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一之20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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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一早,郭光庭是被满营寨的击鼓、吹笛、拨弦乐的声音吵醒了的,匆忙披上外衣出帐,迎面哗啦一响,一桶水兜头泼将过来,登时上下淋了个湿透,外面拍手大笑:“给都尉泼寒洒福!”
    郭光庭只好一面脱掉湿衣,一面纳闷道:“已是冬月中旬,怎么这边才过乞寒节?”乞寒节又名泼寒节,乃是胡俗,以水互泼,浇灌路面,击鼓跳跃为乐,意思是向上天乞求寒冷的降临,保佑来年不闹旱灾。这节日自胡地传入中原,长安人也是一般过,却通常都在十月底到十一月初,不料边地却迟了半个月。毕继芬笑着解释:“只因要讲武,军中一直忙着操练,便将乞寒节押后了。快脱了衣裳出来,哪有泼寒的日子,裹了衫袍躲内室的!”
    因为互相交泼冷水,过乞寒节的众人都是裸着半身跳跃舞蹈,冬月天气裸身当然冷,但少壮男子正是一盆火的时候,谁肯被人取笑畏寒体弱?何况跳舞嬉闹起来,被泼水的身体反而腾腾升起热气,每个人脸蛋红通通地,尽情欢闹。
    郭光庭在朔方军中最熟的便是毕继芬,其余低中级将领也有渐渐混出了交情的,彼此互泼了好几桶,各自湿淋淋的又去井边打水。郭光庭却看见一个熟人,促狭心起,趁其不备背后一桶水当头浇下,也一般拍手大笑:“莫贺啜,你怎地不来泼寒?”
    莫贺啜猝不及防,也被他泼得从头到脚湿透,却回身行礼:“小人是突厥,不是昭武九姓胡。”郭光庭抱歉道:“啊呀,我忘记了——天山脚下也确实没见你们过乞寒节。没来由泼湿你一身,好生愧惶!好在离我营帐没几步,先去我帐内换干衣罢?”莫贺啜致谢道:“不消了,都尉恁地客气。”
    这时两人相距极近,郭光庭又没有穿上衣,莫贺啜忽然指着他胸口道:“小人大胆——当日只道最后一箭是失手的,不想还是中了,抱歉得很。”郭光庭不自禁摸了摸心口处一道淡淡的疤痕,道:“哪得不中?再上几分就直接断送了我!偏巧却教肋骨卡住了,我自家一时都无甚知觉,冲进你家营寨,才不支倒地,教人抬了回去,煞是丢人!”莫贺啜笑了起来:“都尉好汉子!小人亡族在你军手下,也自服气。”
    郭光庭倒是一怔,想起莫贺啜的部落,却是业已败亡了的——莫贺啜嘴上说着“服气”,可是提到“亡族”二字,还是禁不住微微咬了重音,谁能容易消了臣虏之恨?郭光庭不懂人情世故,却知如若设身处地,自己也不会欢欣鼓舞。
    但莫贺啜这时毕竟已是降卒,并不会咬牙切齿作怀恨状,却告知了一件事:“都尉也休忙着泼寒玩闹,小人适才从留后大人帐中出来,闻得朝廷传来甚么加急令,是唐天子亲颁的旨意。留后正同勇国公计议事体,只怕不多时就要召集将领入帐,都尉还是自家赶紧去著了衣袍的好。”
    莫贺啜是李怀来内帐服侍的健儿,透露消息果是真确,只过了一会儿,军中便响起号角。并且李怀来知道自家将士一贯的懒惰,还派出亲随到处催促,看来事情十分重要,连李怀来也着紧起来。
    忙着泼水嬉闹的众人,连衣甲也没来得及端正,慌张张披了袍子赶去大帐的时候,却由李见素颁布了一道不算十分上紧的令旨:“圣上有旨,着灵州讲武各军,斟酌抽调军马,北上赴受降城,与安北、燕然等都护府共商联合回鹘、夹击突厥之事。”
