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晨露花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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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几天,寒衣领来了一个男孩:“尘儿往后和你同住一苑,你们要好生相处。”
那个男孩看起来与我差不多大,穿了一身翡翠色锦衣,皮肤白白嫩嫩像是要掐出水来,一双圆而大的眼睛水灵灵的看着我。
“叫欢儿哥哥。”寒衣对尘儿说道。
尘儿的声音脆生生,一声哥哥叫的很响亮:“欢儿哥哥!”
寒衣又道:“以后出门尘儿跟随我,你留在苑中做事。”我有些不满道:“我也想出门!”寒衣脸板下来:“你在这里好生呆着就行,没事别乱跑。”
我虽然还想说什么,但他已经带着尘儿离开。
寒衣虽不许我出门,平日苑中仍是让我能随处走动。
而落华苑中我最喜欢去的地方之一是寒衣的书房。
那里有很多书,但却不怎么有人看,时间久了不免素蟫灰丝,时蒙卷轴。
落华苑的白天是不营业的,各门各院,主子侍童都很闲。寒衣却不然,他不论白天夜晚都是很忙的,可他越是忙,我就越是闲,读书就成了打发时间的好办法。
而我第一次看《黄帝内经》时心中的兴奋使我爱上了医书。
我找来很多医书,关于针灸药理,伤寒病毒……渐渐,我发现我不但对这些有着极大的兴趣,并且能过做到过目不忘。
我开始更加利用所有空闲的时间来读这些医书,如饥似渴,它们让我觉得相见恨晚——我的生命中本就该有它们。
寒衣也是挺赞同我这么做,按他说:“是人都要有一技之长,你不愿习武,多读些书也很好,省的将来变成草包。”我当时心中恼了半天,却也没多说些什么,只埋头看我的医书。
落华苑,西苑名曰露满,饲男,木棉四季飘香;北苑名曰雨上,饲女,合欢年年盛开;南苑住下人龟公,绿草遍地春风吹又生;而寒衣住在落华东苑,东苑无名,只道苑前有片极大的梨林。
主苑被包在几个偏苑的的中间,正门在西南面,从露满阁和雨上厢中间辟出一条长廊,直达主苑。后门在东北面,那里有片菊花田。
那是落华东苑后的一片地,寒衣喜静,平素东苑是不让人进入的,所以很多人不知道,寒衣在那空地中种满了菊花。
秋菊花期每年十月后,接着便是寒菊、夏菊。所以那里一年四季大多数时候都开满了千姿百态的各色花儿,风一吹,花瓣便会纷纷扬扬,轻轻巧巧的乘风飞舞。
寒衣似特别偏爱菊,有时我找遍了落华苑他都不在,到了这便会看见他在满目花田间负手而立,他总是站得很直,背影很消瘦也很美,我喜欢站在他后面偷偷的看他。有时风吹得大了,飘舞的花瓣便密密麻麻,他就像是站在一片花瓣雨中间,朦朦胧胧,虚幻的如下一秒就会被风吹走。
从认识寒衣开始,他似乎经常和那些傲霜斗雪的骄傲花朵有关系。
我经常看见他在那些昂着头的九华上飞舞,每到那时他的身影就变成了一道淡淡的影子,我什么都看不清。
这一年的冬天突然下了场飞鸿雪。
某一日的晚上我做了许多许多梦,凌晨我突然惊醒过来,想继续睡,却因为窗外透进的雪月光华再也睡不着了,便披上衣服推门走到了院中。
院中一片银白,廊下阶前皆是雪,世界仿佛变成了雪的国度。繁星清月仍高高挂在天空中,风时不时得拂过脸,月在积雪上洒落一地银辉,星星铺满整片天。
我低着头,边走边胡思乱想。后知后觉才发现我的面前出现了一片雪海。漫天满地的洁白把花田深深掩埋,七彩色的帝女花在一场飞鸿大雪下盖住了风华。
看着眼前的景物,有一刹那的迷失。
寒衣一身绛紫轻纱在被雪覆盖的花田中点着一朵朵菊花飞舞,六角形的晶莹在他的周身恣意旋转,淡香溢鼻。似乎只要是与寒衣有关的事物,都会与美丽挂上关系,寒衣本身就是造物主的宠儿。
他在空中旋转几圈,我直愣愣看他飘落在我眼前,他亦是笑吟吟的看我,我又不自觉的把头低下去看地。
他转身,向前方走几步,望着前方的花田,负手而立,如平时一样的姿态。每次他这样站着,我便觉得他变得坚毅了,更像一个男子些。
他看着那些被雪覆盖了的帝女花,问道:“欢儿,你说这些被雪压住的菊花会是什么样子呢?”我一下没意识到他在我对我说话,他的语气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他又道:“欢儿,你说是被雪盖着好看呢,还是他们原本的样子美丽呢?”我觉得他像是喝醉了,回答道:“当然是原本的样子。”
“是么……”他转过身来,在离我不远处看着我。他的背后的天际是黯淡的灰色。他微笑着说:“其实,这样也很美不是吗?”
