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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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家的馄饨果然皮薄馅大,汁鲜汤美,就着自家特酿的桂花露,一口鲜辣,一口清甜,爽快无比。
扬笙龇牙咧嘴哈着气咬掉半个混沌,转头看着摊熙熙攘攘的市集,笑着大声盖过周围的杂声问云冕,
“这下里巴人的馄饨摊,比起你那黄家楼一桌宴,是好是坏呀?”
云冕吃得口齿留香,听他一问,便“嘚”得一声放下手中的海碗,点头应道,
“果然风味更佳。云某方知这世上的美食不是多几两阿堵物就可以换得来的。”
少年将头向外面的民俗风景画微微一摆,睨着云冕微微笑着说,
“你看外面那些活得快乐的人。他们的脸上蒙着灰尘,身上蒙着灰尘,发上蒙着灰尘,因为他们要天天的走着外面的那条黄土路。他们走着去劳作,走着去买卖,走着赶回家,然而你看,他们的脊背清爽的很,四肢灵活得很,并没有附上金银化成的肥油和肚腩。我常常坐在这里看,看着他们没有钱的生活着,却觉得他们比我要快活得多。我方知原来要活出滋味来也并不是单靠阿堵物就可以办到的。”
说罢他沉默下来,专注的看着外面的街景。
摊外的人们全神贯注的忙碌着。捏着三个铜板的孩子,急不可耐的跑向卖糖葫芦的老人,换来一串晶莹剔透的红果,小心翼翼的噙着笑容舔了第一口;满脸褶皱的卖糖葫芦老人,习惯性将铜板在衣角上擦擦才放入钱箱,然后笑得满脸开花的看着绑着小犄角的孩子满脸幸福的小心翼翼的咬下一颗果子。买首饰的女人在一堆平价的簪子中挑拣着,捏在手里两三只,比来比去,再拨一拨堆着的,又全部放下。忽然满脸惊喜地抢起一支,连忙板起脸转过身去与老板讨价还价起来。
云冕顺着少年的目光看向街道中,只看见一群为生活而尴尬着的透支着生命的可怜的人。
“纵使会压在背上身上,我还是宁可多多益善的囤积些阿堵物在家里。”云冕不动声色的暗想。但却绝不会傻到说出来。不知为什么,他对这少年有着格外的兴趣,故而刻意小心不想惹他生厌。
一个挑担子的汉子,满头大汗的走着,遇到熟识的茶铺老板,坐下要来一碗茶汤,从怀里掏出一包布包的烤饼,边吃着边露出点温柔的神色。
“那一定是他婆娘临出门前塞给他的,真恩爱啧。。”
扬笙坏笑着转过头来跟荣环而低语,荣环很鄙视的看了他一眼。
此刻扬笙像周围的人一样,盘着双腿捧住比头还大的海碗,边吃边观望得津津有味,时不时还不自知的微微笑了出来。
少年格格不入却又分外融洽的融入到了这一幅灰尘,汗水,热气的画面中,坏笑得嘴角和若有所思的眼神,散发出即娟秀又阳刚的味道。
矛盾。云冕脑海中闪过这样一个词。少年的方方面面,都显示出了这样一个词,矛盾。
明明带着小厮的公子哥儿,却满头大汗的在馄饨铺里吃馄饨;明明常说出奇怪却颇能说通的道理,却又往往如市井野夫一般的爆粗口。云冕又看向荣环,清秀却冷淡的脸,带着一副“你真是活宝”的表情看向少年。
是了,就是这样,这家伙是个活宝。
云冕将将弱冠年纪便成了云府的大当家,虽阅人无数,却极少诚心诚意地想要交一个朋友。然而对于扬笙,他却产生了一种几近急切的与之结交的冲动。
“敢问令尊可否就是京中大儒燕孔老先生?”此燕孔其人年过半百,德高望重,不论书画文学都有颇高造诣,被人誉为京城第一大儒。燕儒先后有一女一儿。其女燕娉婷未出阁时是京中闻名的绝色,后嫁与了名不见经传的一户燕家世交,让世人扼腕;其子传言不多,世人仅知他小燕娉婷五岁,今年应当是十七八年纪。云冕见扬笙姓燕,年纪又相当,便出言猜测,实际上只为了套出扬笙的家世。
哪知扬笙闻言嗤笑一声,点头道,“是啊,正是那老不害臊的。”
云冕吃惊的“咦”了一声:哪有这么说自己的父亲的,更何况是城中公认的大贤?
又见一旁沉默许久的荣环伸手扯了扯他的袖子,意似责备但嘴角却强压着一丝笑意。
抛下炸弹发言的扬笙却仿若未觉,人就一本正经的说,
“你可知这世上人的坏,分为大坏和小坏。大坏十中有二,小坏人人都有,然而唯独是表面看起来圣洁贤德的,是万万不可能存在的。人本非神,孰能无欲?有欲则有贪,有贪则有邪念。越是装出圣贤的样子,越是掩藏了自己的丑陋,反倒不如将贪念明明白白摆在脸上的真小人。”
云冕忍俊不禁,
“所以你是说,令尊其实是个假圣贤。”
扬笙摇头含笑,伸手取了只竹箸,“叮叮”的敲了两下碗沿儿,半闭着眼拖腔唱道,
“瞎子装明眼,婊子立牌坊——我看这世间再无一个真贤人!”
