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9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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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月的辇京,闷热的空气让人无处躲藏,谁能料想,数十里外的山林,却如此的清凉惬意。在这种舒适的环境中修行,那群老光头们没有道理不慈悲为怀啊。
    一阵山风拂过檐下的风铃,带着沁人心脾的叶的清香,还有水声般清灵的铃铛声。
    此刻正是一天中最平静的午后,阳光反射了满山的翠色,便清凉了许多。窗外的鸟和蝉交替的鸣着,织成一张密密的网,将透明的空气凝凝的固定住了一般。门外的走廊不时安静地走过去一两个和尚,木屐在地板上敲打出令人心安的小音。
    吃了午茶后便和念婆共小言回了房里。此刻念婆正坐在蒲团上绣着衣服,小言在她四周很有探索精神的欢快得爬着,兴奋于旁人看不到或不会在意的一些小东西,发出无意义的细小声音。
    裹件雪白的棉质小袍摊在地板上,感受着干爽柔软的布料下面隐隐带着硬度的散发着暖松香的木地板,舒服得真想就这样化在空气里啊。
    “少爷,不要直接躺在地上,地上阴,仔细潮气进了骨头。”念婆永不厌烦的絮絮。
    “……嗯。”口中答应着然而纹丝不动。
    被掀起小小涟漪的空气于是复又安静下来。半晌,
    “少爷,厨房里好像有剩的酸梅糕,又酸又甜这时候吃正好,也不怕坏了用晚膳的胃口。您要想吃就去取来吧,言少爷也可以跟着吃点。”
    想到那紫红晶莹的酸甜糕点,不由自主流起口水来,终于有了爬起来的动力。走到厨房以后才想到这或许是念婆诱。惑我从地上起来的手段,不禁犹豫是不是要显示一点抵抗以示被耍的不高兴,但又觉得这时候才发现不免有点掉价,终于决定还是表现出大度的姿态好了。
    为了防老鼠,糕点被放在了高一层的柜子上。我一手撑着灶台去够,却突然觉得手心一阵刺痛。一抬手,只看到一抹血红,然后那痛就越发钻心起来。原来灶台上有一块破了一角的瓦,不巧正好被我按住了。
    总觉得手心和脚心的伤格外让人难以忍受。我浑身一激灵,眼角便情不自禁的涌上泪来。(并不是在哭!)
    我抱着受伤的手沿着走廊一路小跑的去找念婆,却半路突然听见母亲的声音从一间屋中传出来。我突然特别想让母亲看看我的手。
    遥远而美丽的母亲,会不会由此而靠近一点呢?那永远都完美而淡漠的脸上,会不会露出心疼的表情呢?
    我一定要让母亲看看我的手。
    于是我急切的猛推开门,张口就喊,“娘!”
    我的声音被哽在了嗓子里。母亲正坐在八仙桌旁和一位大官装束的绵胖老头寒暄,旁边坐着站着很多穿着正式的人物,房间里的气氛很正式也很严肃。我立刻就知道自己闯祸了。这是“大人的事情”,母亲最讨厌这个时候我表现的不得体。我开始后悔这么莽撞的破门而入了。
    房间里出现了片刻的安静,那个老头扯开了一个油腻腻的假笑,用很软很轻的声音说道,“想必这位是令公子了。”
    母亲一时没有搭腔,只是脸色明显变得有些难看。
    不是的!我平时不是这样的!!我不是这样不懂事的孩子!我不能让娘难堪!!我不要娘讨厌我!不要!!