空气中雾气浓重,他的笑容变得很淡,很深邃,也很幽远。“只是……”他展开双臂,宽大的袖摆让他看起来像是浓雾中展翅的紫蝶。
我的心扑通扑通的跳着,眼睛无法从他身上挪开。
天际开始显出淡淡的青光,不久后那里将会绽放世上最耀眼的光芒。
“只是,那不是它们真实的样子。”寒衣在一片雪白中轻轻打着转儿,衣摆摇摇晃晃的鼓起,又瘪下。他一点点向着菊花田的中心转去,就如天空中的星辰,渐渐淡去,就像在远离。
他轻吟:“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我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有的时候看着他,我就会觉得很孤单很难过。
离得这么远,远的身影都开始模糊,我竟觉得他在看我这边。
他的声音远远传来:“看花的人觉得漂亮了,是雪,是花……又有什么关系?”
我看着远处的他,不知道寒衣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
他继续他的自言自语:“还是说……欢儿不喜欢雪,只喜欢花?”声音他的声音越来越轻了,只是我听的还是很清晰,像情人耳边的呢喃。
他突然跃空而起!衣袂在狂风中翩翩翻飞,风变得大了起来。
他猛地高举起双手,双袖从他的手臂上滑下,露出内里白如玉的手臂。他的姿势让我想起寒冬中傲然伫立的植物。
雪一下子变的凛冽起来,狂风大作,眼睛被风吹的很疼,却仍坚持着看向前方飘渺的影子。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他从空中落地时,把手向下一压。我用手捂住嘴,大睁着双眼,不可置信的看着周围。我从没见过这般美景……
从寒衣站的地方开始,冰雪开始呈圆状寸寸消融,以极快的速度蔓延。冰雪消失的地方露出了斑斓的色彩。
昙花一现,整片大地如破茧之蝶,天地瞬间变了色。
一瞬之间,百米冰雪消失殆尽,只有那一朵朵娇艳美丽的花昂着头,向着泛着红光的天际。仿佛从未有过那层冰雪的覆盖……
若不是远处那仍站着,又变得清晰的身影,我会相信这一幕是奇迹。
雪仍在下,寒衣站在千万朵盛开的帝女花中对我微笑,他身上披着绛紫轻纱,像是感觉不到天寒地冻。他的声音真好听,寒魄的世界全数融进他的一句话。
——“欢儿,你说我美吗?”
我无奈的点点头。他很美,只是他笑得有些凄凉。
“欢儿,你看这些花,它们被雪关住这么久,却还没有凋谢。它们变得越来越坚强,越来越美丽。
万物都死去老去,只有他们还站在这里。
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我茫然摇头,眼前人变得很陌生又很熟悉。
“是啊,你怎么会知道呢……”他又开始自言自语,笑的莫名。天际的浮云渐渐清晰,云的后面开始露出万丈的光华。
他又慢慢走到我面前,突然俯下身,抱住了我。
我瞪大了眼睛,全身变得僵硬。
寒衣就这样在寒冬腊月的朝雪中轻轻抱住七岁的我,伏在我肩上耳语。
“我的好孩子,你什么都不知道的。”
太阳出来了,光辉的晨耀洒遍大地。
我的心跳逐渐变快,感受着周围来自于他的温度,嘴角不自觉的上扬。
这一幕深深刻在我七岁那年的记忆里,在未来的岁月里,我们吝啬的不再提起,却反复回忆。
……………………………………………
日子过得很平静,我十四岁前的时光都在围着寒衣与医书转。
经年累月,我看的书长存于腹中早已按耐不住,便去问落华苑中的大夫借来银针木人研究穴位,寒衣也给了我一小块地,容我在那里种些草药。
可渐渐的,我种的草药从黄连、当归,变成了金银环花、一品红、曼达、燕子花。
寒衣曾问我怎么竟种些剧毒的花花草草,我一脸理所当然:“你不觉得有毒的花都很漂亮吗?……而且没有毒药,这世上又哪来解药呢?”他默默得看了我许久。我又补充说道:“其实如果要做解药,也必须熟悉那种毒不是吗?”寒衣点点头,从此也由的我穷折腾,没再去过问那片地。
十二岁时,我研究出了第一种新药。
这天寒衣提来只黑狗给我试药性,他与尘儿站在一边看着我。
狗吃下沾了毒的腊肉,不一会它的眼睛就红了。
我往后退几步,它圆睁着血红的眼望着我,夹着尾巴低吠,声音低沉的恐怖。我有些慌了,转身就跑,它撒开腿向我冲来。
一阵香味扑来,我的身子一轻,就被捞了起来。我回过头去,寒衣的脸离我很近,我的心扑通扑通得跳。
我们落在屋檐上。
而那只狗继续向前冲去——
“——嘭!!”它的头重重地撞在一棵粗壮的树杆上,树一阵摇晃,叶子掉下来几片,狗血溅出三丈高。
它的脖颈断了,眼睛弹出来,瞪着天空,来不及过多的挣扎,就没了气。
我在高处见到这一幕,别过头,直恶心的想干呕。
寒衣仍然搂着我,赞道:“不愧是我们欢儿,这药果然不同寻常。”我赫然:“我是真没想到药效会这样!”寒衣笑道:“怎样?不是挺好?”
