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一之19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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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讲武的惯例,是上半日演习对阵,正午暂歇,下半日就是纵放将士自由射猎,至晚鸣钲返回,猎物归个人所有。李见素往年都随圣驾在两京近畿讲武,射猎的时候也随着皇帝下场,但如今灵州这一带山荒地野,寒冬时节走兽飞禽并不甚多,又因为李怀来要和幽州比拼羽箭,中级以上的将领们便不去打猎,都下到峰脚射圃之中。
    段越石这回却不肯再出风头了,李怀来让他家先射,他谦道:“下官粗能引弓,便奉留后之命,先来抛砖。”自家脱了长袍,拣了一张最寻常一石五斗长弓,飕飕连发,十箭中了七箭,一箭脱靶,还有两箭未中红心,成绩算个合格以上。
    他到底只是个文员,李怀来等人也不好大肆取笑,主将们是不愿意轻下较场的,李怀来帐下便是次子李安节和都尉毕继芬去射了一回。李安节弓强,毕继芬射准,都点了个“满尚”——因“尚”字断开弯折来数,一共正好是十画,所以军中计数,惯例就是书写一个“尚”字算个一十,有如后世写“正”字五进位计算一样。继李、毕二人之后,各军都遣偏将出马,粉牌上登时满满书了一排“尚”字。
    巡使这边豆卢封节与郑钦都安坐不动,当然是郭光庭下场。他早就跃跃欲试,拣了张五石四斗的强弓,先拉满随意放了一箭试了试手,觉得颇是合用,正要摆开架子正式射靶,却听背后有人道了声:“都尉且慢。”
    郭光庭一愕回首,只见从座中起身过来的却是新泉军主将许京,他是朔方一带最负盛名的神射手,郭光庭不觉肃然中又带了惶然,躬身道:“许将军有何吩咐?”许京摆手道:“不是公务,都尉随意些便是。敢问是谁教习都尉射术?”
    郭光庭差点冲口而出:“是七郎。”好在这句话在口边硬生生拦截住了,答道:“是末将在长安胡乱学的。”许京点头道:“嗯,都尉再试射一箭,俺来看看。”
    他这个“看”,却是将手臂环搭在郭光庭肩臂上,同他一道引弓。这把手姿势是长辈指点用的,原非异常暧昧,争奈郭光庭情思飘到李濬身上去,回想昔年教学光景,心思一偏,手上便乱,一箭放出去失了准头,斜擦靶子而过。
    但就这么一放箭,许京已摸清了他的底子,放手道:“都尉力量不错,果是引得五石弓的,俺却有一言:莫若使三石左右的弓更好。”郭光庭愕然道:“谢将军指点。”许京见他脸上有踌躇之色,一笑道:“都尉莫非不以为然?俺看你张弓,使是使得,却未免臂肌绷紧过度,已无余力,如何持久?弓强确实是射得远,不过,战场远射,自有弩箭,何必倾尽自家力气?弓箭之道,与其求强求远,未若求准求狠。”
    弩箭乃是借助机械之力射箭的兵器,射程之远箭矢之劲都非人力可及,郭光庭料不到许京作为精研射术的神箭名将,言下却是教人不必完全依赖弓箭,不禁愈发愕然。裴显却也站了起来,道:“老夫惶恐,先替幼宾谢过许将军良言点拨。”郭光庭是他的旧部属,虽然射术有偏差不能怪安西军的教导,作为老上司的裴显却觉得自己有几分当家长的责任。
    郭光庭恍然大悟,急忙屈膝道谢。许京还礼道:“不敢!都尉已是极好的了,少年人还在长骨骼,正是好苗子,俺胡言乱语,只盼给都尉锦上添花。”丰安军的石破延在座中笑道:“文国一贯的好为人师。”文国是许京的字,听了战友取笑不免也呵呵一笑,自行回座。
    郭光庭于是换了张二石八斗的弓在手,照例依旧先是试手,射圃服役的士卒见他取的是角弓,知道他要练骑射,赶忙去牵马。郭光庭刚试得一箭,却听身侧又有人招呼了声:“郭都尉!”