    我心里在呐喊。好后悔好后悔。出于某种原因,我不想面对母亲接下来的反应。我想,是直觉吧,我知道母亲不会选择庇护我的。但是我,并不想知道。
    母亲青着脸一言不发,只是起身,快步走过来,尖尖的手指掐住我的肩头,生硬地将我转身推了出去,然后迅速关上了门。
    我背对着门,仿佛猛然坠入了刺骨的冷水中,屋内人的说话声从岸上模糊的传来。肩头坚硬的疼痛和掌心的锥心之痛似乎连成了一条线,然后延长,将我牢牢的捆绑起来。我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却并没有哭。
    “啪哒。”
    很有质感的一声,我聚神看去,却是一颗小小的圆亮的种子,只一闪,便被浮动的水雾般的白衣罩住了。
    我抬头,未及看清,便听到一声轻轻的“嘘”,接着口唇便被冰凉凉的罩住了。
    是鬼。
    一手遮着我的嘴,另一只手竖了一根手指抵着柳叶般的薄唇,那双流动的晶眸却是难得一见的笑意盈盈,仿佛被微风吹皱了一潭波光盈盈的春水。
    空气似乎凝固了一刻,我在极近的距离里呆呆的看着鬼清俊好看的眉目,听到自己的心噗嗵噗嗵的跳。然后鬼狡黠的眯了眯眼,向后一腾,一团雾样向屋顶漂去,轻盈盈的跃到了房梁之上,坏笑着俯视着梁上的什么东西。那么细的一小支房梁,我实在想不出到底有什么东西在上面。却见鬼猛地伸出他青白色修长的手指,恶意的一左一右揪住一团空气,狠狠一拉。我还来不及奇怪,便听见不知哪里传出的一声尖叫,然后鬼的两手之间便凭空冒出一条细长的白影,扭动了一下就又迅速消失了。追随着鬼的目光,只见廊上的窗户突然“砰”地大开,接着寺里到处都挂着的辟邪幡着实热闹的响了一阵,终于才都归于平静了。
    此刻正趴在房梁上的鬼向着我看不见的方向观望了一会儿,渐渐露出无聊的表情,身体也一点点变得透明起来。我终于忍无可忍,
    “埃,鬼!”
    他似乎被吓了一跳,又低头看过来,露出让我很上火的恍然大悟的表情。
    他跳下来,站在窗边,逆着光偏头看像我,神情又是那懒洋洋的淡漠。
    我低着头。地上透射着被阳光剪出的斑驳的树影,树影上覆着淡淡的一个浅灰色人形。原来做了鬼,也是可以有影子的,只不过要淡很多。
    我不说话,鬼也不催,窗外的蝉声嘶力竭的叫,绿影婆娑。
    “鬼,带我走吧。”忽然抬头,脱口而出的话似乎并不需要思考。
    他挑起了一根细长的眉毛。
    “我说,我也要做鬼。让我跟你一起在这里生活吧。”
    这次连那尖锐的嘴角都挑起来了,
    “呵。”
    那略带沙哑却含着一缕清越的声线。他逆着光向我伸出一只手,
    “那么,跟我来吧。”
    我便突然觉得我的心欢悦了起来。
    ………………………………
    与鬼一前一后走在爬满青苔的石路上,两边是根脉虬结的松树。总有种错觉——每走一步,天就黑一点。才走到半山腰,明明刚过正午的天色就已完全漆黑了。
    “鬼,你难道可以控制日月运转吗?”我简直要崇拜死他了。
    “切,明明蒙蔽人的感官是更省力的方法。只不过让你觉得时间过得格外快而已。”
    “啊……”可是为什么。。。
    夜里起风,吹得人心里发寒。鬼并不喜言,我们默默地在月色里走着。暮色似乎屏蔽了感官,四周寂静得只听得到脚边草丛里微弱的虫鸣。在清凉的草气中走着,心中不由自主地生出一阵凄凉。
    不知到哪里远远的传来一阵铃铛声,接着便是一阵歌声:
    阿古仔,山上耍,日挂林梢莫再耍,再耍失了归家路;
    阿古仔,落山崖,汝家门前白幡斜,汝娘白首哭断肠。
    阿古仔,树下躺,山风惨惨入骨寒,山岗嶙嶙刺心凉。
    阿古仔,阿古仔,终日影伶仃,啼哭今向谁?
    是谁?是谁在我耳边吟唱?明明是念婆的故乡流传的童谣,明明是年幼时念婆哄我入睡的一首歌谣。
    那可怜的阿古仔,那在山林中迷失了路找不回家的孩子。是谁在这里吟唱着他的故事呢?我恍惚得想着。
    “汝娘白首哭断肠。”鬼侧过来的脸上隐忍的含着一抹迷茫的黯然,“哭断……肠。——奇怪,为什么……心痛呢?”
