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一之33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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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俊臣《罗织经》的“刑罚卷”里有句解释何为刑罚的名言:“死之能受,痛之难忍,刑人取其不堪。士不耐辱,人患株亲,罚人伐其不甘。”虽然来俊臣在武周朝就已经伏法,其言语却是后代法司给人入罪时奉行的宗旨。狱吏奉寺丞指令,给郭光庭套上颈枷的时候,居然还好心安抚了一下:“郭都尉,这枷其实不厉害,较之《罗织经》里十样重枷,却是松快许多。都尉且安心站一夜,只消身正立稳,也无大苦——我等就不奉陪彻夜了。”
    郭光庭当然只能安心受刑,到了问案官员都已离去,堂上灯烛也渐次熄灭的时候,他居然还在想:“无非这般枷着站立,也不算苦。”大唐律令,原有规定勋官七品以上,锁而不枷,但法令这种东西,常常上行而下不效,何况问罪到了大理寺,性命都是危殆,哪里管得尊严?好在这口枷非但不沉重,还两头嵌在墙壁里,真如狱吏所言,只消保持直立,连枷梢的重量都不必承担,果真“松快”。
    军中练武都要练身段,一动不动保持直立,其实不算什么。但立得几个时辰之后,才渐渐觉得这种毫无伤损的“松快”刑罚,却是难捱之极。身体必须绷得紧紧,一点不能松懈,稍微想歇一下劲,身体便会下滑,咽喉就要卡在枷孔里,等于活活自缢。偏生自丰州到西京一路辛苦,回来之后又因为被皇帝堵回了控诉,心情郁闷,几夜也不曾睡好,这个时候,只觉困乏一阵阵袭来,几度神志朦胧,又被颈项间的窒息感惊醒过来,只能继续挺立。
    不能休息的痛苦,竟比肉体受刑更觉难熬,而比这等折磨更甚的,又是寺丞揭破的那桩隐秘:“原来,兄长他们,竟是阿母出首的……连此地问案官都说道是‘冤魂’,如此,兄长真是冤枉而死的了?”
    兄长被诛的时候自己虽然只有十岁,却也知道那是当时极为轰动的大案,尤其因为大兄狱中招供,攀扯出更多显贵“勾结安阳王,图谋内应”。薛太后借着这个由头大开杀戒,一时竟至两京间忠心李氏的臣子为之一空。倘若连兄长都是冤枉,那么卷入此案被杀的其他人,岂非更加冤同覆盆?那么,却又是何等的罪孽——数不清、洗不尽的血。
    而自己母子姊弟三人,竟是踏着这些血过来的!
    惶恐之下,只能在心中自我宽解:“阿母或许,只当大兄是真个谋逆了,不是有意诬陷?听说当年自宅中搜出安阳王与大兄的多封信函,也非虚假……阿姊当时在宫中,侍奉七郎未久,连份位也无,更不会得向太后告发家人……她待彩儿甚亲厚,未加防备,以至于明月奴和小公主遭了毒手,那么她……终究是不知道这些孽债的罢。”
    可是孽已造下,知与不知,究竟有何两样?母亲平日提起亡兄,全是敌意,每每唾弃他们糊涂谋反,拖累自家,这样理直气壮的态度,竟使郭光庭寻思不透,弄不清是不是真的毫无心虚。“唉,便不心虚罢,兄长们到底都已死了,心虚不心虚,又能挽回甚底?终究我也从阿兄的血里,得了益处——寺丞说天道好还,那么我也是合该得此报应,又怎生怨得阿母,怨得……七郎。”
    仿佛自入狱以来,并不曾多想李濬,心中隐约,何尝不是有一丝气苦,但是理智又分明告诫:“莫要怨恨!这是我自家不慎,既与刺客相识,又擅自离军脱逃,落人口实,致遭诬陷,与七郎何干?岂能因为平日得他爱念,就定要法外开恩。”
    然而这样的理智,或许也还是有气苦不甘的成分在?太复杂微妙的情绪,郭光庭分析不来,只觉得对亡兄的愧,对母姊的痛,对自身的悲楚无奈,千思万虑,一波波袭击过来,使得心灵堤防全然崩溃,竟再也没有什么好坚持的:“世人冤情如许,再加我一个,又算得什么?况且无非是我的报应!”
    因为久立不能动弹,酸痛已自腿间直传上来,开始还是针扎般的痛,到最后便成了麻木,仿佛身体已不是自己的。一时禁不住又要下滑,再次卡住气道,呼吸为窒,忽然掠过一个念头:“只消再用力往下一挣,立即便可窒息而死,什么都解脱了——也算我偿了阿兄们的血债,偿了阿母阿姊的罪孽!”
