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第十四章 佛院香冢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2662  更新时间:10-07-03 18: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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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过神来,邺洪基发现自己已在小金山下。忽而想起,来鹤台的老板曾提起,那女子是从大明寺来。既然无法得知她的去向,往来处寻觅,或许可行。何况,大明寺是南朝古刹,隋朝时曾建高塔供养佛骨,唐朝时鉴真法师亦曾主持,实在是一处难得的名胜。值此春意盎然、气淸景明之时,游历一番,又有何不可?于是,邺洪基策马往大明寺而去。
    扬州北郊,蜀冈如卧龙般蜿蜒绵亘。数百年来,大明寺一直雄踞于蜀冈中峰之上。邺洪基行至山门下马,将马儿交于待客僧照管,自己缓步拾级而上,走向寺院。
    寺庙前院,一株琼花,树高丈余,白花开如玉盘。“扬州琼花,世间无双”。昔年,隋炀帝为观琼花而开凿大运河。不想,运河毁了大隋,兴了盛唐。若说兴废皆因琼花起,虽有偏颇,也不无因缘。可是琼花兀自摇曳在春风里,懵然不知人世的兴替。
    大殿宝殿,须弥莲座上供奉着释迦牟尼的坐像。佛祖闭目冥思,神态坚毅安祥。大殿内香火鼎盛,颂经声不绝于耳。虽日已过半,香客仍然熙来攘往。求官求职求功名,求财求子求姻缘。红尘过客的诉求何其多也!佛祖却始终静默,有求必应,似应非应。
    大殿往西是‘仙人旧馆’,花木扶疏,古朴清幽。临此地而眺江南诸山,远近皆可平视。既无须辛劳登高,只为览众山小;亦不必仰天长叹,妄自嗟叹菲薄。平视给了人一种轻松的心态。
    仙馆以西有一座园林,名曰‘芳圃’。园中古木参天,水池潋滟。池中有泉。泉边有石,上镌着“五泉”二字。
    绕过泉水,假山后显现一个诺大的月洞门。大门紧闭却无锁。门两边几株青丝金竹,门上一块竹匾,匾上依稀四个斑驳的隶字。邺洪基仔细分辨,是‘应如是住’。邺洪基率性而行,推开了大门。
    走进去,邺洪基才知道,这里是大明寺的塔林。大明寺历代高僧的骨灰都安葬于此。为了不打扰长眠的先师,僧侣们才关上了塔院的大门。一来这里无需防范,二来每日必须清扫,僧侣们也从未将塔院加锁。
    塔院地处芳圃之北,幽然寂静,香客罕至。平时除了扫地僧,寺中僧人也少有至此。塔院外松柏高耸,塔院内金竹遍植。山风过林,松竹之声飒飒,似有天籁从天而降,荡涤人心。邺洪基顿觉清静,如沐宝光,无比欢畅。于是,他开始沿着竹林,绕塔院行走,一一参拜前辈高僧。
    拜至法净大师的灵骨塔下,邺洪基感觉有些累了,便坐下来稍息片刻。偶然间,他被地上的一块碎石硌痛。于是撬起碎石,朝竹林里扔了进去。不经意间,他发现,地上零散的碎石竟然可以连成一线,弯曲着通向竹林深处。
    邺洪基鬼使神差般地沿着碎石连成的曲线走进了竹林。五十步后,零散的碎石居然逐渐合成了一条蜿蜒细长的碎石小径,不知通向何方。
    沿着碎石小径,继续向前走,又是一百多步,小径旁出现了一道一人半高的矮墙。清风拂面,半缕似有似无的暗香漂浮在竹林深处。小径贴着墙角,又往前二十多步,邺洪基看见一株海棠斜倚在一个小月洞门旁,粉红色的小花,在翠绿的竹叶和青黄的竹竿中特别显眼。碎石小径终于到了尽头。
    小门无题,只有一副无款的对联:“竹影扫阶尘不动,月轮穿沼水无痕。”邺洪基在月洞小门前伫立良久,寻思着似乎在哪里看到过这字迹,却怎样也想不起来。
    小门同样紧闭无锁,邺洪基再次推门而入,一大块砾岩影壁挡在眼前。色如赤铁的影壁四角嵌着汉白玉雕的瑞蝠纹饰。影壁中央同样汉白玉雕的五蝠团绕着一朵盛放的菊花。菊花饰以金漆,清雅而华贵。
    未及深入,方才的暗香复又袭来,引得邺洪基转过影壁,来到了院内。
    一圈矮墙并无遮挡,围了一个圆形的小院。小院内,似又是一个花圃。墙根下种得各种不知名的花草藤蔓,内侧又有一圈碎石小径。中央以青石小块垒成四块扇形畦田,同样种着不知名的蘭芝蕙蘼,满院幽香。香气似有似无,熟悉而又陌生。
    然的香气使得邺洪基脑海中波涛汹涌,不断地翻起记忆深处的画面。母后的冷艳严苛,淑妃的温柔亲和,画中女子的娇俏隽美,梦中容颜的清秀慵懒;父皇的深沉,郑王的阴郁,兄弟的恭顺,朝臣的犹疑。种种画面清晰而又模糊,不断地交替更迭。邺洪基一时茫然,迷失在自己的记忆里。
    不知几时,天上飘下细细的春雨,若有若无,润湿了邺洪基的脸庞和衣衫。他定睛一看,小院中央、畦圃之间,还有一条石板铺成的小路,直指墙底附近的一块青色的石碑。走近一看,石碑后原有一座坟冢。竟是一块墓碑!