说罢投箸,看着云冕诧异的脸,愉快得哈哈大笑起来。
……
云冕若有心与谁结交,那人必然是逃不了的。
相遇的第二天,云冕便令人抬着一坛上好的黄州出窖十日的芦湖清登门拜访去了。燕孔好酒,最爱的便是黄州春分时节出窖的芦湖清。这种酒并不难得,只是奇就奇在出窖三十天,每五天变一次味道,由清辣至香醇,口感层层不一。燕孔最爱的便是芦湖清出窖第十日的味道,清而不呛,醇而不钝,入口千般变幻,实属酒国佳品。然而难在这酒产自南方,在江南尚还易得,在江北要能尝到当年的新酒可谓不易。需的专门雇了一人一马加急赶送,方能在十日之内勉强送至府内,往往也只有小小的一罐。如今云冕送来半人高的一大坛,燕老先生只看着便觉得解了大半年的酒瘾,不免笑的老脸开花。
云冕看着老先生的馋酒模样,忽的便响起前一天扬笙在馄饨摊上的发言,“老不害臊的,”登时暗道一声“害人精”,屏息用力压下突如其来的笑意。
“哟,老头子,有人给你送酒来啦?”清越如有实质的声音从后堂传来,转眼便转进来个淡青长衫的身影,一进来便嬉皮笑脸的蹭向那坛新酒。燕老先生“啪”的拍掉他的手,气愤道,“客人还没走,像什么样子!况且你也太没有规矩了,当着人怎么能叫你爹是老头子!”
云冕龇着虎牙小狗一样笑了笑,回敬,
“老顽固,你明知道我都叫了你老头子十几年了,何不干脆装作没听见?每次这么争来争去的,不是反而让外人看了笑话?”说罢他转头看着来人,一抬下巴算是打了招呼,吊儿郎当的说,“云兄来啦。”
燕老本就气得脸色发黄,见他这样更加提不上气来,抽起拐杖来急急的在扬笙背上打了三下,斥道,“你个混世魔王,云大人是圣上钦点御前进言,什么时候成了你家兄弟了!”
云冕见扬笙被打,本还有些着急,但似乎那三下燕老先生并没有下重手,只见扬笙面不改色,只是若有所思的看了他一眼。云冕被看得有点毛,忙说,
“什么进言不进言,燕小兄弟愿意与云某交好,云某万分荣幸。”说罢有点紧张的看着扬笙。
那小子面无表情的眨巴眨巴眼,嘴一咧又露出了又精又憨的招牌笑容,
“有什么好荣幸的,谈得来就多来往呗。昨天蒙你请了一碗馄饨,今儿个咱们去听小曲儿,我请你一杯酒,如何?”
云冕松了口气,心道这孩子虽然有时候看来溜儿精,性子其实恁憨,一些微妙的事情不知道是懒得,还是根本察觉不到,根本就不过脑子。他于是拱拱手,说道,
“说到找乐子,云某是十二分的信任燕小兄弟了——焉敢不从呢?”
云冕说笑着与扬笙步出大厅,却见扬笙转个弯向后院走去。
“燕兄这是。。”
“嘘,小声!”扬笙带着坏笑侧头打断他的话,“我们去牵马。今朝天气好,正是踏青日。”
云冕懵懵的有点摸不着头脑,“那悄声又是为何?”
扬笙“切”的一声,愤愤道,“那老头还当我小孩,总是怕我摔着,真是。。喂,你笑什么?”
云冕硬生生刹住冲到嘴边的笑声,抽搐着摇了摇头。
……
阳春三月,百草枯黄,城外是一片连绵裸露的黄土。然而细看却又一层绒毛似的嫩绿小苗,从干土间怯生生的冒出头来,浅草才能没马蹄。
“燕兄,初春时节,万物将生,便是看见了飞禽走兽,也是干瘦疲软,恐怕也没有什么猎获的价值吧,”云冕看着扬笙后背上那雄赳赳的一桶箭,有点无奈的开口。
扬笙白了他一眼,气哼哼道,“谁说要打来吃了。”
“那是。。”
“你等着看!”
