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凉如水，一片清明。白日的暑气早已散尽，青石板中透出点点寒意，微凉。
    闲庭中立着一个拖了把扫帚的青年，二十出头年岁，瘦削微佝，一副容长脸盘，清秀倒是清秀了，却在月色中苍白得仿佛鬼魅。
    他并没有多么上心，只是有一下没一下的扫着。
    静夜如斯，入耳的只有夏虫低吟。
    突兀的却响起一道人语——惊的那草丛里不知何处的夏虫都噎住了半刻——却是正自那青年背后的石桌处，
    “你是云家男妾的陪嫁小厮。”肯定的口气。
    那青年悚然一惊，为的是那声音的突兀。慢慢转过身来，表情却显得很平静。对于那人的话，他未置可否，只是微微一笑，回道，
    “小的荣环，燕家二公子燕扬笙的伴读。”
    “燕家公子燕扬笙”这几个字，却是格外被打上了重音的。
    半晌静默，只听那来人微叹一口，又开口道，
    “那么，说说你家公子的故事。”
    ……
    荣环目送那人慢慢走出门去。高大挺拔的背影，随风浅折的衣裾，微微飞散的发梢。明明是偷闯，明明是京中第二大豪族的万府，却有如闲庭漫步般，以随意的姿态踱出门去，骄傲的让人咬牙的态度。
    ……
    夜色里嚣张的男人边走边暗忖着刚刚的谈话。
    “。。。我家公子。。三年前，顶着举世嘲骂，众叛亲离，甘愿以男妾身份嫁与云府云冕。只一年余，云冕背着公子又娶了那万府千金万紫菱，百般宠爱。公子见情意已断，便寻思自行离开，孰料却被那。。。”白皙的手突然紧紧攥住扫帚的竹杆，本就清晰的骨节格外凸显，满手的细小伤口和疤痕也抻挣的格外狰狞。然而只是转眼，他叹了一口气，手便松了下来，随意挥了两下扫把，又淡淡的开口，“被云冕抓回来，痛打得三个月不能下床，从此更加疏远。终于几个月后云家主母趁着云冕南下交易将我家公子。。赠与万府三公子万白芹。不久后公子便。。病死在万府了。”
    男人蹙着眉，右手半握拳抵着唇思索了一会儿，未果。忽而松手舒眉虚掩住嘴喝的一声笑出来，
    “倒是那小东西，装出淡然的样子，一张口就对曾经的主子直呼其名，还真真是有趣呢。”
    而此时庭院里，荣环儿却弃了扫帚坐在石椅上，佝偻着用手掩住了面，一双眼睛呆愣愣的直视着地面。
    三年前那人临死前的音容笑貌，突然就历历的摆在了眼前。
    他拖了一头黑得沉重的细丝带般的乌丝靠在床上，暗白的床单和枕头上都斑斑驳驳的染了暗色的血迹。他一手揪着衣襟，握拳紧紧地抵在细长凸显的锁骨下，一手染着一道一道的血痕，撑住斑斑驳驳的床单。他吹风箱一般急促的深喘了两口，压下痛苦的神情，又抬眼看向他，用低微的声音说，
    “小环儿，别哭，也万万不要因了我而恨起那些人。。那些人你是恨不起的。不能因为替不忿我的恨而害了你。我只求你要记着我，不要让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了我的痕迹。至于我的仇，”那人顿了一下，惨白细长的手在染血的床单上紧紧的攥成拳，双目流动着熠熠的光芒，如同要燃烧起极黑色的火焰，纤细精巧的颌骨勾勒出绷紧的线条。他的目光看向荣环身后虚空的某处，蓦的开口，含着极深的恨意一字一字的说道，“我的仇，我自己来报。他们每个人，每一份，我都记着。我躺在土里的时候，就把这些恨细细的脍制了，酿好了，做成一桌的美酒佳肴，等我爬出土来，便慢慢喂他们好好的仔仔细细的吃下去，慢慢的享受。。。”
    荣环儿看着他，眼中流露出痛彻骨髓的悲哀。这样倔强的人。。。