    这回回头看见的是名短袄士卒,手中拿着一张桑木弓,正在弯腰行礼。李怀来笑道:“这是俺家的健儿一名,也来练手!”那健儿招呼道:“都尉还记得小人不?”郭光庭听他口音微有些生硬,不似汉人,尚在寻思,那边已将马匹牵来。健儿道:“请都尉自管先射。”郭光庭翻身上鞍,桃花叱拨马泼剌剌驰将出去,绕得一个圈子回头,马背弯弓,连珠箭发,飕飕都中红心。
    他穿着一领白战袍,衬着坐下赤骠马,猿臂蜂腰,体态矫健,说不出的英姿飒爽,十箭又是无一虚发,免不得旁观者都喝了声彩。彩声未毕,却紧接着听得控弦之声,又是十箭连珠发出,紧追前箭之后,每一箭不偏不倚都射中在郭光庭所射箭的箭翎,将羽箭连杆竖劈,劈成两半。
    这一下连座中大将都不自禁站起身来,齐喝:“好一手‘劈筈箭’!”筈即箭尾,一箭劈筈不难,难得的是十箭连发,箭箭劈筈,这准头唯有许京堪与之比肩。众人震惊之下,一起瞩目,却见适才过来的李怀来帐下健儿,缓缓收弓,又招呼了一声:“郭都尉恕罪。”
    郭光庭猛然省起,失口道:“啊,你是莫贺啜!”那健儿再度躬身:“马蹄下草土蝼奴阿史德莫贺啜,多谢都尉当日活命之恩。”
    “莫贺啜”在突厥语中就是“勇健”之意,这健儿却是一名降归天朝的突厥卒。郭光庭跃下马来,欢然道:“原来你到了朔方军效劳,怎地今日才相见?这手好箭,便是烧化作灰我也记得。”莫贺啜答道:“从前两军对阵,伤害过都尉贵体,不胜愧惶。小人一向在灵州内营服役,承蒙李大人抬举充作帐下健儿。”
    众将不知道他们的渊源,不免纷纷相询,毕继芬却是认得的,替郭光庭解释道:“当日生擒铁勒最后一战,郭都尉冲锋在前,连中三箭,险死还生,便是莫贺啜所射。后来破了敌酋,帐下士卒大多被擒,却是郭都尉开口恳请,容恕了莫贺啜性命。二位也算是‘过命’的交情了。”众人纷纷赞扬,李怀来大笑道:“不道俺家健儿,却是郭都尉的故人!俺胡儿家的规矩,见到好朋友要满饮‘金叵罗’的,今晚便贺都尉酒去!”
    叵罗乃是一种酒盅,口径并不算大,因此连灌三四杯葡萄美酒,郭光庭也没有醺然醉倒,但这晚上的宴会是将领欢聚,莫贺啜到底只是普通卒子,哪里有资格入帐?所以郭光庭也只有跟毕继芬坐一处,一面递杯,一面谈论今日讲武各家优劣,帐内燔羊炙牛,酒浓酪香,军乐昂扬,其乐融融。
    喝了几巡,跳剑器舞的健卒退了下去,却上来一双抱琵琶的歌女,袅袅婷婷行了礼,弹唱起来,唱的却是本地风光:
    “回乐峰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
    李怀来已喝到有几分酒意,拍案道:“调子太苦,煞风景!换来!”琵琶女转弦拨调,又唱一曲绝句:
    “琵琶起舞换新声,总是关山旧别情。撩乱边愁听不尽,高高秋月照长城。”
    这首才唱到开始二句,已被李怀来喝止:“什么离别、思乡!俺老家可就在这灵州城,生死都不撇了去!再换曲子,要唱应景!”