    我突然想落泪起来。
    山鬼山鬼,汝家人安在?
    远远近近的黑暗里,浅淡的先后盛开着笼罩着一层惨白柔光的透明白花。
    又或者说,惨白色盛开的灵魂,只有花瓣却舒展的怒放。
    然后,淡淡的又化进那浓汁般的夜色里。发出浅浅的叹息。此起彼伏。
    那叹息,是自怜吗?是怨恨吗?是悲伤吗?……还是,孤独呢?
    “是,空白。”
    发苦的黑暗里,慢慢传来山鬼沙哑的声音。
    “自怜了太久,怨恨了太久,悲伤了太久,孤独了太久,超越了灵魂所能承受和记忆的一切,然后,变成一片空白,只剩下了曾经有过情绪的浅淡痕迹——甚至忘记了曾经的形体,变成了这空白的花朵。它们,是逝者的亡灵,汇聚到了这里,而后又消失。”
    “这些,都是人死后的灵魂吗?”我感到难以置信,“那么山鬼,也会变成这样吗?”
    他轻轻的嗤笑一声,“谁知道呢?不过我猜,大概不会吧……我和他们相比,多了那么多那么多的怨恨,又怎么能释怀呢?”
    “那么,是怨恨让鬼不至于消失的吗?”
    “哈,嗯,这么说的话……算是吧。”
    我低头沉默。
    寂静。
    悲伤的花朵交替的盛开然后凋零,山风如流水般打个旋又安静的流过。
    “如果跟着鬼,我也会消失吗?”
    鬼不回答,转过身定定地看着我。一朵花贴着他的脸颊盛开,花瓣柔柔的抚过他的肌。肤,映出一片莹润的白。他的双眼因为不平均的光晕折射出妖异流转的光华,明明极黑却极浅。
    “……我明白了。。因为我没有强烈的情感,所以会消失掉。因为没有留下的原因,所以并不能陪着鬼。”我控制不住声音里的一抹沮丧。
    “那漫长的空寂,是比那臆想出来的地狱更可怕的地方——在太长久的孤独中,没有情感的立足点,一个人便会渐渐忘记自己的存在。就算因了仇恨而留下……愚蠢的东西,我的处境,正是别人都避之不及的——是传说中的,亡者的地狱啊。”鬼用精致的容颜面无表情的责骂着我,流光溢彩的眸子被低垂的眼睫剪出细碎的光,冷冷的凝视我。那雾气般的白衣和水藻般的黑发却凌厉的漂涨起来,带着阴森森的怒意慢慢逼近我的身侧,
    “你大概,还没有看到我的另一个样子吧。。。”
    光晕里的鬼慢慢的干枯起来——皮肤青白而淤血,一只眼眶空洞,那凄厉的样子让我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如果这便是我的情感,支撑着我存在的情感。如果这丑恶的面貌,就是你所向往的存在。。那么你,还要跟着我吗?”
    我很难形容此刻的心境。是惆怅,是不知所措,又或是心疼吧?左边的胸膛下面有什么东西在疼痛,再扩张,在不断的渴望着,怂恿着我开口,
    “要!我要!!”
    “你……”鬼在瞬间恢复了外貌,纤细的眉峰史无前例的蹙起。我冲动的抓住了他的手,
    “我们,可以成为彼此存在的理由啊!”
    我看到鬼深潭般的眼眸中最漆黑的那一点猛然收缩了一下,浮动的衣裾却缓缓落下去了一点。我急切的又贴上去一点,迫不及待的解释,
    “看鬼的样子,鬼也是在乎我的吧?!那么,鬼如果有朝一日丢弃了怨恨,就请把我作为存在下去的理由吧!”
    这大概是鬼长久以来的第一次呆住,他下意识的退后了一步,削尖的脸庞半隐藏在了浮动的黑发后,让我看不清他的表情。许久,终于听见了他的声音,又变成那冷静的清越的哑声,
    “厚脸皮。”
    说罢却拉过我的手去,在我的目瞪口呆下舔了舔我的手心,微微的刺痛让我想起了之前的负伤。鬼在我惊讶的目光中恋恋不舍地舔着嘴唇还很无辜地眨眨眼解释道,
    “我已经觊觎一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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