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我身体的所有器官全部到位，听候调遣。”
    过了两天，马丽问我有没有时间陪她，她一副询问的口气，消失了以往的祈使语气。我从她的询问里窥探出了另外的意思，就说：“好吧，我陪你。”
    马丽说：“这可能是一次为了告别的聚会了。”
    “你已经下定决心要去加拿大了吗？”
    “很可能。”
    “那今天不搭TAXI，坐公交车。”
    她高兴地说：“对，坐公交车，过一回真正的大学生活。”
    我们就在站牌下等候202路。她背了一个蓝色小包，一身牛仔，一手插在裤子口袋里，象一个完全没有经历过成人生活熏陶的无知少女。她将另一只手挽住我的手臂时，天地良心，我那一会儿竟然感动得鼻子一酸，即使不为她的举动，也为沧海桑田。
    上车的时候有些挤，我让她先上，但人群推着我走在前边。我又回过头来扯她。她看见了我的手，一把抓住，好像抓住了一个意外的关照。我们俩都坐了座位，后来一位老先生上来，站在了她的面前，她连忙让了座，站到我的身边。我说你坐吧，她不肯，非得每人坐一边。我让她坐了里边，我搭一角坐着，人倾斜，只好双手扶住她的肩膀。她回头对我一笑，好象说，这就对了。
    大学路上人很多，站也很近，每站必停，很长时间还走不出校区。马丽很安静地坐着，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有耐心。平常她是不坐公交车的，来时她爸的司机送，去时搭的。这样走走停停的场景，对她还是很新奇的。她看着那些上上下下的人．不说话，似乎在想什么。而我则看着她的颈出神。我想，如果上帝再赐与我和她亲昵，我决不放过她这一处动人的地方。
    车继续走着，每一站都上来一大群人，车内已经很挤了，上来的那些人中，很多是学生，一对一对的不少。临近假期，又是星期天，大家似乎没有理由不和情侣一起到市里面的繁华市区去逛一逛。远在外地的还要为父母带点保健用品或本地特产，还要为十六岁的小妹带支口红，为同学寻找一些复习资料。大家生长在这样一个环境，不知疲倦地做着儿子女儿同窗好友兄长和情人。也许你家里的父母老来无能，连年劳累才勉强供应出你这名大学生；也许你父母已经失去了劳动能力，是小妹的辛勤劳动才把这个家支撑起来，一家人在等着你尽快毕业；也许你高三的女朋友在高考临近时，她为你付出衷情，生活上关心体贴你，学习上帮助支持你，你考上了，而她却落榜了，现在还在继续着黑暗中的摸索；也许高三那年和你上下铺的哥们，你们关系一直不错，学习成绩出是班上的“绝代双娇”，可是高考中命运偏向了你……在这个车上，也许载满了这样的故事，命运、辛酸、痛苦。这些词语贴得我们很近很近，而由于我们的疏忽，所以一直不能领会，一直不曾使用。我注视着马丽已经褪了色，就要还原的咖啡色头发，她的头发发散出一股散淡优雅的清香，这些故事离她实在太遥远了，那样的生活是她不曾料到的，她自己没有经历，又疏懒于去体会别人的状态。太多的时候，我们都是如此，完全地沉溺于自身的体验中，关注身体中那些细微的感觉远远甚于心灵，甚于外界的一切。
    车是开到火车站去的，途经沿河商业区。在步行街口，马丽推了我一把：“还愣着，下!”
    我们下了车，马丽说：“给你一个做绅士的机会，陪着本小姐悠哉悠哉慢慢逛来。”
    我说：“我身体的所有器官全部到位，听候调遣。”
    “好吧，第一步，请留意，我要买一套夏装，单纯点的，穿着象个小姑娘，我要找回‘当初未嫁时’的感觉。
    我不由扑嗤一笑道：“姑奶奶，你是什么指导思想？你要知道有一句古诗叫作‘曾经沧海难为水’啦，你已经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了呢，要再找小姑娘的感觉，那不是小芹她妈搽粉？小心成驴粪上下霜呢!”
    马丽气恼恼地说：“损不损你？缺德!没文化!”
