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一之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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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都斤山是昔年突厥牙帐所在地,可汗世代居此,也就是东突厥政权中心的代名词。其实近年来因为回鹘的侵扰,突厥可汗早迁到了浑义河下游的一片沙漠之中,唐方的丰州西面与其只隔着一道狼山。而丰州之北却横贯着阴山山脉,沿山筑有东、中、西三座受降城,安北、燕然以及更东北面的单于三都护府,就分布在受降城一带。
安北都护府又在三家之中居首,地址却屡有迁移,一度驻扎在牟那山脚的中受降城,如今为了北击突厥便利,移营至狼山与阴山交界处的西受降城,背靠黄河,与东北面的燕然都护府呈犄角之势。自灵州开出的各军浩浩荡荡沿河而上,穿越普纳沙,跨过丰州城,渡河抵达安北都护府与当地的横塞军会合之时,业已到了十二月中旬,阴山白雪皑皑,黄河凌冻不流,绝塞的朔风呜呜咽咽吹拂在广漠之间,四处都是象征死亡的灰白凝滞,而各军五颜六色的海眼旗,却那么灿然耀目,搅动得天地斑斓。
郭光庭跟随李见素一行而来,也带了二百人的小分队,和豆卢封节并队而行,扈从巡使大将军李见素车乘。豆卢封节素来稳重寡言,到得这等天地间却也不由得迸发出胸臆豪气,马上指点道:“看!那厢便是受降城了,乃是前朝大将张仁亶所筑,不设雍门,无有战格。”此二物是遮拦城门的短墙与栅栏,郭光庭问道:“那么敌来如何守备?”豆卢封节笑道:“这正是张将军的过人之处。他言道:‘兵贵攻取,不宜退守。寇若至此,即当并力出战,岂能守备退缩!’”李安节也在后面驱骑上来,听得这话不禁喝一声彩:“好爽快!这才是男儿勾当,不去冲锋斩首,难道缩进窟里头做娘儿?”豆卢封节虚挥一鞭,啪的脆声爆响:“前人诗道:‘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自从筑了这受降城,阴山北面也尽是我大唐土地,突厥军马,安敢轻犯!”
但众将进入受降城的时候,阴山道行军大总管、安北大都护长孙楚却没有亲迎,由其子长孙岑向李见素谢罪:“家父近日胸痹症发作,不能起身,恕过失迎之罪。”长孙楚曾是禁军大将,李见素等人都与他旧有交情,闻言不觉惊惋:“久闻长孙总管欠安,竟一直不曾好转?多分是边关辛苦,积劳成疾!”因郎中吩咐了不宜惊扰病人,于是只委派了郑钦前去探病,兼以探讨军务。
好在这军务却是天子运筹帷幄,教飞骑自西京一路赍来的,并不劳病重卧床的长孙总管费神,都护府一面派出使者前赴回鹘约其发兵夹击,一面准备战具,厉兵秣马待时出发。
到得十二月下旬,众将领被召集入受降城主衙,大堂上业已悬挂一副巨大的地图,插着无数小红旗标明敌营重地,由李见素主持分派各军行动,却是加以说明:“这全是圣上手诏制订,并非本将主张,各位谨领。”
皇帝手诏制订的,居然并不是提纲挈领的战略指导,而是缕析条陈的战术指示,详细到了每个将领都领到了一份封缄好的机宜。这般指挥,使得军中颇有疑虑,却又无法公然异议,连李安节都都只敢先问:“圣上如何知晓军情恁般详细?”李见素正色道:“圣上天纵睿智,自然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郑钦道:“大家虽在西京,却是一向留心边务的,镇日点划蕃汉舆图,哪一处山岭河道不是烂熟于心?况且大家一贯多读李卫公兵法,如今策略,定是仔细斟酌而来,必然高明!”