    坟底的泥土是旧的。显然,这坟已经有些年头了。坟顶的泥土是新培的。应该刚刚有人祭扫过。墓碑旁的三捧花草证明了邺洪基的猜测。中间的一捧蕙草几近凋零,想必有些日子了;左侧也是一捧蕙草,尚有荣华,大约只有几天;右边一捧是正妍的金色菊花,在细腻的春雨中,诉说着思念。看花的新鲜样子,可能是当天早晨才被摘下,放到了这里。
    这里究竟是谁的墓地?邺洪基下意识地往墓碑上看去。半人高、二寸厚的一整块菊花青石板上,既没有墓主的姓名生卒,也没有立碑人的半点消息。只在下款处刻了一行小字‘立于天圣三年冬至’。
    竟然已经十七年了!邺洪基扶着墓碑蹲下,伸手抚过石碑平滑的表面。幽暗的青石上挂着细细的水珠。触手冰凉的感觉,是墓主在诉说他的生平吗?他是男是女?拥有怎样的身份?度过怎样的人生?有否在这世上留下印记?是什么人把他葬在这里?又是什么人依然在凭吊?
    “竹影扫阶尘不动,月轮穿沼水无痕。”邺洪基低喃着门口的对联。个体的生命对于宇宙来说,是不是就像竹影扫过石阶、月轮穿过池沼,既不会扬起星尘、也无法激起涟漪?
    这里是一个适合思考的地方。松竹平抑着人的心情,暗香勾引起人的思绪。平静的情绪屏蔽了冲动,翻涌的思潮高扬起理智。这思考,不会是个人,而是众生;也无法停驻于一点,而是浩渺的天地。
    邺洪基站起身来,长舒了一口气,心底默念,“偶然相逢,即是缘分。纵然天人相隔,却也好过未遇。可是,琴、棋、书、画、诗、酒、茶、花,我竟然拿不出一样来祭祀你。于你于我,岂不是一件憾事。”
    念毕,邺洪基转身快步走上了中庭小径,哼起了《秦王破阵乐》的金鼓之音,独自一人跳起舞来。随着身体的舞动,他仿佛又回到了战场,冲锋陷阵,攻城略地。他的动作强健有力,挥洒自如。阳刚的舞步,踏着战争的节律,打破了小院长久以来的寂静。松竹摇摆为他伴奏,花草芬芳为他喝彩。山风涨起,春雨如注。风声雨声竟似舞乐的和音在小院里荡漾。
    一曲舞毕,邺洪基久久不动,凝神停住。仿佛看见杀伐过后的战场:一将功成万骨枯。
    云破天青,一道清冽的阳光从天空射下,拢住了他,使他在阴湿的春雨后感到些许暖意,也把他从沸腾的战场带回了寂静的小院。
    邺洪基收势立正,整衣正冠,望了一眼墓碑,大步走出了小院。关上院门,邺洪基心头似有一块大石放下,顿觉轻松。他缓缓而行,顺原路返出了山门。
    江上天际,浓云渐渐散开,偶尔可见一轮薄日隐约在云中。日光虽微弱,但依然透云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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