    我搂了她的肩说：“好吧，我缺德，我没文化，打击先进，没绅士风度。”“我今天是陪你的，只要你高兴，爱给我多高的评价都行。”
    我们就在那些服饰中穿梭。她看了很多套都不中意，我为了将功折罪，很卖力地为她搜寻，不断地给她提供备选资源，可她总是摇摇头说：“没校园气息，太时髦。”
    “你不是挺时尚的吗？”
    “可是这回，先生，我不是跟你说了吗，要返回去二十年，传统淑女型。”
    “你别叫先生，弄得人家都以为我是你老公。”
    她回头来看了我一眼，这可是“回头一眼百媚生”，很富有煽动性的。
    我们继续穿行在时装的丛林中。马丽有一些目不暇接。那些最重要的她亲自去看，不时试一试。那些有些显眼却次要的，就指示我去堪察，好像不给点事做我就会很无聊。我就随她的指示到处瞎奔忙，旁人看了肯定以为她是个明星大腕，而我呢，当然是狗仔队的当家人了。
    后来她叫我快来。她夸张的叫声让我感到她找到了要找的东西。我快步过去一看，不以为然地说：“这不是很普通的吗？哪儿没有？”
    马丽捏着那套衣服说：“鼠目寸光，这是纯棉面料你知道吗？你看这细格子和本色的绣花，还有这细褶的领边!白色的收腰衬衫和粉玫瑰红格子的起褶裙一配，堪称绝配了!好啦，不用东窜西窜了，就是它。这可是校园经典。”
    我说：“既然小姐您已经看上了，那就试一试吧。”
    “有你这样买衣服的吗？”
    “好啦好啦，第二步，我要买一支口红，到化妆品专店去。”然后她付款买下了。
    在口红专柜，马丽试着搽各种口红，问我怎么样。我一副与己无关的神气说：“你别问我，问我也没用，化妆品我是百分之两百的门外汉，一点参考价值都没有。如果你一定要我回答哪一种好，我只好告诉你，红墨水最好。”
    马丽说我就是要你见识见识，将来搞对象也好糊弄糊弄。
    我说：“你这个观点就错了，我要在对象面前摆出很识货的样子，什么化妆品都见过，什么人搽什么口红也有理由，人家肯定猜出我不是个原装货，是个二手。还会猜出那个培训我的女人是个高手，所以我用不着见识。不懂不为过，懂了是个祸呵。”
    “嘴怎么这么贫了呀你!”她把那些口红一一拧开，一一在手背上涂搽，最后选定了一支粉紫色的。出了这店她才告诉我选这支的理由。她说粉紫色是很怀旧的色彩，让人想起过去青春年少时光。
    我说：“好啊，怀念少女时代了吧？唉，‘豆蔻年华二月初’呵。”
    马丽道：“你今天是怎么回事，放屁也一股文气，酸不酸呀？你总该给人留一线生机吧。”我竟然一时语塞。
    马丽的第三步就是闲逛，把一条街从头到尾的溜达过去。我当时很反对她这种做法。我说这种没目的没目标没宗旨没纲领的做法既消耗体力和时间，又毫无建树，要是到头来什么东西也不买就一点成就感也没有。
    马丽哈哈大笑：“这你就错了，你看一看今天的天气，多晴空万里无云呀。你再嗅一嗅街上的空气，昨晚刚下了一场雨，空气都带了一股甜味，还有这街上的人群，他们全都知道他们要买什么吗？所以此举重在‘逛’而非‘买’也。当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够有这种好心情的。心浮气躁，或者心里老是想着某个事，累了一点就叫苦连天，这些人都不行。记住呀，陪女人逛街，从头至尾能够保持心情愉快，这是一种气质。你记着这一条马氏格言，保管
    你受益终身。”
    我笑道：“是吗，这可以作为你那个男人培训学校开课的第一讲呀。”
    我搂着她的肩，一路磕磕绊绊地咬着舌头，一路闲情逸致地看着商品。苍天作证，那时候我竟然产生了一种以前从来不曾有过的幸福感。
    逛罢街，吃了麦当劳，马丽问是不是送她回去。我知道她说的“回去”，并非到城北航空路，而是到大学区她那个两室一厅的租房，那个我曾栖居几个月后来又蒙羞出走的地方。
    我故意问：“你家里，我熟悉吗？”
    马丽一点也不体会我的一番曲意，竟然说：“你有钥匙的。”
    我轻轻冷笑一声道：“对不起，我早把钥匙抛尸野外了。”
    马丽居然无耻地媚笑说：“丢了要什么紧，我这儿还有两片。”
    “但是我当时就咬牙切齿地对自己发誓，再不故地重游了。”
    马丽不无戏谑地说：“好呵，这正是你独特的个人魅力所在，要知道两点，一，要成为那套房的持钥匙者并不容易，不经一番寒彻骨，哪得梅香扑鼻来；二，持钥匙者并不想丢失和退还钥匙，他们的离开，都是被老板炒了鱿鱼。而你不同，你居然自己把钥匙丢掉，这从根本上证明你和其他人有本质区别。其志可嘉。”
    这番话颇似我的语气。弄得我啼笑皆非。我说：“马丽呀，我算是领教了你的无耻了。”
    马丽一拍巴掌说：“得，委托你骂我的时候你不骂，这会儿自然流露了，我就追求这个效果。”
    我仰天长叹道：“脸皮如此之厚，某不及也。不过，我还是答应你，送你回去。”我没有说出来的话是：这么久不见，你却更加风骚，体态比原来更加性感，而且你又一处迷人地方被我发现，就是那性感十足的颈。与其抵抗你的吸引力，倒不如乐在其中，做一回投机倒把生意去。除了我心里，外人谁也不知道我是甫志高。
    我们是坐的去的。在车上我说：“到你那儿去，谁不知道去干什么？”
    马丽假惺惺地说：“我们把什么事都做得纯洁一点好吗？”
    “我这不是送上门来给你泡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还谈什么纯洁？留着你的纯洁给小说家写小说去吧。”
    我们都大笑起来，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的士司机惊恐的回头看这一对男女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