    那病入膏肓的人猛地看向他，那黑色的火焰几乎要灼伤他。那只青白的染了暗褐色血迹的手抽搐般抓住他的臂膀，纵是行将就木的人却依然带着炽热的温度。他牢牢的盯住他，急切地，几乎是恳求的开口，
    “不要替我恨，小环儿，千万，千万不要替我恨。这样好的你，万万不能沾染了我这充斥了满心满肺的污黑的恨！！”
    荣环儿怔怔的注视着那双黑眸，那浓重的几乎要黑地看不见瞳孔的瞳仁，缓缓地流下泪来。
    当年那沾泪的脸，慢慢与如今融合。捂着脸的荣环儿，双目无神的流下湿冷的泪。
    逝者已去，为何徒留下生人，怀着满腔不能恨的怨恨，不能念的思念，不能愁的浓愁，避无可避地在这世间残活着？
    荣环儿的眼前，似乎又回到了那一切都未及发生前的美好日子。
    那温暖的阳春三月，那顽皮而热烈的少年。
    ……
    “吱————。。。”
    荣环儿下了一跳。一大早刚踏出房门第一脚就听见这么一声尖厉的糁人尖叫。
    踩到老鼠了？
    连忙地头察看，看到罪魁祸首时不免哭笑不得起来。
    灰褐色的一小团，圆鼓鼓的，却是一个皮果儿。这东西在京城里常见的，有的街上三步五步便是一颗皮果树，能高耸着长上一排。这皮果儿好玩在外力一挤就“吱”的尖叫一声，声似老鼠，兼之灰褐一团，形状上又相似几分，故而常常被顽童拿来吓唬女孩子。然而让荣环儿哭笑不得的是无论收到这礼物的他还是送这礼物的那个“顽童”，都已经是十七八九的年龄了，再被人看见玩这种东西，实在是有些丢脸。
    荣环儿不动声色的拾起这东西，托在手心里，斜着眼向中庭看去。
    果然看到树下石桌旁坐着那人的一个侧影儿，手里拿了卷书在装模作样的在看。见他出来也不理，做出一副全神贯注的样子，又见他拾起皮果儿，便自以为不明显的转着眼珠儿偷偷观察他的反应。
    荣环儿冷笑一声，掂了掂手心里那胖乎乎的一小团，向着中庭道，“这个是什么东西？”
    从侧影看见那人的诡计得逞的一眯眼，连忙赶不迭的偏过脸来嬉皮笑脸的冲他笑，嘴里唤道，
    “小环儿。。。那是皮果儿呀！”
    荣环儿看着那艳阳照拂下灿烂的笑脸和洁白的小虎牙，心里不禁叹气：这人不管长到多大，一笑起来都是一副小孩子样子。想起小时候两个人拿着皮果儿去吓唬厨房李大娘家的丫头，这小子也是笑得这么欢实。。。
    突然却脸上一冷，转身就走，丢下一句，“别以为拿些小时候的玩艺儿给我看我就能对你心软了。”
    余光看见那人失望的表情，心里还是稍稍有点心疼的。知道那人傲气得要上天的脾气是不可能再追上来求他的，估计那小子今天又要难受一天。但是在是气不过。
    前些天追着那人背书，那人死活不从，最终发展到两人大吵一架，
    “燕扬笙！你小子就是撮不上墙头的一坨屎！！！”
    那家伙也急了，红了眼，握着拳，眼看着就要打将上来，梗着脖子冲他喊，
    “张铁狗！你算个什么东西，你再敢这么跟我说话老子不要你了！！”
    说来惭愧，荣环进燕府之前大名叫作张铁狗，燕老爷是读书人，觉得实在不雅，便给改名荣环。但不幸还是被这小子知道了，此后每逢争执必唤他本名，张铁狗。
    其实扬笙并不是不务正业的公子哥儿，偶尔他甚至会自觉自发地拿起书来读。但这人的劣根性便是记吃不记打，吃软不吃硬；你越催他，他越不干，你催急了，他就蹦着高儿回头咬你一口。有时候明明无关紧要的事儿，你越和他吵，他越发疯，最后不堪设想。荣环儿是深知他的，所以平时都有专门对付他的手腕儿，保证他回回乖乖束手就擒。只不过那天有些不顺心，一时间失了耐心，便越吵越厉害。
