接受了。”我说:“那好吧。”
    她便领了我到四楼正厅。厅里同样挂了一幅照片。她轻轻敲了两下敞开的门,走过去对歪躺在一把仿古红漆木椅上的妇人说:“太太,这位是小姐要好的同学。”
    妇人身子不动,抬过头来,嗓子有些沙哑地说:“你想见马丽吗?”
    我支吾着不知如何回答。她便坐直说:“喏,她在墙上。”她看上去很疲惫,眼圈黑了一大圈,眼角的皱纹因疲惫而突现。马丽和她不太相像,她虽然已流露出一些老态,但看得出,年轻时是很美的,甚至于现在,只要她休息好。不过她和马丽是两种类型的美,只在嘴唇上能够找到她们的共同之处。她站起来,走进房去,两分钟后抱了一个暗红檀木镂花盒子出来,盒子上挽着一袭黑纱,她说:“这是我女儿马丽的身体。”
    我霎时发出一声惊叫,那一声惊叫的电流瞬间传遍全身,引起一阵肌肉收缩。继而,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了,哗啦啦像两条欢乐的小溪,为马丽,也为这无常的青春与生命。她看着,脸上流露出一些残忍的欣慰,说:“哭吧小伙子,让泪水把你洗涮成一个勇敢坚强的人。年青时你因为怯懦而没能抓住你的爱人,老了的时候,你还会为此悔恨的。”她的话让我更加伤心。我真想告诉她,不是抓住抓不住的问题,我们还有很多很多的问题。我,马丽,以及我们这一代的许多人都是如此。也许你已经很不了解你的女儿马丽了。我了解她,但是我能够挽救她吗?这一个多星期以来我都和她在一起,甚至于她死前一个晚上我们还在那儿做爱,她居然让我客观真切地感受了死,她个性强悍,无所畏惧,死,在她看来不过就和活着一样,自自然然,是无聊生命存在的另一种方式吗?作为母亲,这些她都知道吗?但是我怎么和她说得清楚?我们还有一些什么问题?我能够告诉她她女儿对于男人的那些思想吗?我能够告诉她,她女儿死前的那个晚上,我和她彻夜做爱吗?而且我要跟她说,虽然我们同居做爱,但并不是恋人。在她看来,这又是什么样的行为?我沉默地流着泪,良久,缓缓地退出这所华丽的房子。那个中年妇女惊讶地、短促地叫了一声,仿佛我不该就这样离去。马丽的母亲制止了她,说:“去吧,二十年后你若还能想起她,就到她的坟上插枝花。她会高兴的,女人,都这样。”我转身跑下楼,冲出马家,在街上拼命地奔跑,一边跑,一边问自己,二十年,二十年后我能否想起她?我爱过她吗?爱过吗?这正是我难以回答的两个问题。我若爱她,便不会忘记她,哪怕二十年,就是三十年,四十年,甚至于一生也不会忘记。而我爱的是她的身体,她的丰韵,她的美貌她的风骚和迷乱,她的精神以外的一切。但是肉体的消亡比精神的失落更加彻底、无情。肉体的速朽与精神的永恒一样是无法逆转的,所以我害怕二
    十年后我会要把她忘记得干干净净,好象我的生活中从来不曾有过马丽这样一个女孩。那时候我们差不多是年近半百的人,我们的孩子也差不多要升入大学,并且为男孩子所追求。那时候我们事业有成,只偶尔和朋友们夜晚喝酒的时候才提起年轻时的那些事,并且一再说,那个时候,荒唐,真是荒唐!如果有谁记得大学里有个女孩自尽的事,我们便极力在记忆中搜寻,后来谁通过不懈的努力,记起了她的名字马丽,便不免唏嘘感慨:她是真不该如此的呀。我们中国不是有句最通俗不过的格言叫作好死不如赖活吗?年纪那么青,又有什么烦恼或者知名人士精神危机值得结束生命的呢?我们喊着喝酒,喝酒!在频频碰杯声中结束了这段短暂的回顾。生命如此之轻,我遽然对时间充满了畏惧。
