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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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宁可爱情是手铐,疼痛而桎梏,
也不愿它像手霜,圆润而丰盈。
在我这颗被肉体的欲望钙化了的心中,
只有那种钝刀一砍的粗暴,
才可引起痉挛和刺激。
我想出了这个在湘子面前退却的原因,
又让它成为奔赴马丽肉体盛宴的理由。
生活中有些事情的发生是让人始料不及的。比如我那天趴在马丽的身上正为她大受感动的时候,谁会想到湘子闯了进来。湘子有我房门的钥匙,她自个开门进来了,门也没有敲。假如我在房里,她大概想吓我一跳或者给我一个惊喜;假如我不在房里,那么她大概想,敲门也没用。出现的是头一种情况我在房里。结果不是她吓了我一跳是我吓了她一跳。门的响动我和马丽居然都没听到。那时候我还陷在马丽的身体里,头还埋在她的乳房间。我曾把她的乳房比作两座雪山,嫣红的乳头是山顶的雪莲花。我的床横卧在门对面的墙边,进门可以看到的部位相当广阔。我因为心怀感动而动作温柔,轻轻地**着。马丽因为昨晚的疲倦还没有彻底消失,失去了往日的雄风,这样却更让她显得温柔而美丽,我们也因此而配合得默契,动作协调。用一种大度的眼光看去,那还不是一副完美的人类情爱图画!我们如果想到
了上帝创造了男人和女人,他们身体的构造是可以这样奇妙地契合,他们在自身的繁衍中担负了各自不同的责任。他们的裸体是世间最美,而阴阳的结合与互补更是匠心独具。如果我们见到裸着的一男一女在做爱的时候想到了这些,我们便会要抑制不住地感谢上帝的创造,上帝让我们把繁衍变成了情感化的享乐,芳香四溢。但是我们通常情况下都不会想到这些。我们可以带一千种观念一万种偏见来看这件事,却唯独不会以感恩和审美的观念来看,我们甚至回不到古代希腊和罗马去,我们已经不再让美回到它的本体了,我们不再说美是一个漂亮女孩或一匹母马了,我们的观念受到各种各样社会性和功利性的要求的胁迫,不再原始和朴素了。所以我们恨我们看到的,讨厌我们看到的,甚至怀有罪恶感。别说文明了,文明是在原始和质朴的废墟上建立起来的。
当然,那时候我可没想这么多。我有的只是条件反射。当湘子出现在门口时,我的的确确产生了外星人侵入的幻觉,像所有那些看到了外星人的人一样,我是惊得嘴巴张开回不去,目光呆滞没法动。下面也即刻萎缩了,自动停止了作业。马丽此时正在高潮,她望了一眼门口的女孩,毫无表情地回头脸对我。她双手将我的头扭回,重新面对了她。她神态自若,根本不理睬这个闯入者,而且她的手也表示出要求我这样。我知道,在她的观念中,做爱是唯此为大的,需要有一种奉献和牺牲的精神。就像我们热爱一项事业一样,那就必须一心一意地对待它。这是有关工作态度的问题。具体对一个男人来讲,你和马丽在做爱,她就会要求
你务实专心,不为外界所干扰。比如外界现在爆炸了一个炸弹,炸塌了整栋楼,那又怎么样?与我何干?我自岿然不动,只要还在床上,即使从五楼掉到了一楼。这样的男人才是富有敬业精神和负责任的男人。
但是我明明看见湘子的脸在变。她进门时满脸笑容,还有一堂神秘感,大概预计到了我在房里,准备吓我一大跳。而只一瞬间,那灿烂的笑容便消失了,代之以惊愕,脸也顷刻之间变得绯红。她蹬着脚叫阿非!声音是绝望的哭腔。我听到她叫我时我还愣在那儿不知所措。后来她完完全全是一种受到了欺骗的气愤和羞恼了。阿非!她又叫了一声,把钥匙往我砸过来,大哭着冲下了楼去。
湘子湘子!我摔开马丽的手,滚下来跟着追出门,发现赤裸着全身,慌忙回身扯了床上掀到了一边的毯子,胡乱卷在身上,再追出来时,从楼道口的窗户里,我看见湘子疾步走去的背影。伴着越来越远的伤心的号哭声。我倚在门框上。眼望天花板,忍不住一声叹息。当我的目光移下来时,看见从毯子里钻出来了那个不争气的东西,它天真而好奇地窥探着,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孩。而马丽对门侧卧着,正向我微笑。我没明白这个前后不到两分钟的事件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马丽在招手示意我过去,像电影里鬼子兵的那个动作:小孩你的过来,米西米西。
我用一只脚狠狠踢关了门,悻悻走到床边坐了。默不作声。
马丽抓起我那像受了委屈一样的软若无骨的东西说,原谅她吧,一个小女孩,太莽撞,是她不懂事。她怎么会想到大白天的有人在干这个。
原谅她,你倒大度,她有什么罪!我对她咆哮起来。
那就求她原谅你呀。她怪怪地望着我说,怎该不会是我有罪吧,我随你到这个鬼地方来,睡在一张要散架的床上,盖着解放前的毯子供你取乐,你他妈倒好,对我大喊大叫的,我是你什么人?
