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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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睁眼使已是次日的清晨了。我躺着侧头,看见近日来逐渐熟悉的寺院的室内装潢,不由叹了一口气。
昨夜和鬼相互偎依着坐在山顶吹了大半夜的风,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很有限的话,终于在他怀里睡着了。虽然他早已没有了体温,我却格外喜欢抱着他。他总是冷冷的态度让人觉得只有紧紧地缠住他才不会在下一刻就被抛弃到不知道哪里,况且,看到似乎并不喜欢和人接触的鬼被我缠住后仿佛吃了坏鸡蛋一般的表情也实在是觉得很爽。
我抱着他絮絮叨叨的讲着从小到大的见闻,经历,喜好,悲欢,他总在结尾处作一两句话的评价(或者说是一两个字:“白痴”,“笨!”或者,“那样还好”,“比一般的傻子强一点”),这样说着,却觉得一直以来存在于心底的孤独不知不觉间少了很多。
但他最终还是把我送回来了。昨夜我朦朦胧胧要入睡前听到了他略带着愁苦的声线,寂寞的在一片安静中蔓延,“等你长大以后,如果还是没有改变想法,我就会接纳你。在此之前,你随时都可以来找我,而我一直都会在这里等着你。”
我叹了口气,伸手接住穿过窗棂射入的清晨的阳光。手上的伤在被鬼舔过之后早已经痊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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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噫,讨厌,明明窜进了这里……”我追着早膳后捉到的蟋蟀进了母亲的屋里,心中越发急切——无论是让母亲发现了我还是蟋蟀偷偷摸摸在她屋子里,都会引发血案的。老天保佑让我快快捉到那只冤大头的蟋蟀然后逃出去。
然而天不遂人愿,我将将打开衣橱,遍听见门外一串叮当,眨眼屋里已闻到了香气:母亲回来了。
我别无选择的一头扎进衣橱里缩成一团,听见外面房间里母亲的头饰又清凌凌地叮当了两声,便停了。想是坐下了。
我开始苦恼如何能够出去,正在这时却听见房门外又响起声音。这回是一个软糯的男声,正是那天那个衣冠楚楚的胖官员。
“南荣夫人歇息着呢?”隔着门的声音传进来。
“是万大人?快快请进,妾身闲来无事正打算着看几页盐厂的帐簿。”“咿呀”一声是木门被打开。
“大人,妾身早闻令公子的死讯,一直惦记着下了山后要上门去表一份心意——不成想却先让您赶来见我了,罪过罪过。”我听着母亲的声音,却奇怪的想像不出她的神情。只因为她平时的声音是并不似如此的。
“咳,那不成器的小兔崽子,死了正好!前几年居然给我闹着说喜欢男人,还巴巴地讨了人家用过的旧货回家当宝贝供着;好容易等那贱。人死了,才安生没两天,又闹起怪梦,非说那贱。人死的冤枉,要回来寻仇,还说什么整个万家一个都跑不了。你说瘆不瘆人。照他说,一个让男人压在身下的兔爷儿,倒比他老子都尊贵不成?从小就病殃殃的满脑子蔫坏心思,哪有她哥哥姐姐一半有出息?这种病狼崽子死了正好!!”谁能料想那总是软的没三根骨头的声音能生出这么大的气。
“大人您可别再说了,做父母的哪有不心疼孩子的?您这是心疼到极点了,拿着生气来顶着呢!您赶快喝茶消消气儿,可别把难过憋在心里损了心神!”
一阵瓷器的叮当,像是那胖子在喝茶。
“我这次千里迢迢的追到这里来找你,你可是知道缘由的吧!”依然是那软。绵绵的让人厌恶的声音。紧接着应声的便是母亲优雅的嗓音。然而今天的腔调听起来,却总觉得少了什么东西,很重要的什么东西。但我分辨不出来。
“大人操心了,眼下就是历年的结算,盐厂的业务也见多了,我哪就能忘了呢?这不来上香还带着账簿呢!近年上交朝廷的税款早就备好了。这种操心累人的麻烦事儿哪用得着大人您累心呢?”
“唔,你办事我自然是放心的。”那软声沉吟着,太过的温柔反倒让人心生戒备,“只是,今年的掌税官,却并不是。。。你还是要有个准备的才好。”
“您是指近年新上任的御前红人公孙大人?”犹豫了一下,又听见母亲说,“听说并不是像原来的贾大人那样。。随和的人。但,多打点些钱物的,总也行得通了罢?”