    琵琶声忽然激昂起来,飒飒如风雷卷动,瑟瑟似冰雨敲窗,调奇音高,狂荡不禁,唱的乃是诗鬼李长吉的《秦王饮酒》:
    “秦王骑虎游八极,剑光照空天自碧。羲和敲日玻璃声,劫灰飞尽古今平。龙头泻酒邀酒星,金槽琵琶夜枨枨。洞庭雨脚来吹笙,酒酣喝月使倒行!……”
    繁弦急管之中,将领们都渐渐醉了,推杯换盏时说话的舌头也大了几分,李怀来嘟囔道:“寡酒……没趣!唤俺军中那帮娘子们来……各家同乐!”片时一干粉黛自帐外涌入,花枝也似拜了众将,便偎依到各人身边去。
    这时帐中酒筵已残,裴显早告了年老不胜酒力,李见素和豆卢封节声称要回去授命记室起草讲武报禀呈上皇帝,都已退席。去了这几个严谨人物,余人不免少了几分拘束,又见李怀来一手搂了一个妇人,大笑道:“各位随意,随意!”众人开始还有迟疑,却不料灵州妓均是十分伶俐善侍,莺声燕语之下,没多时就和众将打得熟络,于是大家渐渐放纵起来。
    毕继芬在灵州多时,早已惯了,和营妓说笑自如,转眼却见郭光庭局促坐在一边,低垂着头不敢看妓女,听着娇言挑逗,死活也不吭声。毕继芬好不骇笑,敲案道:“幼宾,娘子不怕羞,你倒怕娘子!”郭光庭憋红了脸,半晌挣了一句:“裴将军当年……妇人是不许入营的。”毕继芬笑道:“安西清苦,怎比灵州?多年不见妇人的日子,是我们男儿汉受得的么!奇怪,你也回西京多时了,莫不成至今还没见过妇人,恁般羞手羞脚?”
    郭光庭确实是多年不见妇女,回家之后和年轻婢女说话都要脸红的,这时鼻端闻着身侧妓女的浓郁脂粉香泽,简直有如百爪搔心般坐立不安。偏生郑钦这个宦官,对妓女没兴趣,倒有心思凑过来做马泊六,悄悄笑道:“都尉莫怕,咱家决计不去多口告知大家——况且,纵使大家知晓,多分也就一笑了之,想当年薛简在宫外养了外宅无数,太后几曾放在心上?”郭光庭听他居然拿太后的面首薛简比自己和李濬,更加尴尬无比,颤声道:“郑将军……休要胡言。”毕继芬笑道:“幼宾脸嫩,人多的所在放不开手脚,要不带这位娘子回帐叙话去?”
    郭光庭偷眼瞧了那妓女一眼,只见她拦胸系着的石榴裙艳滴滴的红,更衬得胸前肌肤白腻如雪。不看则已,这一看愈发脸上火烧火燎的热了起来,结结巴巴道了一句:“我……我醉了……去更衣!”慌张间打翻了案上酒樽,头也不敢回的逃席而去。
    一口气窜过几道营帐,冬月的寒风吹拂在滚烫的脸上,渐渐降了热度,这才心神安定。抬头看见月轮正在天心,洒下来冷清清的寒光,与帐中脂浓粉香的旖旎光景浑似两个世界。他胸中有股混乱的意气,到此时不觉长长嘘将出来,却听身侧也是一声长叹:“将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
    郭光庭奇道:“是段司马?司马大人也逃席了?”段越石自寨角阴影处转将出来,施礼道:“下官逃席久矣,冲撞都尉。”
    郭光庭赶忙还礼,今日见此人睥睨众将,不免既敬且畏,一时不知道如何说话。段越石倒是平易可亲,解释道:“适才步月,忽然想起我家郡王殿下,此刻多半在瀚海之中与契丹交战,一时感慨,脱口吟了前人诗句,惊扰都尉了。”郭光庭道:“不敢。”
    段越石忽然向他伸手,道:“恕下官冒昧,都尉腰间长剑,可否借阅一观?”郭光庭一愣,不便拒绝,解下剑连鞘递过。
    这柄御赐剑原本朴实无华,自从上次被杜绪一指之后,郭光庭连黄穗也换下了,外表更无特异之处。段越石却连鞘抚了很久,赞扬道:“剑不出鞘,已觉凛然,果是好剑!”忽然呛啷一声,拔剑出鞘,喝道:“健儿,将我家剑来!”
