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一之23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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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鸣沙谷外这一场力量悬殊的生死激战,在郭光庭生命中不是头一遭,也不是最后一遭,日后经历过更为险恶的战役后,想起十九岁这一年最后几日的这一战,还不免自笑当时手脚还嫩。然而“日后”毕竟是不可知的将来,此刻才是真切切的眼下,身历其境时,总觉得眼下是如此漫长,又是如此捱持不过。
    火墙虽烈,终须燃尽,战士再猛,也会力竭,以二百步卒对千万骑兵,谁都知道绝无胜算。郭光庭并不仗血气之勇,也不欲作殊死之博,在决意断后的时候,还是寄希望于李安节从速整顿了溃败的朔方军,回返战场共同对敌的。因为有着这希望,所以当火墙被突破,步卒们只能利用低矮沙丘和敌我双方人马死者的尸体,垒成第二道防线硬守的时候,不觉有人惊惶不安中提出疑问:“李安节那厮,莫不是一去不回,留俺们替死?”郭光庭立即厉声驳回去:“焉有抛弃友军之理!休要自乱阵脚,只管抵对!”
    是的,不能自乱阵脚!纵使李安节果然不顾军人的信义,就此溜之大吉,被团团围困的步卒队也无第二条路可走,只能拼尽全力搏杀,抵御这一波波巨浪般掀过来的铁骑冲锋。突厥人的兵刃花样不多,长兵是铁矛和马绊,短兵就是马刀,凭仗的就是狼群般凶猛的冲杀式攻击,虽然被步卒队的射箭放翻了无数马匹,使得冲来的队形大乱了一阵,但后续大军源源不断的冲杀上来的时候,射箭也难以顶住了,何况步兵携带的箭枝总是有限,哪里放得翻千万人马?
    等到箭枝告罄,第二道防线也终于被突破,步卒队只能背靠背结着圆阵,与敌军短兵相接且战且走的时候,郭光庭已知情势不妙,却还镇定指挥:“万勿散乱,结阵作战!”这支队伍小半来自禁军,大半是横塞军中抽调的好手,出发前他仅仅带过十余日的操练,品质却着实没话说,到了这样绝境兀自阵势不乱,在铁骑洪流中宛如一艘孤舟艰难移动,尽管四周恶浪滔天,也不曾支离破碎。
    但如果漂流的路程无穷无尽,恶浪又一波比一波更猛的时候,再坚固的船只也要顶不住了,铁壁阵的阵型渐渐缩小,各人也知是同伴损折越来越多,下一步没准就是自己,等到人数不足以结阵,被切割开来各自为战的时候,怎么逃得脱没顶之灾?
    忽然一个突厥骑的马绊抛来,套中郭光庭身畔士卒的头颈,扯将起来,那士卒临危不乱,手中陌刀挥舞去割,另一名士卒已出枪替他架住了突厥人趁势袭来的铁矛。那马绊是皮革混合着草绳,普通刀急切割断不了,猛地收紧,已勒得士卒双目凸出。郭光庭大喝一声,枪交左手,拔剑挥去,宝剑切金断玉,顿然割开绳索,跟着却听一声惨呼,却是突厥人马上投出铁矛,将另一士卒当胸扎死,铁矛余势不衰,直将其钉在地下。
    这个缺口立即有其他士卒移位填补,却因人数短缺,到底慢了一步,那投矛的突厥骑已顺势直冲入来拔自己的长矛,适才被勒的士卒大呼:“受死!”陌刀挥去批向马腿,马匹悲嘶一声前蹄摔倒,那突厥人却已拔出铁矛,刚反挥出来,突然一轻,半边身子连同手臂,被郭光庭一剑斩断,飞了起来。
    可是这一人一马拿性命换来的,便是楔子般打开了步阵,同样泯不畏死的突厥人跟着后面冲入,步卒的惨呼接二连三的响起,再紧密的阵法有了缺口,便无法抵挡密集刺来的长矛。郭光庭宝剑虽利,毕竟不适合马步混战,这时只能和几个靠近的士卒互为援助,刀枪抵敌,铁壁阵到底还是像圆饼被小刀划成了几块一样,分崩离析之后,就是各自被蚕食。
    眼前鲜血如红花不时溅开,天色已渐渐向晚,西边天空夕阳敛晖,染得层云犹如大朵镶金边的深色牡丹,长安人最爱的便是牡丹,花开时节当真是倾城出动摩肩擦踵的去各家花圃观赏。郭光庭记忆最深的,却是大明宫太液池畔那一丛红牡丹,盛开时灿烂芳华,足以压倒世间一切好颜色。自己垂髫年华时,还是可以随意在后宫走动的,领着自己的宫婢折了一枝花,笑嘻嘻询问:“小郎君,看这牡丹花色,似不似婉仪娘娘?”自己认真凝视许久,却转头回答了一句:“不,牡丹只合似七郎!”