略带得意的清越声线飞扬在猎猎寒风中。
少年换了一身暗红色流纹窄袖劲装,外面套一件暗银色狐裘坎肩,头发用同色绸带高高扎了一个马尾,青丝随风飞扬,背上还背了一只黄铜雕雀纹的箭筒。他挑起嘴角微微笑了一下,眼神专注的看着遥远的某一处,一手支起弓,一只手缓缓从箭筒里抽出一直箭来,忽的一夹两腿,那匹青灰色高头俊马便清啸一声带起一阵风冲了出去。
云冕随着少年奔驰的方向看去,果看见那里的浅草间正哆哆嗦嗦的伏着一直身量还不是很足的小兔子。
这猎物也忒。。云冕有些哭笑不得的想。
那兔子警惕着瞪着那飞驰而来的一人一马,忽然一跃而起,身体一伸一缩便飞窜出去。
扬笙一刻不耽误的举箭搭弦,“噈”的飞出第一支箭。瞬间一抹铁色便“哆”的一声顿在了飞跑着的兔子面前。那兔子一惊,转头又向另一个方向窜去。
“也不是很好么,他的箭法。”云冕微微笑着想。
然而却见扬笙不急不恼,一扬手又抽出三只箭,“铮铮铮”连发出去,箭箭都精精准准的多在那兔子鼻子前面一发丝处。可怜的兔子已然吓疯了,最后那一箭时,只见它尖叫一声往高处窜了窜,竟昏头涨脑的转头向着扬笙窜来。
马上的少年发出一声喜悦的呼喝,纵马向着那兔子飞奔而去,一手扯着缰绳,压低身子转下马去,长臂一伸将迎面而来的猎物一把捞进怀里。
云冕目瞪口呆的看着刚刚展露了极其精湛的箭术和骑术而浑然不觉的少年乐呵呵的颠着马靠近,实在不知道该做何反应。
“我啊,又不缺吃不缺穿,怎么舍得把这么可爱的小东西一箭刺个对穿呢?”扬笙抚摸着怀里皮毛杂乱哆嗦的快把肉从骨头上摇下来得可怜小兔子,笑的眯起一对清亮亮的眸子,“这小家伙,回去送给姐姐,她肯定欢喜。”
云冕回过神来,抿了抿嘴唇,突起恶作剧之心,故意问,
“所以,你来打猎,从来都是猎活物,从不猎死物?”
少年爽快的点头,“正是。”
云冕又问,“若是活着逮不住的猎物,也不杀死吗?”
少年倨傲的一甩头,得意曰,“哪有我逮不住的?”
云冕露出如愿以偿的坏笑,环顾四周,突然指着不远处树林间的一株小杨树,挑衅道,
“我赌你逮不住那只歌枭。”
扬笙凝神看去,果然见枝叶间一只得意洋洋的银白色鸟儿。歌枭,鸟中之自傲者也,其歌婉转如笙,银羽白胸,嘴角殷红,喙橘,世人常常猎之以圈养家中,听其吟唱。然其行动灵敏,又善藏匿,故而市面上并不常见。
少年眯着眼吹了声口哨,道,“云兄这回可真是发现好东西了。”说罢他一震缰绳,催马小步靠了过去。
等到了离那歌枭不近不远的的位置,扬笙突然停下,随手便射出一箭。云冕一急,果然见那鸟儿扑棱棱的飞了起来。却见这骑马的少年自信一笑,抬手拉满弓弦又射出一箭。
这一箭来得凶猛,带着呖呖风声气势凶凶的飞驰而去,竟然干干脆脆的射断了一支枝干繁复的树枝。那断枝立刻飞速坠下来,不早不晚正正巧巧将飞起一半的鸟儿一并罩到了地上。
罩不住的。。云冕脑中刚刚闪过这个想法,便看见那鸟儿已然气急败坏的扑棱着将那树枝掀翻,尖啸一声又冲天而起。
电光火时间,只听见又一阵弦震,扬笙已经射出一排不知什么时候拿在手里的利箭。这一排长箭“多多多”深钉今树干里,如同一面笼子,挡在了那只歌枭面前。云冕还未明白,却见那鸟儿啾啾的叫着,却并不知道绕过那排长箭,只是愤怒的扯着箭翎挣扎。
扬笙立刻抓住时机,片刻不耽误的冲上去,一把将那鸟儿攥在手中。
云冕看着凯旋归来的猎人,张了张嘴,不知道要问什么。
“歌枭性子烈,又只会直着飞。我将它一照面打在地上,便恼了它。然后在用箭挡住他,它也气的不知道逃脱了。”少年善良的没有嘲笑云冕发呆,只是好心的解释道。
云冕肃然起敬,拱手道,
“燕兄果然乃当世之狡诈人物也。”
扬笙噗哧笑出来,把捆得牢牢的炸着毛儿的鸟儿扔过去,笑骂,
“你小子说什么呢。”
云冕定定的看着那春风里越发显得温柔起来的眉目,有某种情绪由心而生,纠缠进目光里牵牵绕绕。
……
回去时,两人牵着马经过后院,正巧看见燕老先生自己一个人坐在池塘边的小亭子里偷偷的温着一壶芦湖清,看见扬笙一身骑装,便顿着拐杖大骂,“你这混小子,又偷偷去骑马!!”
扬笙躲在马后面做了一个鬼脸,“老先生,你不也偷着喝酒呢么。你在这里娘知不知道啊?”
燕大贤顿时红了一张老脸,鬼鬼祟祟的瞥了一眼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