    后来我坐上了开往城南的公汽。记得去年湘子十八岁生日那天,我因为不满肖兵从家里赶过来陪她而离开她,在街上闲逛,后来促狭地打了马丽的传呼,要她赶过来。那时候已经很晚很晚了。当我坐在铁轨上,无聊地唱那那首《北方的狼》的歌,唱到那句“不为别的,只为那传说中美丽的草原”时,马丽来了,搂着我的腰,她声称要让我感受一种艺术。那一晚岂止是一种艺术,她为我半夜呼她的疯狂而兴奋,把她称之为艺术的东西表现得酣畅淋漓。那一晚她曾一度消失过暴风骤雨,显得温隋、细致和执着。是的,只要她细心呵护,艺术之花将开放得更加绚丽夺目。那对于她来说至关重要。但是现在,一切都太晚了。
    在一条熟悉的街道口,我下了车,沿着一条熟悉的小巷进去,来到一座熟悉的小楼里,敲二楼的门,没人应,又敲几下,仍没人应。我就很颓丧地坐在楼梯口,企图等待房门突然打开,有人突然在背后喊我的名字。不久从三楼梯间探出一个女人的头来,是这家房东。她认得我,我曾在这儿住了四个月。她见是我,就放心地下楼来,神情凄凄地说是你来了。我说是我。她说我以为警察又来了。前天他们在这忙了一上午,后来才断定,她是自杀的。我问她没留什么话给你吗?她说没有,不过大前天的下午,她把房租全交清了,还预交了三个月。我说,那天,她没什么不正常?她说,没有,不过,那晚她房里那盏绿灯一直亮到天亮,警察进来还亮着。我男人半夜起来小解,对我说,他看见马小姐出去了,我骂了他,我说你是梦到了哪个坐台的小姐,错当马小姐了吧。他要和我赌咒,我说得啦得啦,这么晚,累不累?他说,现在的大学生啦,就是过去的八路军,夜间最活跃。后来,后来……。我说你能不能打开门,我进去。她说,有个老板说,他要买下这栋楼,他要我别开这张门。是他对警察说,不要动房里的东西。我问,老板?他爸?她说,好象不姓马,对啦,姓杨。他已经放了两万块钱的定金,过两星期他再过来和我男人扯。我说,是吗?我也不能进去?她犹豫了一下说,你?好吧,我开门,这个马小姐呀,就不该轻生。她打开门,突然转身,紧张地盯着我的眼,小声地问,喂,你没欺侮她吧?我望着她的神态,一声苦笑地摊了摊手。
    进了房,伤感又袭击了我。我不自觉地各处看看。一切设施依旧,既不曾发现少了什么,又不曾发现多了什么。房东说,你看多久?我说,你先上去吧,我今晚睡在这里。她晾叫道,你……疯了,睡死人房?我说,你们不是也睡在楼上吗?房东太太没法,说,好好好,你睡,你睡。便退了回去。我把门定了,坐着,让那份扑面而来的马丽气息越聚越浓,把我淹没。后来我想到那只浴缸,就推开浴室的门,大镜子里出现了我一下子苍老了许多的面容。大
    前天晚上的那一幕幕便历历在目。马丽这个美丽的荡妇,就是在这只我称之为即将沉没的泰坦尼克号里,重现了她决意扼杀下去的疯狂!她终于没能扼杀得了,那便成了她无法排遣的忧伤,无法舍弃的痛苦。我还可以回得去吗?那晚,她曾问我。她已经回不来了,她已经随这只遭劫的大船沉没了。唯其沉默得壮观,那点小小的、要回去的愿望,才如此让我怜悯。我始才明白,她的沉没已经蓄谋已久了。那一套她称之为“校园经典”的服装,那一只怀旧的唇膏,她的这一身装扮所营造的气氛,难道不是蓄意的么?我慢慢走出浴室,穿过客厅,走入卧室,我立即看见她坐在桌前,双手抱在胸前抽着那种细长的摩尔烟,一副焦灼不堪的神态。我便深深体会了她的焦灼。我坐到她那把椅子上,仿佛把她挤走,书桌上有一张面部的黑白小照。她偏爱黑白照,照片上的她歪戴太阳帽,眯着左眼,调皮地伸出右手的大拇指,好象在说,你真棒。而那眼,那便可以称之为“马丽的眼”,媚到极致。