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十六章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957
滚屏速度: 保存设置 开始滚屏

    他说世界末日那天,
    地球上只剩下了两个人,
    一个男人,一个女人,
    男人就是他本人,
    女人就是杨洁。
    从实习单位回来以后,我便忙于写毕业论文。那天抱着从图书馆借来的几本书,走进梯形大教室,有一种告别伊甸园的感觉。四年时间,恍然若梦,现在居然马上就要离开这儿了,前路茫茫,让人没底。教室里座无虚席,看来考试的门门过关,毕业论文答辩,整个繁琐的毕业程序,让人有**的要员们离开南京时的忙碌。而且近期的各种活动,是很能影响毕业分配的,这就让大家都没很多时间去花前月下了。学院的湖边和学生广场那些适宜于表达感情的地方因此大大地闲置着,只偶尔有那些低年级的不懂爱情的师弟师妹们在闲庭信步,吟诗作对。他们对于爱情的全部理解在于思想的交流,只有矫揉造作的阳春白雪,没有生活实在的下里巴人。
    我拣了靠窗的一个座位坐下来,这儿靠后,也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这间教室是我们上课最多的地方。四年来,每个座位都几乎坐过。许多的故事就在此座位间发生。二年级时有一堂古代文学课,授课的是我们院校里有名的吴老教授。吴老教授是古代文学的专家。他有个特点,讲到兴头上就刹不住,也不问到了什么时候,听者屁股痒不痒,肚子饿不饿,非得按照他的思路讲完才下课。因此他的课经常有人溜了出去。或者要吃饭了,或者女朋友在门口露了脸,或者有的好友在外打传呼。老教授人老眼花,一转背就溜出去人,也留意不到,后来发现了这个秘密,却也无奈,久而久之,熟视无睹,你出去罢,课照常讲完,但课上却得中规中矩。那一次,两节课连上,中间本要休息十分钟。老教授正在讲《西游记》,而且最近又写了一篇大作研究孙猴子他们的,所以兴致特别高,把大作的内容拿来念一番。休息的铃声充耳不闻。我们这一班人都是夜猫子,晚上为了爱情而牺牲了不少睡眠时间,白天自然是强打精神硬撑。中间要不休息就难得撑住。有一个哥们儿实在熬不住了,掏出一支烟来抽,伏在桌上,烟就往上冒。他一抽,周边地区的难兄难弟们纷纷提出要求要烟,一包烟一下子开掉了。自个有烟的就自我解决。结果整个一大片人人都把头伏在桌上,往外喷烟。吴老教授正在黑板上写字,回过头来一看,一大片无人区里狼烟四起,很是狐疑了一会儿,瞪着大大的眼睛辨别着妖雾起自何方,以为是白骨精出现了,欲急招孙猴子来奋起千斤棒,环顾左右,也不见人,再一细看,懂得了,他老人家陡然感到自己的研究成果受到了冷落,脸上很是挂不住,肌肉抖动得像牛身上爬了苍蝇,五十米开外也能感到空气的振动。吴老教授为了维护学术的尊严,像在联合国宣读完本国声明一般放下讲义,凛然不可侵犯的神情仿佛杨靖宇面对倭寇。他吹了吹胡子,说,好了,各位弟子,我们师徒缘份尽了,既不取经,你们就回你们的花果山去吧,我老朽矣!夹起备课本就走了。后一节课自然不欢而散。因为是课余,系里也没有追究我们的责任。倒是做了吴老教授很多工作,我们几个班又派代表去道歉,老教授才又重开讲坛,再执教鞭。
