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十二章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50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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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激动和颤抖让我很惊奇。
    湘子在我的拥吻中怀了同样的激动和颤抖,
    她难道不是在等待我的来临和这样深情的一吻吗?
    到这一年的冬天会来得这么快。这一年的冬天出奇地冷,我们这座南方的城市居然也被严寒封冻了起来。一片冰天雪地,大雪还在纷纷扬扬热热闹闹地下着,城市的车稀少了,宽阔的马路上车碾化了洁白的雪,露出两条黑色的车辙来。那些后续的车就沿了车辙走,滑出车辙的就哧溜哧溜压得辙边的雪飞溅着,学院里的男孩女孩就满操场地撵着,互相往对方身上砸雪球。
    我心情灰暗地贴着玻璃往外张望,唱着《国际歌》。这支拯救劳苦大众的歌曲最近被我们的室友们拿来砺志。一般来说到了大四大家都是出则成双,入则成对的了,形单影只的“单身贵族”应该是居为奇货了。我原来的几个室友们无奈地结成“单身汉阵线联盟”,把一把把破吉他摇得呜呜响,怀着被爱情遗忘的巨大阵痛,嚎着无产阶级自已的歌,以互相慰勉鼓舞斗志。在那种悲壮的气氛中,我也不免要为他们掬一把同情之泪。但是随着这个冬天的到来,我与其说对室友同情,不如说为自己悲伤。因为在第一场雪下来时,我就和马丽说了拜拜。
    秋天的那个星期天下午,我和马丽相约在墨尼黑迪厅。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评价,那都是无比开心的一个下午。如果不是阿美的出现让我惊慌失措的话,我真愿意把这个下午保留在我的人生记忆中欢乐的那一隅。阿美是我春天的时候认识的,是一位按摩院的小姐,那时候我被我隔壁寝室的密友兼生活导师夏飞扬拉扯着,进了这家按摩院。夏飞扬告诉了我一切的游戏规则之后,用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的口气说,好啦,希望寄托在你身上了。我们一进去,他就进了包厢,我就架起二郎腿点二十三号阿美。她的身上寄托了夏飞扬的无限情思和无奈。得不到的无奈。他曾不下五十次地向我描述她的风骚和美。他曾矢志不渝地认为阿美就是我们这座四百万人口大都市的最美小姐,这一次他还激我说我若今晚搞不定阿美就是孬种。我被他激得磨刀霍霍,决心要和那个尚未谋面的阿美一决雌雄。可是阿美笑吟吟地来到我身边问是这位先生点我吗时,我就整个地软了下来,我苦不堪言地在心里自言自语,我怎么配得上这个尤物?
    对于阿美我只能这样告诉大家:这是春天的百花中最美的一朵。但是让我颇为费解的是不知为什么在和女人的交道中,好运总是伴随着我。起初我很慌乱,根本就把夏飞扬的一系列谆谆教导置之脑后了,阿美营造的随意气氛让我越来越胆大,这种胆大又从语言扩展到行动之中。阿美对我的轻言薄语和挑衅动作采取了绥靖政策,有的时候默认,有的时候就捏我一把掐我一把,含嗔地骂一句不要脸之类的赞美语言。我就越发地有点儿丧心病狂了。谁知夏飞扬折戟沉沙过的阿美竟被我连连得手,过了五关,斩了六将,阿美后来竟合作了起来。如果说保健按摩尚有不少医理和规则在里面的话,这些东西就是她们院里的政策和法律了,然而阿美把这些政策和法律篡改得面目全非了。最后除了是一种调情之外,鬼才相信医理和院规。甚至于,我在她身上办了最后一道手续,我把她擦拭过的三角裤揣进口袋里拿给夏飞扬看,夏飞扬对我大加褒奖,连称青出于蓝胜于蓝。
    以后这个春天我曾一度和阿美苟合,但是这个让我对自己产生了十足信心的阿美却在春天结束的时候神秘地失踪了,以致于后来我怀疑她就是春天的花仙子,春情荡漾,随春而来,随春而去。
    阿美那天穿得很露,一对乳房有一半向外偷窥着,差一点就要脱颖而出了。那当然是世界上最美的乳房之一,她发现我的时候就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欢叫着跑到我的面前,在我还没有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的时候,她就整个地像一块不干胶粘在了我的身上,我的脖项尚能从她的榕树那样紧密的绞织中转动,我的眼四顾张望,我想那在旁人看来一定是恐怖的眼神。但是我没有看见马丽,而我就像要马上窒息了。后来马丽的款款舞步终于踱到了我的面前,连同她那种面无表情、漠视一切的脸。她那双冷漠的眼就像一架深不可测的照像机的镜头,看上去黑黝黝的没什么,不知不觉却已把什么都摄进去了,她怎么可能没看见?首先,不管从哪个方面来说阿美和我在当时可谓是最引人注目的;其次有几次我明明看见马丽的眼睛就正对了我。我首先是恐惧和颤栗,之后觉得算了,她已经原谅了我,最后我却是对她有些愤怒了,因为我害怕她会冲过来扯开阿美摔我一个耳光的情景始终没有出现。这个被称为“冷美人”的女人装出一副高傲的高贵的神态,拥着她的仪表堂堂、神色庄严的舞伴,穿过一堆堆人群,仿佛超凡脱俗,仿佛他们俩才真的就是天上的一对了。
    那当然也就无视人间,无视我,无视我的喜怒哀乐,我的爱和恨。
    后来在床上,我把她剥光,尖利地问她,当初是否看见我。她说看见了。我问为什么没表情,她很惊讶地反问,那不是你的自由吗?她是你的哪个阶级的性伙伴,我怎么要搞清?我懂了,性伙伴!这个词的确在我是比较陌生的,她说,对呀,就像我和你。我,和你?我轻轻地念着,颓然从她身上滚下来,这个晚上我都在思索这个词语,我双手叠脑,眼睛睁得很大望着黑暗的深处,毫无睡意,到天亮的时候我才眼睛潮湿,对阿美这样的风尘女子几个月来的记挂感动得哽咽。如果要数性伙伴,阿美应在马丽之前,马丽难道不承认这一点么?如果我和马丽分手,几个月后,她看见了我会像阿美一样么?