妓女妓女,你什么也不是,你是个妓女!
哈哈,你终于骂起来啦。你骂我我高兴。可是你也太不友好了。三个月时间我只跟你,你这头笨驴也不想一想,有这么贞节的妓女吗?这样的妓女崇高,人道,贞节,难道不是吗?
你就是为了满足你自己。
我一个人干得起来吗?为一个小女孩,我看你真是太激动了。
她这话让我半天没说话,她也觉得没趣,拿开了那只近乎无赖的手。她穿上衣服后,把我的衣服递给我说,别拿它亮相了,好缘是它做错事似的。它是无辜的。
我穿了衣服,洗漱了,然后我们一起去吃早餐。我一路上没说一句话。不想说。早餐也是午餐。跟着她到一家稍好的面馆叫了两碗面。我喝了两口汤问,今天星期几?
星期六。她头也不抬说。
难怪。
离开马丽后,我一个人在街上走,突然发现这一天的阳光实在好,温和闲静,消除了秋天的凉意,照得人懒懒的。我对什么也没兴趣,便走到校园的湖边,在树林和阳光的边缘地带躺了下来,准备以此打发一个下午的阳光。但是心却静不下来,湘子惊愕的脸总是出现了。还有她的哭让我更不能平静。我在她看来是怎样的我不知道,虚假?伪善?丑恶?不管我是不是爱她,至少,现在我十分在乎她对我的看法,即便是这些看法已经铁定,无法改变。
我一跃而起,朝女生宿舍区走去。我要去找她。
找到她的寝室,室友说不在,到另一个寝室去了。找到另一个寝室说没来,到303看看,303有她的好友明慧。到了303听见有人作声,推门一看,两个女孩在试穿一个新买的乳罩,见了一张男人的脸,吓得惊叫起来,我慌忙缩回头,还听得里面在骂,无耻,流氓。刚准备走,背后从304走出来一个齐耳短发的女孩,表情严肃地问找谁?我说湘子到这儿来了吗?
湘子?你是湘子的什么人?
……男……朋友。是不是你欺侮了她?眼睛都哭肿了。
我……我……
我什么我。告诉你,你要胆敢欺侮她,我们二栋的姐妹跟你没完,拿你下油锅。
我一伸舌头说,那么厉害?电视剧吧?
她一急,却没改变严肃的态度说,你可以想像是电视剧。可是我们二栋的女同学一致对外是有名的。明慧的男朋友被我们用扫帚赶出了寝室。我们已经宣告,对他这种客人本寝室永不接纳。
我可不愿意成为第二。虽然被你们驱逐也是我的荣幸。
她忍不住笑了起来,这就看你的表现罗。
我一定尽职尽责,不辜负二栋303全体巾帼的殷切期望。我可以知道湘子的去向吗?