那胖官人立刻发出了一声不赞同的单音,再张口就带了睥睨的腔调,
“要么怎么都说头发长见识浅,纵使女中豪杰的南荣夫人也难免短视了。你道他是那寻常人物呢?可知去年河西大水的案子就是他审的——真真一点通容不得,铁板一样的一个人!你以为你送几箱金玉玩意儿去,他就说得软话了?”
“那。。大人看应该如何是好呢?”
“大人”并没有立刻回话,取而代之的是茶盖碰着茶碗的清脆小音。我当这场对话到这儿就完了,却又听见了那讨厌的声音,平平板板的一副腔调,竟比往日还要柔细,又说,
“说来那公孙骥瞧不上那些粗脂俗粉,可是听说他对南荣夫人这种能独挡一面的女人倒是情有独钟呢……”
他没有说完,就听到屋内有椅子磨擦着地面发出粗嘎的一声,紧接着是母亲略带着愠怒的话语,
“大人,您这是什么意思?您当我是什么了?!”
长久的寂静。不时听到茶盖轻轻敲击着茶碗的声音,再开口的却还是母亲,微微的叹了一口气,道,
“大人,您相信我……定将此事办得妥妥贴贴,否则,婉柔自挂三尺白绫吊死在柳河边!”
很突兀的,相对于母亲的激动,那胖子的声音依然温柔的让人脊梁发冷,
“这事儿是得小心着,一不留神可就把整个万家给搭进去了。你是知道我有多么信任你的,京城里的盐厂我交给你可是放了十二分的心,你自知道这里头的重量有多少。”
“……是。”
又是一阵寂静。我以为这回可算是完了。在这里被迫地听着实在是不好受。我说不清楚,但是我知道我非常讨厌母亲跟这个胖子说话时的腔调。我宁愿她依旧用着平日那种高高在上的淡漠声音,也不愿这样。
可是到底是有什么不同呢,现在的母亲和平时的母亲?
然后我听见那胖子又开口了,只说了一句,一句让我恨不得我根本没听见的话。
他还是那副温文尔雅的语气,这次却带了点额外的油腻腻的成分在里面,
“还有一件,你上次将一只帕子丢在我那里,让一个丫头收拾床铺的时候捡着了。好歹的我正好撞见,才想办法堵了她的嘴。下回可不一定就那么巧。要是让我家那只母老虎看见了,咱俩都没好果子吃!以后你给我小心着点儿!”
我只觉得眼前一片黑,耳朵也嗡嗡的响。我的手不受控制的向前伸着要去推门——我需要看到那一幕,我去要用眼睛去找到点什么东西来证明我听到的并不是真的。
木门被我碰开了一条缝。透过那条小缝我看到一座一站的两个人。那个胖子,那个面目可憎的猪猡,那一团肥肉堆在八仙椅的扶手和靠背之间,被紫色的光滑袍服一轮一轮的紧裹着;快退到头顶的发际线泛着油光,厚而松弛的嘴唇灰白,噙着一抹带着水光的笑。他被肥肉挤小了的眼睛汪着一层水,含在四周松弛而浮肿的眼皮里,似睇非睇的看着站在一旁的母亲。而美丽而高傲的母亲,平日总是高仰着微侧着头的母亲,此刻却低垂着面。她不得不笑着,那笑却僵硬在嘴角;她不得不站得很近,然而上半身却不由自主地微微偏过去,后仰着。她的脸并没有变红,却是青白的。那猪猡却依然馋笑着看着这样难堪的母亲,用一本正经的表情和一本正经的姿态,诉说着他们之间的奸情。
我突然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大的屈辱,才知道屈辱若是到了极深刻处居然可以是如此撕心裂肺的痛楚。茫茫然中脑子里有一个念头在渐渐的成型,我却拼命的阻挠着它,推拒着它。我千方百计地不去想下去。我宁愿这么永远的茫茫然着,永远这样耳中嗡嗡叫着,也不要让脑子清明起来,然后想明白那该死的胖子的那句话代表着什么意思。
然而,我阻挠不了,那念头绕过了我无力地抓在空气中的指爪冲进了我的脑子里。我联想到了在书房里偷偷看的“禁书”,那让人觉得肮脏却又脸红心跳的违背纲伦的情节,那被称为放。荡被称为淫乱却让人格外兴奋的隐秘的佚事,现在却让我觉得格外难以承受。因为这次故事里的主角,却是我的母亲。
这是平时连想象一下都难以承受的事实,却在我的耳中像火炮一般就这样炸开了。
我顺着衣橱的**无声的滑落下去,滑到地面上时已经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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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匹红鬃宝马拉着辆雪绢披挂的轻便马车一路小跑着驶下京道,车上的重重白纱在晚风中飘出车窗鼓胀胀的飞扬。离那金匾高悬的云府大门还有约摸几步远,只听“呦”的一声清喝,马蹄得儿得儿的敲了几下地,便稳稳得停住了。车前青衣马靴的车夫赶紧的吆喝了一声,
“爷,到府了。”
随即车帘便撩了起来,不快不慢的稳稳迈下一只穿了方头鹿皮短靴的脚,然后是绑着官头的漆黑的脑袋,再接着是墨绿暗花绸缎覆盖着的宽肩窄背。
马车里出来的人鹰目修眉,直鼻削唇,笔直身段,仪表堂堂,可不正是云府当家家长云进言云冕!