    双手也被拘在枷面上,要将全身往下坠到迅速窒息的程度,其实也不是很容易,只能卡住了气道,慢慢让黑眩吞没神智。因为还可以挣扎自救,这样的自尽方式便是分外煎熬,只能仗着决然的意志,咬牙坚持求死。意识快要脱离肉身的一瞬,陡地又清醒过来:“郭光庭,你是做甚!竟要自杀?你自杀了无妨,却只合落得个‘畏罪自尽’。冤屈再难洗白也就罢了,还要拖累阿母阿姊和明月奴!”
    所以,不能认,也不能死!“我一死容易,阿母如何是好?阿姊又如何是好?明月奴虽是七郎亲子,但呆傻难愈,失了七郎欢心,再被我这阿舅罪名牵连,九岁的孩子,在宫里又如何挣挫过活!郭光庭啊郭光庭,你便不懂事,也不能恁般自私自利!”
    其实,这就是《罗织经》里“刑罚”一词的奥义:刑,使人不堪忍受,只求速死;罚,却是摧毁其人在世间最在意、最宝贵的物事,使人至死无法甘心,不能瞑目。非但要毁灭肉体,还要摧残精神,这才从生到死都难以解脱的、最深重最黑暗的人间地狱。
    当奉行《罗织经》的从业人员次日按时上值的时候,看见郭光庭已是目光散乱,虽然周身没有一丝伤损,却比捱了几道重刑还要崩溃苦楚。但解了枷放他下来的时候,他茫然还是那一句话:“郭光庭不反,无可招认。”
    那出言最刻薄的寺丞今日却是心情颇好,微笑道:“本地招待,不甚周全,难怪都尉不肯承情,我等也只好算罢。下官终究品低衔微,不敢久屈都尉,案卷便要呈与二位少卿大人定夺了。上官事繁,提取跟都尉对质的人证也要多需几日,还请都尉宁耐则个。”
    “对质的人证”这几个字,打击得郭光庭在等待再审的日子里,一直满心都是惊惶:“难道莫贺啜被捉拿来了?还是侠士……”自己矢口否认,拼命也不肯连累的两个人,难道却是业已落入法网,要一并遭殃?
    但到了大理寺少卿正式坐堂听审的当日,最害怕的担忧并未实现,而是另一层意外惊骇——面目威严的少卿冷冷传道“提人证当堂”的时候,拖曳着铁链入来的那人,使得郭光庭不顾喧哗公堂之罪,失声大叫了出来:“杜九兄,你!如何……在此?”
    罪犯的惯例,都要去了巾带示辱,当鹑衣鹄面、披头散发的那犯人听得叫唤,抬头看来的时候,郭光庭一时竟觉得自己认错了人,但押解的狱吏却分明报禀道:“东都分司狱徒犯一名,杜绪!”
    问事官便来例行询问:“犯人杜绪,可与此人相识?”
    杜绪仿佛是遭受过太多折磨,跪于堂下只是面色木然。郭光庭却根本没有想到抵赖,忍不住又问了一声:“杜九兄,你……如何……”
    堂上官员一再喝问之下,杜绪伏在地下的身体到底抖了抖,慢慢开口,却是转头望向郭光庭,面上全是苦笑:“幼宾,杜九悔不听你良言,终究去了洛阳……北里坊……青楼无义……”
    郭光庭又急又怒,一时竟忘了身在公堂,忍不住喝道:“九兄,怎能恁般……糊涂!”
    杜绪低下头去,声音嘶哑发颤:“幼宾,杜九……愧对……”
    问事又问了一遍:“犯人杜绪,身犯流刑,弃官潜逃,更化元年七月二十九日,由洛阳北里坊罗氏出首,被获后供认不讳,拟死减等。杜绪,抬起头来!两年前的供状,你此刻可再对郭都尉复述一过。”
    杜绪只是伏地而颤,郭光庭倒镇定下来,遂坦然向堂上道:“不必再问,确是郭光庭两年前徇私枉法,私传令牌,纵放杜长史逃离长安。实有此罪,无须对质了。”
    这是他肯招认的第一条罪状,于是评事拿过录口供的纸来,让他先签字画押。大理寺少卿极少亲自问话,这时却微微笑道:“两年前某尚在东都分司,这一纸状,不意终究得见完整签押。”郭光庭不禁抬头看了看他,眼神中分明写着:“两年前的罪状,如何今日才来对质?”少卿看出他疑惑,面上笑意更深:“杜绪拟死,须是报呈圣上,御笔亲予减等的。当年就请示可否追问都尉,圣意宽宏未许,优容都尉至今。却不道天网恢恢,终究疏而不漏。”
    郭光庭居然只是哦了一声,声音微微有几分暗哑:“原来……两年前……圣上就已知晓了。”
    杜绪忽然再次扭头看他,嗓音沙哑,却低而郑重:“幼宾,可记取杜九当日临别相赠,那八个字?”