    这一个寒霜深重的秋天就是从这个晚上开始的。
    不久学院就放了假,我乘火车到县城去。
    在县城里,我像梦游一样地到处游荡,不知道要干什么。后来我在一栋楼前停了下来,这是一栋十分熟悉的楼。那上面的平台似乎还可以让人在上面玩耍,我没有深究,此后我又到了一条河边,河上结着薄冰,这是那条我所熟悉的河流,河边有一个陡坡,适宜跳水的跳台,这时候,我突然呆滞了,是的,这就是我曾经和湘子一起游泳的地方,我猛地发现我的梦游居然按着一定的路线,那便是和湘子认识和交往的那些地方,湘子,湘子,这几个月来我已忘记了的女孩!我迅疾地跑到河滩的那一片草地上去,河水已经干了许多,河床露出了狰狞的面孔,草滩显得开阔多了,不过草却是枯蒿了的,就是这个地方,半年前湘子在这儿
    贡献了她的初吻,此后我又沉湎在多个女人的性爱之中,把她给忘记了。她为我哭过,是的,哭过。我匆匆忙忙地赶到煤站,上楼的时候差点把一个老太太撞倒,我在经理室问肖兵在不在,肖兵?经理看我一眼,没有计较我的冒失,叫一位大姐带我到肖兵那儿去,肖兵正在办公室里搬藕煤,这种东西他搬起来很得心应手,一叠七八个,高耸不倒且走得飞快,毕竟它们是他常年的伙伴。我叫一声,肖兵!
    肖兵端着煤怔住了,半晌他才说,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湘子呢?
    这一问,轮到我一怔了,我不知他为什么会以为我应该和湘子一起回来。
    我说,湘子在哪,我来问你。肖兵放下手里的煤,窜过来一把抓住我的衣领,凶狠地说,湘子现在还没回来,你这个混蛋,你吻了她却不照顾她,告诉你,如果你敢耍她,这九个煤球我全喂给你吃!
    吻了一个女孩就要照顾她,这听来绝对是一个荒谬的推论。但此时和湘子挂钩,我倒觉得合情合理,不过肖兵的凶恶和硬气,让我吓了一跳,这可根本不是半年前在河边扯着草根的那个肖兵呀。但在他的面前,我决不会奴颜婢膝,我拨开他的手,横了他一眼说,弄脏了衣服!然后整整衣领,很绅士地昂然步出了他的办公室。一出门,我飞奔火车站,连夜返回院校去。
    我在院校上上下下地找,学校放假已经一个星期了,冷冷清清的,到处没人,在学院的女生楼,我找到了湘子的宿舍,在门口,我僵住了,这不是湘子吗?戴着一顶长颈红帽,就着烛光在写什么,屋子里生着一盆碳火,火光彤红,我敲敲玻璃窗,湘子转脸过来问谁,她看不见窗外。我说我我我是我,湘子起身开门时,我望了一眼校区,外面是一片冰天雪地,我蓦然产生了一种旅人归家的心情,不管湘子如何对待我,这种心情就已叫我激动不已。门开了,湘子把着门,头伸出来,看外面的人究竟是冰山上的来客还是雪山飞狐。她发现站在她面前的是我,我看见她的眼光由惊到疑再到喜,一下子就已泪水盈盈了。
    房子里就你一个人吗?半晌,我说。
    其他人都回去了。
    房子里很暖和的。
    没有电,门口的大爷送了些木炭过来。
    为什么不回去呢,学院不是早放了假了吗?