云冕何许人也?这话要问出去在京城里定要笑掉人的大牙。
云家长子云冕,时下正是当今京城中风头最劲的人物。此人足月能言,五岁成诗,七岁作文,为城中秀才传阅,交口称赞。年满十五,蒙先帝特昭入朝为官,将及弱冠,秉承父位,官及御前进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时年正二十有六,又开了举国最大的铁厂,手下更兼有店铺酒肆无数,算得上全京城首屈一指的富户。
看官想必要奇怪:自古官家不从商,怎的这云冕又能做官又能开铁厂呢?
此事说来也是古怪。大琨朝建朝一百单四年,历经四代君主,天下太平,百姓和乐,唯一的隐患便是商业日渐繁荣,甚至倾轧了农业工业。南方的经商大户,家财甚至要超过了国库,可谓是一只手捏着国家的命脉,捏一捏就要举国动荡。
后先皇仙逝,新皇登基,皇号贤德。
及至贤德四年,众商家猖獗,难以控制,年轻的皇帝却在此时下了个法令:允许文官经商。
一时间朝廷上下沸沸扬扬,多少忠心耿耿的老大臣拼死进谏。然而年轻的皇帝却一意孤行。法令实行以后,朝中大官们争相开店设厂,靠着手中的特权明着暗着压榨一干民商,不出几年,反倒使曾经盛极一时的民间商业衰败了下去。
而此时的官商却一路顺风顺水,迅速把握了国家的经济主脉。而之前便已经是京中数一数二的两大家族:云家跟万家,已稳稳得分别垄断了盐铁的生意。
眼前的这位英挺男子,便正是其中云家的当家。如此黄金身价,普天之下除了当朝天子再无人可出其右——又如何能让人不去瞩目呢?
正说着,却见那云冕微微侧身,一双寒目此时却温柔的注视着雪白的车帘,微微伸出手去。
只见重重雪绸中忽的伸出一只白盈盈的素手。那手一转一别,高高撩起的白绸下便现出一双滴溜转的狭长凤目,眼梢微挑,水润含情,而此时却露出嗔怒的神情,看见那人的手也不理,哼一声撇过头去,身影一闪便跳将出马车,迎着习习晚风婷婷袅袅的立住了。
再看那美女,尖尖脸蛋,精细鼻梁,一双柳眉微蹙,半点朱唇盈红;削肩细腰,束起一身嫩鹅黄小衫娇俏修长。
此佳人又为谁?万府长女万紫菱是也。
此女相较其夫婿亦毫不逊色:出生能言,容貌无双,少时最恨女儿营生,从不肯碰一碰那针线女红,读一读女诫妇德。然而却是个经商奇才。十二岁便可为家父出谋划策,想法大胆出奇,却有奇效。十五岁长成,绝色倾城,往来提亲无数。后嫁入云府,相传与云冕感情甚好,如胶似漆。
如此一对璧人站在街边,顿时引来无数人瞩目。
云冕并不计较刚刚妻子的挑衅,温柔如水的望向万紫菱,又向她伸过手去,却被冷哼一声“啪”的打开。
“不要碰我!”说罢美人转身怒气冲冲头也不回的进府去了。
身后云冕神情微微一变,如同一潭水微微波动了一下,又很快的归于平静。拉出一抹心胸宽广的浅笑,亦是一撩衣裾迈步进府去了。
而此时立于街角阴影中良久的人影,微微一闪,便埋进了那更深的黑暗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