    班上开自我介绍会。本来会的宗旨是增加了解,促进理解。可一上台,大家就几乎忘记了会议的高尚动机,男性公民们处心积虑设计好台词,露骨地表现自个儿,差点把介绍会开成了征婚广告大会。他们的开头大体是这样的:某男,海拔若干米,学有专长,爱好音乐与文学,诗歌写作颇有成就;性格开朗,人格高尚,对于感情,专而不滥,诚而不欺。只是没在结尾加上一句:欲征年方二八、性格温柔的漂亮女性为友。这样的自我介绍,纯粹是对女性世界的公然挑衅。有一个叫杨洁的女孩,后来在那一场由学潮发展而成的大动乱中成了组织者。她上台做自我介绍时,认真思索,表情严肃,她说她有一个奇怪的念头不知可讲不可讲。男孩们早就心仪她,几乎是一呼百应异口同声说可讲。杨洁说假如世界上所有的女孩都剃光头,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况,她一直在探讨这个问题。她的庄严肃穆的神情与她的研究课题相映成趣。那时候我们刚进大学,但我相信,不少漂亮和杰出的女孩,已经成了一些男孩的攻击目标,很受困扰。杨洁的提问也许表现出她的这种心态。她的话一出,男性公民就嗷嗷乱叫了。夏飞扬挺身而出说,如果女孩们出于压力,被迫如此,他将与她们一同捍卫她们的尊严;如果出于她们自己的意思,他将恳请人大常委会作出决定,禁止这种行为。大家对他的回答表示满意。但是大家当时死活也没明白,那个时候,正是夏飞扬在骚扰杨洁。他们的当众较劲,原来是深有内幕的。这直到在稍后的一次“第三次浪潮读书讨论会”上,大家才恍然大悟。有人说大学里读鲁迅的四本书,大一读《彷徨》,大二读《呐喊》,大三读《伤逝》,大四读《朝花夕拾》。而我们的彷徨期是很短促的,甚至于没有,呐喊期直接到来。大一的后学期,爱情就铺天盖地而来,以迅雷不及掩耳的神速席卷学院。人们惊诧地发现,不久以前尚在共产主义大厦里正常交往的先生小姐们,似乎一夜之间,就纷纷私有化,一双双一对对组成了一片独立的天下。那些在无爱的囚笼里困顿很久的人士,当意识到自己落后于潮流时,纷纷寻找突破口。在“第三次浪潮读书讨论会”上,大家正儿八经地谈“第三次浪潮”,谈世界末日是否的到来。杨洁刚发完言,夏飞扬紧接着就谈了自己的想法。他说世界末日那天,地球上只剩下了两个人,一个男人,一个女人,男人就是他本人,女人就是杨洁。他假设说,在这情况下,你将怎么办?杨洁说,除了人之外,还有动物园吗?夏飞扬说有。杨洁就说,那她就去和动物园里的猴子近亲结婚去。夏飞扬说,要是所有的猴子都死了呢?杨洁说那就只好自杀了。夏飞扬恼羞成怒,厉声问道,难道你想冒天下之大不韪,让人类灭种吗?杨洁说,她宁愿让人类再从细胞进化,也不能在地球上留下他们驴们的后代。大家哄然大笑。从那以后,夏飞扬就有了“胆大心细脸皮厚”的美誉。不过杨洁最终还是束手就擒了。那是在动乱之后,杨洁受到很大的创伤,情绪低落。夏飞扬摆出一副不弃前嫌,对于她的过失不加计较的神气,加强了攻势,把阿谀奉承做到了肉麻的程度。杨洁很受用,他们也就顺理成章了。这一年,夏飞扬可以进账的,也就只有杨洁。在总结这一丰硕成果时,夏飞扬感叹地引用了狄更斯的一句名言:顽强的毅力可以征服世界上任何一座高峰。