    她嗫嚅了下说,是早放假了。可我想今年的时间就在这间房里过完。
    今年,我默念着,边往里面走,就在她坐的位置边坐下来,我,不自觉间看见了她笔记本上写了—大段话,我不便将眼光久久停留,一瞥之间看见了头一行的一句话,“再过两天就是大年了。”是的,再过两天就是大年了,我的意识中却没有这个概念。
    湘子这样默守这个时间的来临,为的是把这段时间在此地消耗和流逝。比起那些欢乐地回家过年的女孩来,湘子的大年前夕何其清冷和无助。而这些都是她的原意。她为什么这样?在那个快乐幸福的家里,她可是她爸妈的爱女啊。
    很奇怪是吗?她问。
    我回过神来说,不,不是,只是我觉得,这样的冰天雪地,这样一栋楼,就你一个人,还点着蜡烛,烧着碳,这好像是小说中的情节。
    她扑嗤一笑,我蓦地从这一笑里找回了久已逝去的活泼、纯情的湘子。我看见她绽开了灿烂的笑脸,这就是这个冬天最绚丽的阳光了。
    她说,我在等待一个事实。如果这个事实到大年那天还不来临,我就在这间房里过完大年,然后再开始新的一年的时光。我等待什么?我还是不想告诉你。她的脸上洋溢着天真狡黠,我真想在那白晰的脸上狠狠亲一口。
    我说,你等待的事实来了吗?
    我不知道是不是。她目光炯炯地望着我,我发现这双美丽奇特的眼睛里闪烁的是幸福和期待。从来没有经验告诉过我,在这种时候我应该抱住面前的女孩和她亲吻,告诉她我爱她。可我还是这样做了。我的激动和颤抖让我很惊奇。湘子在我的拥吻中怀了同样的激动和颤抖,她难道不是在等待我的来临和这样深情的一吻吗?她就知道我仍然会回到她的身边来么?是什么告诉了她这些?我和别的女人的一系列的肉欲的故事,难道还不足以击退她的幻想么?这个痴情的女孩呀。我边想边和她接吻,我习惯了和女人接吻时想心事,或者作一些理陛的分析。这似乎和我的不专一和开小差有关。相对而言,湘子却是全身心地投入。因为,我有一种感觉,一种让我很害怕的感觉:这恐怕就是她的全部。我睁开眼时看见她闭着眼,完全是在黑暗中进行着她的甜蜜的爱情之旅。
    这一个晚上我就呆在湘子的寝室里,我们谈起了各自的情形,我才知道那次不期而遇之后,湘子大病了一场,治治停停地一直拖到现在,总也不得痊愈,我问她什么病,她说具体也说不清,反正就是厌食,神思恍惚,总感觉不舒适,看医生也没瞧出什么病来,但她就觉得病了。我抚摸着她肩膀,隔着棉袄也能感觉到她嶙峋的肩胛骨,再细看她的脸,不觉感到她已清瘦了许多,眉目之间透露出一些林黛玉的情致来。我就不自觉地把她抱在不里,她温顺得像一只猫。我不由徒起爱怜之心。我在心里对她说,早点睡了吧,你这个不幸的女孩呵,明天我就送你回家,让你和亲人去团聚吧,何苦在这里等待戈多呢?你那爱你的爸爸妈妈还盼你回家,她们正在为你的不回而焦急,或许他们今晚就已找到学院里面来了。你不是只有十八岁吗,你应该像其他女孩一样早早地回家过大年,去享受父母的宠爱和家的温馨,可你却在这儿被一个男人拥着,你的爸妈知道了,他们该有多么地伤心啊。
    我正在那儿胡思乱想的时候,蓦然听见她轻微的鼾声,她温热的鼻息呼到了我的手背上,我一看,她已经在我的怀里睡着了。她是累了,我一只手把她的被子打开,把她抱到床上睡了。她居然没醒,睡相里洋溢着一脸的幸福。
    我挑了挑盆里的火,大火映红了她的脸。她做了梦,喃喃地,不知在讲什么,总之是心满意足的样子,这个无可救药的女孩呀。
    这一晚,我一直坐到天亮。半夜的时候,她在梦中坐起来,睁着眼,惊恐地搜寻着什么。我惊疑地问:“湘子,怎么了?”她不作声。我生怕她做出异乎寻常的举动来,就扶住她,让她又睡下了。
    奇怪的是第二天我问她前晚的事,她居然答不上来。因为她根本不知道她坐起来了。
    后来我无意中翻到她搁在枕边的影集,就拿过来看一看。这是一本精选出来的照片集,包括娃娃时代一直到人大学的这个暑假。一岁的湘子照片虽然有些发黄,可是眉清目秀,傻乎乎地笑着,这个时候,造物主就已把她塑成一个美女的雏形,果然,越往后翻,眉目脸型越来越清晰。最后一张照片是她穿着这年的夏天在肖兵家的楼上,我看见她穿的那套衣服,暗黄色无袖套装,在我们家乡的那条河边,她捏着一只纸船,弯腰在水边,正要将它放航。这是否就是她自己从此就要独自开始远航的喻意呢?这个在我的翻阅间就已长成了的少女呀,我在她的这次远航中是她靠岸的第一站还是最后一站?我望着她熟睡的脸,忍不住俯下身去,在那透露出淡淡忧伤的眉毛上轻轻一吻,这么轻的一吻,是惊不醒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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