我解释道:“这药名叫‘极乐’,我原本在制出时服用微量,感到全身都很舒服,愉悦又兴奋,没想到用多了竟会要命。”
寒衣突然板着脸说:“你自己尝过了?”我点头,他冷冷道:“你是人还是动物?长这么大了东西还乱吃?”我红着脸犟道:“我当时做的是麻醉剂,服用后也是很舒服的,谁想会变成这样了!再说,我自己的药自己吃,干你什么事了?”说完我就心道完了,可他说的话实在气人,我忍不住不说。
可寒衣却没有动怒,只面无表情的看着我,道:“乐极便生悲,罢了,我去给你找些活物来试药,你别再制毒给自己吃了。”我有些发愣,呆呆的点头。
寒衣走后,我才发现尘儿正背对着我,他仍穿着一身翠衣,蹲在那只黑狗前面,薄薄的背部显得他很瘦小。
那只狗我看都不敢去看,他在那里做什么?我走过去,将手按在他肩上,竟发现他的在颤抖。
他回过头来看我,两眼通通红,竟有点像那只狗死前的样子。他瞪着我,我心里有点发毛,他又将头转回去,不搭理我。
我想回房继续去研究我的药,但尘儿始终没有站起来,我有点不放心,鬼使神差的竟跑过去在他身边蹲下来。
我侧头看他的脸,他神色黯然,眼睛仍然红着,定怏怏地看着地上那只死狗。我道:“你还在这里做什么?”
他不理睬我,仍看着狗,满地的血迹。
过了一会,我忍不住说道:“你别再看了,它死的太惨……叫人去埋了吧……”说罢我就要拉他起来。
他浑身一震,再次回过头来,幽幽开口:“它。”我顺着他的手指看向地上那只狗:“会向你索命。”
我愣住,僵在原地。冷飕飕的风刮过来,几张树叶掉落下来,正好盖在那狗死不瞑目的双眼上。
我打了个寒颤:“你……怎么了……”
尘儿默默地把那只狗抱起来,鲜红的狗血湿透了他的衣襟。他仿佛没有察觉,站起来,步步往苑外走去。
仿佛从没有人去过的,那是一个离落华苑不远的小土坡,土坡的上面有一个矮矮小小的墓碑,一棵柳树站在黄昏的秋风中摇曳着光秃秃的枯枝,无比萧条。
尘儿跪在那墩墓碑不远处徒手挖着坑,他的手上沾着泥土与血的混合,也不知道是狗的还是人的。
我沉默的看着他不停的动作,茫然。
太阳落山,他终于挖好了一个深深的坑,将那只早已死僵了的黑狗抱了进去,小心翼翼的放好,再将洞埋上。
我走过去,低着头看他,想着要不要帮帮他。
这时,他终于开口:“它叫土土。”我先是一愣,后才反应过来他是在说那狗。我点点头:“恩。”他又道:“你要记住,它叫土土,还有……”他用手指向那墩原本就杵在一边的墓,说道:“他叫还燕。”
我在脑子里过滤了一遍认识的人:“还燕?是谁?”我根本没听说过这名字。
尘儿笑道:“呵呵,你当然不认识,大公子这么宝贝你,怎么能让你接触他的娈童?”我道:“娈童?什么娈童?”他转过头,伸手轻柔地抚摸地上的泥土,仿佛那是他最亲的人,低着头道:“就是可以对他做很亲密的事。”
我心里有些乱,急迫的问道:“你说清楚点啊。”他勾起嘴角,嘲讽道:“你这么想知道,怎么不亲自去问他呢?说不定到时候你也会变成那样。”
天开始黑了,他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在暗淡的晚景中对我一笑,仿佛已忘记了刚才的事。
他向落华苑方向往回走,我连忙跟过去。
那颗柳树仍站在萧条的秋风中摇摇晃晃,光秃秃的柳枝像一个老人稀疏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