今天别想。她和明慧出去了。明天也别想。这样吧,你来一百趟,第一百零一趟就不用来了,她会去找你。
我心里暗暗叫苦。离开女生宿舍,我便在校园里游荡。星期六的校园冷清多了,只有一些单身汉在寝室和图书馆之间的路上走。这便是那些真正读书的人。他们不管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有人跳楼或者中了百万大奖,美国总统到了本市,夜总会发生了情杀案,这些都与他们无关;至于校园歌手大赛马上就要举行,气功师要来本校表演神秘功夫,张学友在本市演出,邀请一百名我校观众参加,人人都在争当百分之一,这些他们也充耳不闻。他们的周末就是泡图书馆,只要图书馆不意外地坍塌,他们的周末就铁定坐在那儿。连椅子都是同一把,一学期不变。他们的专注丝毫不逊于马丽对男人的要求。也许,他们才是一个大学的中坚,以后什么名人院士称自己是T大学出来的,那肯定就是他们中的一个。
我们不是。我们是这个年代的大学生中没落的一群。理想、意志、信念,我们很疏于听到和谈论,我们在主旋律之外游走,我们被这个时代里声光影色的那些表面的东西启发和诱导着,并且使自己成了一部分。我们触摸的,是自己的影子。
我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道要干啥,也不知道要往哪儿去。想像不出要干什么,我突然对什么都失去了兴趣。什么也好像从我的记忆和感觉中消失了,我被一片空白控制着,就像我本人本来就是空白,一无所有,一无所长,一无所爱,一无所求。后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不敢想像这一天,害怕再回到这一天的状态中去。那是我最恐怖的一天。
回想起在我们县城,我抖擞出浑身解数,充当一个让人崇拜的偶像,以大学生自居自豪,实际上那可只是在我们县城的青年中才会的,而每每想起人家对我的信服和崇敬,我就背若芒刺,感到是自欺欺人。
那个玩笑是开得比较大的,我自己知道,在T大学,我是多么平庸无能的一个人,凭借一点小聪明和在“妇女界”的声誉,抵消着人们对我的那种看法。我都不知道是怎么进入T大学的,至少这是我们县教育界的一个意外的收获,虽然我是在“高四”才考进。我常想那位房东大姐是多好的一个人,她居然克制了那么久,直到我考完才采取紧急措施,把我从混沌状态拽人到性爱乐园中来。否则的话我可根本不可能到T大学来混上四年。虽然是混,却毕竟为我营造了一个良好的环境,从此后混得有根有据,并找到了诸如马丽之类的同道。
但是现在我却陷入了一片混乱,一个和我接过吻的女孩因为目睹了我赤身裸体和另一个女孩寻欢作乐的场景而伤心退却。在我们那个县城,人们把我和她看成是双璧,是那种求上进的孩子,同城兄妹又同入一个学府,如果他们之间没有在谈恋爱那是很意外的事。现在人们先入为主的想法中的意外出现了。她的伤心退却使我感到性爱的快乐是如此苍白泛味。我一时间手足无措,感到阳光下的自然是多么空洞无物,而我就如一只昆虫,填饱了肚皮躺在草地上懒洋洋晒着太阳,很惊奇人类冥思苦想的那些题目宇宙与人生,觉得他们也是吃饱了撑的。也许是他们根本不懂得吃饱后在阳光下的草地上打滚是多么快乐。也许他们也是大家都很无聊。
后来的几天里,我连续到湘子的宿舍去,总是见不到她。倒是每次碰到那个齐耳短发的女孩,前几次她都很严肃,后来她忍不住笑出来说,我跟你数着呢,五次了,还有九十五。我以后便不上楼,因为那楼的女孩差不多都认得了我,我便只远远躲到楼前一百米处的一棵杨树下,想不到也被那女孩发现,她朝我伸出两手,表示十次了,还剩九十次。我感到这个游戏实在太枯燥,这十次是早中晚时段全有,说明湘子也并未住在楼里,大概搬到哪儿去了吧。于是便不再守候。后来的事实也证明我的判断是准确的,湘子和明慧搬到了二年级的宿舍里去了。在此之前她病了一场,住院一星期,根本就不在宿舍里住。我就用老办法,在她下课时到她必经的走廊去。不过她总是很早进去了,人走得差不多了才和三四个女同学一起出来。这种情况下我迅速躲开,现在我一点也不愿在一群女孩之中找人。那种七嘴八舌的场面我疲于应付。直到有一次终于逮住了一个机会,她一个人最后离开教室,背着那个黄布袋书包,手里拿着饭盒往食堂走去,她的神情是那么忧郁。我突然明白了我给她的伤害。我想,追上她之后我跟她说什么呢?我是怎样一个人她都看见了,我还能跟她说什么?我站住了,让她单瘦的背影越来越远,消失在食堂的大门口。
这一次的机会白白溜走后,我也很久没有再去找她了。在一份纯洁的感情面前,我测试出了自身对于情欲的渴慕。我的重心总是倾向于后者。如果男女之间存在爱情,我想爱情绝不仅仅是和风细雨,而应该充满了刀光剑影。如果没有恨,没有疼,没有痛苦与悲伤,没有侮辱与损害,没有僭越与侵犯,一切都合乎情理,一切都程序规范,一切都不痛不痒,那样的感情是漂浮的,不真切的,也无论如何不会扎痛你。我宁可爱情是手铐,疼痛而桎梏,也不愿它像手霜,圆润而丰盈。在我这颗被肉体的欲望钙化了的心中,只有那种钝刀一砍的粗暴,才可引起痉挛和刺激。我想出了这个在湘子面前退却的原因,又让它成为奔赴马丽肉体盛宴的理由。我实在是无法摆脱马丽这一场辉煌的宴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