    那八个字在郭光庭记忆中业已模糊了,此刻却又一次浮现出来——
    天威难测,君恩莫恃!
    思绪混乱的时候,思维反而会异常清晰。郭光庭第一个想到的,竟然是那年八月皇帝回驾之后,一度不曾召见自己,导致阿母都在背后说自己被冷落了;而有一次偶遇颜怀恩,他提了失落令牌罚俸的事后,便是那般似笑非笑问自己:“近日如何不见大家宣召都尉?都尉自家知道缘故不?”
    皇帝的脾气其实一贯温和,从来不会当面责难人,所以他的不满,永远是由左右侍奉的人来传达的。就如自己最初从安西回来不谙君臣礼仪,颜怀恩便来耳提面命,教导自己要学会在皇帝面前称“臣”。
    所以,入狱前颜怀恩对自己的最后一次提点,“恃宠而骄”这四个字,其实是李濬对自己的评语,是七郎对驹奴的评语。
    他茫然仰起头来,看不见天,只有问事堂的房椽如伞,笼罩上方,灰蒙蒙带着积年的尘土蛛网。心中竟没有激动没有悲愤,只是喃喃说了一句:“可是,驹奴……真个不曾反。”
    堂上官员喝道:“此状已结,带下杜绪去。”
    杜绪忽然放声狂笑起来,使得过来带他下堂的狱吏大惊失色,接连抽了两记耳光,呵斥:“死贼囚,安敢猖狂!”杜绪仍是笑声不绝,向郭光庭道:“幼宾亦是大糊涂!那八个字,你也堪能反着来做的,你解不解得?”
    郭光庭惘然看他,杜绪满面披发,神态癫狂:“此日一别,天山冰雪,长安灯月,再也不能一道看了!幼宾,杜九已是捱死,岂知你也不自爱惜,恰好应了我家工部的诗句,将来相赠:‘便与先生应永诀,九重泉路尽交期’!”
    他也不用拖曳,自己跄踉着披枷戴锁而出。铁链声渐渐远去,终至不闻,撇下冷寂寂的大堂,再继续威凛凛的讯问。
    到结束这一次审讯回到囚室的时候,郭光庭已全然记不得自己后面又答了什么话,只是失魂落魄跌坐在榻边,仍是对着那一堵题了诗的墙,仍是傍晚夕阳穿入,照得每个字都似乎泛出血来。“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这样的句子,阿爷生前教过自己的,是诗人骆宾王蒙冤在狱的时候所作,真的不及先祖郭震《宝剑篇》意气豪迈,语句雄浑。
    恍惚似一生那么长,却其实短暂得夕阳还未消歇,他敲了墙壁,唤来狱吏:“烦劳代问,圣上可许我进词自诉?”狱吏去问了长官,回来道:“圣天子宽仁,本司囚徒,都许进词上诉。”郭光庭便点头:“将纸笔来。”
    大理寺狱中的纸笔,自然谈不上名贵,但只消能写出字来,粗笔糙纸也是一般合用的。就如郭光庭胸中的文墨,委实不济,但是能够倒背如流的诗句,也是有那么一首的。
    “君不见昆吾铁冶飞炎烟,红光紫气俱赫然。
    良工锻炼凡几年,铸得宝剑名龙泉。”
    他不擅书法,下笔怕写坏字迹,写得分外慢,但诗句早已烂熟于心,根本不用费神思索便能背诵。其实,平日是无数次背诵过这首诗的,更是常常和人一起背诵——曾几何时,被携着手,并肩念诵里面最喜欢的两句,那时摊开在面前的长幅御笔书法,是自己一世也写不出来的最漂亮的太宗皇帝飞白体。
    杜绪赠言说过“天威难测,君恩莫恃”,确实如此。然而他又说,自己是可以反过来做的。
    因为自己此刻,再无任何可以依恃的东西。
    他思绪比较慢,想到当时皇帝所言,最喜欢的那句“正逢天下无风尘,幸得周防君子身”时,笔下已经写到“非直结交游侠子,亦曾亲近英雄人”。而后面几句,却是李濬从来不爱在他面前读,他自己也不爱读的。
    《宝剑篇》确实比骆宾王的《在狱咏蝉》意气豪迈,然而,也一样是在狱中所写。是先祖郭震遭受牢狱之灾时,上书帝皇,用以乞怜的诗篇。
    “何言中路遭弃捐,零落漂沦古狱边。
    虽复尘埋无所用,犹能夜夜气冲天。”
    笔尖干涩,忽然生出一点湿润来,溅开了纸面淡黑色的花。胸中酸楚泪,笔下苦楚墨,人间悲楚事。
    这一纸诉词,当夜便送入了大明宫。隔得两日,终于宫中黄衣使者来了手诏,笑吟吟如沐春风:“都尉大喜!圣上见词,恻然不忍,手颁赦令与都尉,特敕宥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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