    郭光庭也不知道如此生死关头,手中挡格着敌人兵刃毫无空暇,思维怎么会忽然飘到那么久远的往事,就算在天山三年分别,这些事也难得一想的。旖旎情怀根本不适合自己这样騃头傻脑的人,可是好像回到长安之后,就惹上了这些寻思,以至于杀声动地性命相扑的时候,心头陡然浮起一个无聊之极的念头:“却不知道这刻,七郎在做什么。”
    忽然身边士卒大声惊呼起来:“都尉,看!”郭光庭正一枪挑在突厥人搠过来的铁矛上,以巧斗力的时候无暇他顾,耳中却掠过了尖锐的呼啸,正是鸣镝之响。这时候双方混战,不可能用箭,这箭声只能是外围射来,突厥人也爱使用鸣镝,听了这声响不免纷纷抬头,与郭光庭相斗的突厥骑一个走神,已被挑飞长矛,郭光庭的枪尖跟着送入他腰间,直透甲衣。
    飕飕连响,身边围困的几名突厥人颜面中箭,纷纷堕马,有人大呼:“郭都尉!都尉何在!”但见得箭来如电,马驰如风,十数骑首尾相衔,有如尖钉般切入战团,连凶猛的突厥骑都纷纷避其锋锐。暮霭苍茫中看得清楚,头一乘骑士背负红旗,正是朔方军的标记。
    郭光庭惊喜交加,大叫:“莫贺啜,二将军可是在后?速助我军!”莫贺啜进入战团便已挂弓在腕不射,挥舞的是一柄横刀,果然勇健过人,回答的话却顿时教郭光庭等人全身一凉:“二将军在后又遭了大军,苦苦支持之际,无法前来,只得命小人报讯支援都尉。”
    李安节至今不来,步卒队早已陷入绝境,但听到他居然也被突厥围困,绝对无法来援,那才是彻底的绝望。这般情势下朔方军兀自抽出十数名健儿支援,当然也是友军情分上难得的,争奈杯水车薪,无济于事!
    这股绝望的情绪一扑过来,手脚一个窒滞,耳畔风起,一柄马刀斩了下来,郭光庭闪避稍慢,肩头已被斜切扫到,幸亏铁甲罩护,才没教这一刀砍了肩去,但刀沉力重,肩甲破碎,肩上也是一阵剧痛,险些枪都提不住。他左手剑已然送出,刷的斩断刀头,身畔配合士卒也送出枪去挑翻那人下马。莫贺啜已打马过来,高喝:“都尉上马,随小人冲出去!”
    他所谓的“上马”,就是飞身跃起将自己的坐骑让给郭光庭,本人却掠到刚刚被砍死主人的一乘突厥马上。其实步卒队也不是没有想过夺马,但突厥马性情太劣,在敌骑混战之际更加无法轻易降伏,步兵们没有那么强的控马术,反而徒劳被杀。莫贺啜这一队却大半是突厥和胡族的骑士,马术极高,马背如平地一般自如。这一句喝了,他已经控住那匹突厥马绕了半个圈子,手起刀落斩了另一个敌兵,到了郭光庭等人身畔。
    郭光庭叫道:“莫贺啜,将红旗来!”这声喝令莫贺啜不明其意,却拔下背后插的旗帜横掷过去,他射箭准头好,掷物也是不偏不倚,郭光庭镫上接旗,随即纵跃上鞍,双手擎旗用力挥舞。
    这是军中召集会合的旗语,朔方军那十余人自然都是识得,莫贺啜惊道:“都尉,冲杀万难,岂堪拖带!”郭光庭厉声道:“岂有弃兵之将!重新与我结阵!”
    步卒队因为是偷营而来,未携号旗,结阵时尚有约束,这一被切开各自为战,互不见闻,便即全无指挥,只能茫然拼死。郭光庭这一喝,身畔的士卒也立即明白了他意思,跟着有人纵跃上马,接过了他旗帜。朔方军来者十余骑,加郭光庭身边汇集的几名步卒,勉强结成一个楔形阵,向一团团被隔断的步卒们接近,看见旗号的士卒,也拼命向这个重新结阵的指挥中心汇集过来。
    但天色也是一分分暗了下来,再过一阵,完全昏黑,无法看见旗帜的士卒,就根本没有会合的机会,那么便要悄没声息湮灭在突厥军的大潮中了。郭光庭心情焦急,手上枪法也不免稍微散乱,眼前厮杀的血花渐变渐深,夜色有如怪兽四面八方袭过来,而怪兽之内,仍是不计其数的敌军,裹住了一干人生死交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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