我忽然想起了一种避孕套盒上的一个外国女郎,神态如出一辙。中间的抽屉打开了一寸宽,露出一截照片来。我便抽开来,不由惊呆了。照片是彩色的,照片上她穿了那套“校园经典”,撑着那把紫色小阳伞,阳光下一副纯洁无邪的模样。我突然觉得这张照片是为我特意留下的。她把它放在这个抽屉,且露出一截来,为的是等着我来取,是这样么马丽?我眼睛潮湿地用牛皮纸把它包好,小心地放到衬衫口袋里。桌上有几本书,其中一本英文原著《TheGreatGatsby》,作者是F.scottFitzgerald,美国作家。这位作家和他的这本书,我都不甚清楚,马丽应该熟悉这本书了,她是念英文的。说不定这是她们英语专业的选读书目?不清楚。那一架小小的随声听靠书放着,我把它拿起来,发现磁带已经到头了,按下返回键,也不动,电池已经用完了。取出磁带,最后一首歌就是《寂寞让我如此美丽》。她是在放着这首歌时离开房问的。蓦然间,歌声在我耳边响起,我便置身于那个晚上了。
    繁华中我是陷落的城池
    今夜的寂寞让我如此美丽……
    歌声中,我似乎听到了马丽的旁白,她说,你来了?你是唯一主动离开这间房的,现在在我离去之后,你又是唯一光顾这间房的。谢谢你了,阿非,忘记我的那些行为吧,想一想我的美丽。我恍忽中环顾四周,四周都是马丽在凄然地对我微笑。我不知道是她在我所在的房里,还是我在她所在的房里。生者和死者亦已模糊,而生和死也不甚了然,她的所有的一切,都因为太清晰,如在目前,而丧失了探讨其死生的必要。生含死里,死在生中,它们从
    来就不是对立着的概念,而是一体的,就如一个连体人,两个头颅,一个身体;两种思想,一种行为。这便是人生里最无法言说的奇异景观。我们不是常常以生来克服死的恐惧,又常常用死来克服生的烦恼吗?除了能够对人生进行这样的选择之外,我们便再也难以找到生命存在的其它方式了。
    天黑了,我躺到红床上,扯亮绿灯,思索着这些问题。马丽的艺气息在我的周围汹涌澎湃,使我彻夜难眠。后来我听到轻微的脚步声和一些细细碎碎声音。如果把马丽当作一个死去的人,这种声音会使我惊恐万状,毛骨悚然,但是我是如此地置若罔闻,我倒希望能够见一见她,和她说话,咬舌头,但是这是不会的。后来我听到老板娘鞋子踏空崴了脚的“哎哟”一声,继而是她男人责怪道哎呀恁不小心!我就知道,他们是来偷看我了。我难道是一个很怪的人吗?午夜时分,马丽的气息越来越浓,我仿佛听到了她的鼻息,那是很动人的声音。我说,马丽,现在大约十二点了,你就是这时候离开房间的对不对?我站起来说,好吧,让我随你看一看这一路的风景吧。我缓缓出门,往校园走去,进了东门,径直走向湖边,校园实在太静了,静得让人气窒,也太暗了,暗得吓人,那些树木面目狰狞,张牙舞爪,但我还认得路。这是从东边走唯一的一条路,马丽必定是沿了这条路走向湖边的。那时候,即使死并不可怕,可是仍需具备多大的勇气呵。马丽是无所畏惧的。
    湖边的巨岩耸立着,岩下湖水呢喃,大前晚是个有月亮的晚上,湖水映着月光,波光粼粼,微风吹来,水波不兴,这应该是校园里最难得的最美最美的景色呀。我坐在岩石上,想象着她如何惊魂一跃。马丽,你那一跃的美丽,应该是胜过了你无数次作爱的激越吧。我坐在这块湿润的、冰冷的巨大的岩石上,等待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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