李见素道:“裴将军五月东都平叛,便是圣上亲授的攻战机宜,那仗一夜即灭张显庆五千叛军,岂非神妙?”众将顿时望向裴显,传出小声惊叹。裴显站起身来,道:“圣上临危不乱,兵法甚精,果是天聪非凡人可比……”但紧接着他话头一转:“然而临阵之际,贵在随时而动,应势而接,窃以为,虽有圣上妙算,交锋时我等尚须自家籍手。”
他这句话说得委婉,却颇有点不同意“完全遵守三千里外西京传来的机宜”的骨刺藏在话锋中,裴显年辈高,资格老,李见素也不好同他争执,于是微笑着带过去:“裴将军所言大是,为将岂能不知权变?圣上也非胶柱鼓瑟。”接着军中掌书记便来登记各将所领机宜,拆开后一一对照汇总,来纵观全局。
朔方军都知道皇帝有意委派裴显兼朔方节度使一职,难免心存抵触,李安节作为李怀来的儿子,更是常常明里暗里找茬不服,但这回听了裴显意见,居然难得附和起来:“正是,战场上的事,桌案上哪能指挥得定?接战的时候瞬息万变,我自家手脚,自家有处!”
只是这附和也只能一晌,才过片刻,又同裴显作起对来:“岂有此理!都是远道而来为国立功,凭什么神策、横塞二军为主为正,我家却为客为奇?”
所谓主客、奇正也就是正面作战与奇兵掩袭之分,军中以斩首多寡定功勋,不能带大队正面接战,当然少了立功机会,是以李安节替自家将士哓哓不服。李见素才论说战事大要,被他无礼打断,不免皱眉,冷着脸道:“小将军,这是圣上主张。”李安节怒道:“圣上分明要作成老裴,何苦劳我朔方军跋涉千里做陪客!”
李见素闻言变色,郑钦尖声喝道:“大胆李安节!叉出去!”但李安节虽是后辈小将,此刻却领着来赴边的朔方军统制权,堂上服役的受降城士卒面面相觑,一时不敢动手。东道主长孙岑和下属屈突程赶忙起身拦劝,这边许京也按住李安节,劝说道:“二将军休鲁莽了!圣上原是好意——奇兵更易立奇功,二将军掩进浑义河,倘若拔得突厥牙帐狼头纛,岂非无上荣耀?”李安节恼道:“许文国!你须是跟着老裴出正阵,落得来说风凉话。”但许京纵使是风凉话也是有理的风凉话,何况到底是朔方一带的宿将,与李家关系密切,拖住李安节回座连哄带劝,终于将这头暴躁冲动的小胡狼劝服了下来。
这边高级将领犯口舌,中级将领们却坐在后面,窃窃私语,交流各自任务。毕继芬低声问郭光庭:“幼宾是跟随裴将军,还是同勇国公坐镇受降城?”郭光庭摇头道:“都不是,圣上分派我带步卒二百,火烧浑义河下游‘纥逻敦’场。”纥逻敦是北方的一种牧草,突厥人以战马代步,牛羊为食,囤积的牧草场就相等于唐军的粮仓,倘若烧尽,这一冬决计无法捱过。毕继芬道:“我跟二将军一道,和你队还能同行到䴙鹈泉宿营。同路的尚有尉迟将军。”过了一阵又道:“幼宾这回虽是偷营,却自独当一面,可立大功,只可惜不能马战了。”军中向来以马背接战为快事,郭光庭腔子里何尝不燃着渴欲冲锋杀敌的热血,却摇头道:“但为圣上效劳,做甚么都好。”毕继芬呵呵取笑:“幼宾真是耿耿衷肠,堪鉴日月。”
他在西京呆过,当然知晓皇帝与郭光庭的暧昧传言,郭光庭也听得出这一句揶揄,不好意思回言,低头将手中机宜又看一遍。黄纸牓上那熟悉的飞白书洒落落地,想见其人,看得自己胸中热血都涌到了脸上,忍不住仔细抚平折叠,小心收入怀里,暖烘烘的心情一直从胸口熨满全身。
这股热血直到出发那天还勃勃涌动着,那时天色薄明,朝霞染红了阴山积雪,受降城头奏起《前出塞》,乐音嘹亮,天地开阔,整队待发的队伍三举旗帜,呼声宛如浪涛般在山岭间奔腾。李见素和强撑病体起来鼓舞军心的长孙楚,在城上挥手致意,目送人马向山北大漠而去,正是三军大呼阴山动,平明吹笛大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