    至于杰出女孩杨洁,我们一进学院,就认识到她属于理想青年,生龙活虎,中文系的迎新会上她就举手要求发言。她盘踞在主席台上,没有草稿。几十分钟地侃下去,从孑L老二到叶圣陶,从马卡连柯到蔡元培。曾使不少师生大加赞赏,像听到了邱吉尔关于祖国必胜的演说一样,对于大部分人毕业后将从事的穷困的教育事业心存激动和幻想。那一次夏飞扬就坐在我边上说,这个小姑娘是个煽情的高手。后来我们注意到,系主任多次挪动了他那肥硕的臀部,书记也多次把手臂上的表扬到了深度近视的眼前。但是杨洁却视而不见。她无视时间,无视人类耐力的弹性限度。唉,她要表现什么,要激起什么呢?如今已不是“五四”时期,不是教育面临灭顶之灾的时代。如此当众扼腕捋袖,不担心被扣以哗众取宠的罪名么?况且,众目睽睽之下大声疾呼的女性,就已有失掉中国传统女性温柔谦恭之美德的嫌疑。鲁迅说,拖延别人的时间等于谋财害命,她连这样的道理都不懂么?后来我们经常听到教学楼的左梯问,一下课就响起《一样的月光》的歌声,我们的心里都涌起一阵馒头吃过了头的感觉。那便是杨洁的杰作。每当这时,我便对夏飞扬说,听她唱歌,生不如死!夏飞扬总是
    说,比崔健略好,略好!就是这样一个杨洁,动乱中很是热闹了一把。那时我见局势很乱,就回到了我们县城,去和母校的高中女生打成一片,指导她们的学习,后来返校才知道,杨洁是院校学生的组织者之一,到处演讲、串联,很是出了风头。被夏飞扬俘获后,杨洁可谓改头换面,一副淑女形状,终日与夏飞扬出双入对。在宿舍为夏飞扬开的祝捷酒会上,室友们表彰了他为驯服杨洁这匹桀骜不驯的野马所做的杰出工作。不过夏飞扬和杨洁三个月之后便分手了。分手后的杨洁更加消沉,恋爱学业不胜了了,四年之中,毫无建树。
    我坐在教室后排,看着稀稀拉拉却坐满了整个教室的哥们姐们,浮想连翩。教室是出故事的地方,而我在这片空间里却是神思恍惚。一晃四年,许多本应清晰的记忆由于我的无心和疏忽,也渐渐地淡漠了去。许多的事情因为兴趣不大,懒得去参与,在记忆里本来就存不了多大的印象,又不肯经常地去梳理,慢慢地,我感到自己生活在大学生活之外,没进来之前常听人讲起大学生活来,总是充满向往和憧憬,现在我生活在其中,却象是局外人,除了和女孩子在一块的时光之外,我几乎很少从事其它的活动,只偶尔在校报编辑的鼓励下写几首歪诗,以此证明自己是个中文系的学生。
    每年的寒暑假才可谓到了我最活跃的时期。这时候我总是回到我们的县城。在这儿处处可以感受到小城青年对大学生的羡慕和尊敬,还有中老年人的夸奖。他们总是以我们为楷模来教育自己的孩子,要象我们一样去读名牌大学。另外在县城里还有一项重要的活动可以乐此不疲,那就是追逐那些出色的女孩子。和她们调情,在她们面前施展才华,让她们为你神魂颠倒,茶饭不思,睡梦中念叨你的名字;看她们在你面前撒娇,在纸上画你的深邃的眼睛;还有,把她们的初吻献给你,她们初出茅庐,情绪激动,温驯而茫然失措……这不是很让人惬意的吗?在这种时候,我每每发现自己的口才也要精彩一千倍,言语细节表现得十分出色,真正有些大学生的生龙活虎了,而不象在学院里,死气沉沉,仿佛梦游患者。
    这一个上午我就坐在大教室里,回想我们的大学生活,无所事事。也曾打开书来,更觉没趣。仍是那些作家作品,大部分作家并不是我喜欢的。我喜欢的是那些深入骨髓的作家,像卡夫卡,陀斯妥耶夫斯基。在我看来,这样的作家就像位烤烧饼的大师,生命是一块一星半点的生涩,而且醇香扑鼻。但是大多数的“大师”却把一个烧饼烤得半生不熟的,让人无从下口,勉强咬下去,肚子也不舒服。
    感觉很疲倦,眼皮沉重地往下合。就掏出烟点上,吐出一股从容不迫的烟雾来。
    

2024, LCREAD.COM 手机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