    燕扬笙当时吼出这句时，两个人都有点愣。荣环儿虽然是扬笙的伴读，但两人从扬笙五岁便打闹在一起，感情比兄弟还要好。荣环儿本就比扬笙大几岁，兼之为人又心细早熟，常常督促一玩起来就没有什么理智的扬笙不要闹得太过。有时候连催促读书的任务都是他的。换言之，说他是扬笙的哥哥，还不如说是他的娘。在扬笙心里对他也是存着敬意的，所以连起了冲突都只是动口不动手，因为仿佛打了长辈一样。若不是这样，依照扬笙的脾性，必然是三天一大打，两天一小打。然而那日，扬笙却说出了这么一句话，简直叫荣环心凉。
    其实荣环知道扬笙一生气就发疯的脾气，吵架的时候说出什么话都有可能；他也知道扬笙话一脱口就悔断了肠子，但就是不能原谅他——最起码要再生几天气折磨折磨那小子才成。
    于是就出现了刚刚如此热闹的那一幕。其实已经是连续几天的闹剧中的一个续场了。从吵架那天下午开始，那小子就不断地用他自己那套别别扭扭的方式在讨荣环儿开心。于是乎，卧房小桌上突然出现的让野猫偷了一半去的点心，厨娘女儿带着一脸莫名其妙给他送来的荷包（那小子不知为何一直误认为他对厨娘女儿情有独钟），最惊悚的是某天半夜他起床喝水在衣柜旁边惊现一个一身白衣的人影。他三魂吓掉了两个之后发现原来是那小子，竟然是偷偷拿去他的床单洗了要放回来。
    为什么，他会认为帮我洗床单能讨我欢心呢。。？荣环儿为此纠结了很久。
    无论如何，荣环并不打算短时间内原谅燕扬笙，私心里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想看看和小子还能做出什么怪来，荣环儿在厨房里帮忙洗碗的时候心想，真是。。太有创意了。。。
    ……
    踢开洗衣房的门，荣环儿端着木盆走出来。
    实在是太恐怖了，那家伙洗的床单，上面居然还粘着成块儿的皂角粉，睡在上面穿两层衣服都会皮痒。。。
    院中央的迎春，正开到旺时，估计转眼就要败了。何必非要赶在春日的最头里开呢，又不比梅花，冲着人喜欢看古怪事物的心思，偏偏在冬季里开，也不似其他的花，耐着性子等到气候回暖了人都有了赏花的心思了再开——偏偏要在这个不讨好的寒冷的日子里，抢着先，心急着，尴尬地开到最盛。
    如此愣头青一般不懂得圆滑不懂得讨好的花啊。
    荣环儿若有所思的看着院儿中央顶着冷冽的寒风开得热烈的艳黄，心道却只有这般大胆的浓彩方才当得起这三月酷寒却也明媚的艳阳天吧？
    刮骨的晨风扫来，刺溜溜的全钻进了衣领，透心的凉。荣环下意识的缩了缩脖子，湿着的手被吹得发紧。
    “小环儿，今儿陪我上街去吧？”
    猛地扑过来，少年愣头愣脑的温暖气息，干躁而舒适。明媚而热烈的笑颜，在清冷却明亮的晨光中含着一丝惴惴，荣环看着却根本再提不起一丝火气。耳边紧接着又听见一声惊叫，
    “嘿，你看你湿淋淋的手！盆儿给我端着，你快擦擦——冻裂了有你受的！！”
    端着的木盆立刻被劈手夺了过去，扬笙不知道自己正带着小狗儿一般的讨好的神情，端着盆子，巴巴儿的看着荣环，又问了一遍，
    “小环儿，去吧？”
    此时他连叫荣环名字时发出的儿化音都格外带着点讨好的意味。
    荣环不禁笑出来，
    “咳！你这小子。。服了你了。准了！”
    ……
    那年的艳阳抓不住地从指尖溜去，年华业已退色，如今的荣环双手抽搐着紧捂住双眼却挡不住记忆飞逝。
    他哽咽着划下石凳，双膝跪上清冷的石板地，蜷起老头子般佝偻的身体因为紧紧压抑着哭泣而颤抖，破碎的呼唤伴着泪水从指尖漏下，
    “扬笙，扬笙，你说不要忘记你，而如今为什么我连你的回忆也要抓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