    这一带的突厥乃是东突厥,与天山道的西突厥本是同族,只是分裂已久,各不往来。西突厥那面已大略平定,东突厥这里,却后院起火,大漠出现了回鹘族来抢地盘。其实回鹘原称回纥,本与突厥同出一源,因为长期受突厥贵族欺压,奋起反抗,自立了可汗,遣使与唐通好,还迎娶了公主为可敦。东突厥夹在唐与回鹘之间,颇是岌岌可危,如今皇帝命边关守军与回鹘夹击突厥,估计一战之下,便可继大破西突厥之功业,大唐也消除了北面的祸患了。
    李怀来自突厥羁下归附天朝,族类却是昭武九姓胡,九姓胡中以康氏居首,原本都是西域小国,被黑衣大食攻击灭国而东来,附属突厥,又忍受不了突厥可汗的压榨转而投唐,西北边陲设立了六胡州,便是他们的聚集之地。李怀来在灵州已是归化胡儿的第三代,对突厥的族恨已不甚浓重,但边关勋业,终究要从金戈铁马中取得,因此一闻战事将起,将领们脸上倒都显现出兴奋之色。
    自安北都护府而来的屈突程自然要带领队伍回归戍所,裴显的神策军行营是皇帝指定的要赴前线,其余朔方一带军马,就属于“斟酌抽调”的范畴。李见素虽然代表天子宣旨,毕竟不好直接调拨地方军队,西北这一面原本以朔方军为尊,李怀来没有官方认可的指挥权,实际上却被默认是可以拿得主张的首领,于是众将都等着他的分派。
    此来讲武的军队里,离西北边陲最远的是云中地方,但云中盛乐军的尉迟达,却格外的跃跃欲试,待李怀来开口派遣了自家次子李安节统领儿郎前去之后,便即开口请缨:“末将愿带本部兵马,共赴安北,为国效劳。”
    李见素瞥了他一眼,李安节便道:“昨日那位段司马,还说幽州军情甚紧,尉迟将军不火速回返,襄助范阳王殿下?”云中离幽州其实不远,这一问符合常理,尉迟达却道:“郡王的军务,几曾许他军插手!末将即便回返,也是无事可做,徒劳教将士闲散坏了骨头!”郑钦道:“尉迟将军为国体忠,当得赞赏!况且段司马一早就告辞去了,跟咱们都不曾知会,何尝要得云中襄助!”李怀来点了点头,长子李安平便授意书记将盛乐军登记在军簿上。
    这边路远的抢着要去,路近的却有推诿,盐州的主将周信明站起身来,腆然道:“末将万死,出来已久,挂心家营事务,便请容我军告辞回返。”
    李怀来皱眉道:“盐州又不当边陲冲要,无非是管辖几处胡州,急着回返做甚?俺正要用周将军。”周信明只是谦辞:“诸军勇猛,期必战胜,何须鄙军附骥?”
    他一贯少言少动,在人群中往往凸显不了存在,因此各军都看他的兴宁军似有若无,这时辞谢赴边,倒是坚决异常,李怀来也无法勉强,于是一旁书记便开销了兴宁军的名目。周信明行礼致谢,又复坐下,帐中不禁有人小声讥嘲:“万事不肯向前,注定他‘周婆’一世就是个边将!”周信明脸色安然,全不听闻。
    接着新泉军许京与丰安军石破延,却因戍所正当蕃汉关要,且伸出边沿,四周别无友军,两家只能去得一家,不免教李怀来沉吟了一下。许京便推让战友:“石将军勇力过人,这回战事正堪用得着铁骑军,俺自守关便了。”李怀来道:“铁骑沉重,不堪急行——依俺看来,许将军不妨将你军的轻骑借给破延罢?”许京也无异议,慨然应允。
    石破延倒有些犹豫:“两关边务,悉委文国……当得放心?”许京道:“俺行事,几时不当得!你自去。”石破延又迟疑了一下,忽然道:“你家轻骑,我堪堪能带;我家儿郎,怕你却管束不住——启禀留后,还是许将军去罢,破延代守新泉,盼各位凯旋。”
    李见素不禁捻须点头,郑钦笑道:“将军们恁地谦让友爱,大家若是知晓,必定欢喜。”李怀来哈哈大笑,志得意满:“便此定准,各家拾掇起身,替俺直抵于都斤山,博得个斗大金印回来,休堕了朔方的颜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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