    他背后原有健儿护卫,闻言奔上,双手呈上一柄出鞘短剑。段越石一手倒持郭光庭的长剑,一手拿起自家的短剑,蓦地反转,将短剑猛向长剑剑脊上砍了下去。
    郭光庭大惊失色,急叫:“住手!”日间见过皂衣卒双剑出处,削刃立断,料来这短剑也是一般锋锐名器,两锋相摧,必有一损,万一毁坏七郎所赐宝剑如何是好?但说时迟那时快,段越石出手突然,他根本来不及相拦,耳中却听叮当一声,砍下去的短剑断成两截,半截断剑落了下来。
    段越石似乎怔住了,手中一松,另半截剑也脱手落地,语气嗒然:“原来我幽州精铁,毕竟比不得上京宝剑!”
    郭光庭其实有些不快,却也不好责备,伸手道:“请段司马赐还了我的剑罢。”他到底是个少年,心里微带赌气的时候,便讲究不起礼节,不肯再为损毁了段越石的短剑道个虚伪的歉。
    段越石一笑,还剑入鞘递还给他,反而道歉道:“是下官失礼了,幸好不曾损伤宝剑,否则万死难偿。”郭光庭又有点不好意思:“段司马言重了。”
    风清月朗,两人相对,这是营寨僻处,安静无声,却听见远处主帐轰饮谈笑之声,阵阵传来,想是正在欢宴酣处。
    郭光庭想着索性告辞自去安歇,段越石却重新开言,换了话头:“今日各军讲武,委实精彩绝伦,更难得各家法度俨然,丝毫不乱,却教下官想起前朝一件事来。”郭光庭道:“末将不曾读书,敢问前朝也有这般讲武么?”段越石笑道:“讲武是本朝的常例,如何没有?下官忽然想起的,便是玄宗朝的故事。当年玄宗皇帝初登大宝,在骊山讲武,征兵二十万,绵亘五十里,那才是圣朝的大场面!可惜因为人数太多,军容不能严整,场面甚是混乱,玄宗一怒,当场要处死兵部尚书以殉军法,幸亏大臣苦求才免。那一场讲武,唯有两家军队岿然不动,大受玄宗赞赏,其中之一,便是昔年的朔方军。可见朔方治军有道,是自来的传统。”
    郭光庭点头道:“嗯,末将恍惚也听过这段故事。”段越石道:“那次讲武,可惜了兵部尚书!其实军容不整,非他之过,只因天子登基,正要拿大臣立威,因此非其罪而受罚。若非玄宗皇帝念其有拥戴大功,早已身首异处,却也被贬出京师,左迁新州,最终殁于岭南烟瘴地面——都尉可知这位兵部尚书是何等人物?”郭光庭一窒,没有说话,段越石自己回答了:“乃是代国公郭元振讳震的。”
    郭光庭幼年便听家人说过此事,知道先祖其实不得令终,纵使是出将入相之荣,匡扶乾坤之业,又怎当得世事无常,人心翻覆?忽然心头涌现了杜绪的那句话,不自觉喃喃说出口来:“大抵……这便是‘天威难测,君恩莫恃’!”
    段越石料不到他能说出这八个字,转头相顾,郭光庭退后一步,折腰下拜,以额触手:“失礼段司马,光庭不敢闻先祖名讳。”段越石啊了一声,道:“下官不知,误犯都尉家讳,死罪死罪!”
    霎时间又是一阵沉默,远处丝竹声还在阵阵传来,幽州健儿小声提醒:“司马,夜已深了,回帐安歇罢。”段越石于是举手向郭光庭道别,郭光庭便也还礼。却见他一揖到地,随手拾了半截断剑,伸指弹铗,纵声而歌,缓步而去。郭光庭侧耳细听,分辨出他唱的却是一曲《公莫舞》:
    “……材官小臣公莫舞,座上真人赤龙子。芒砀云瑞抱天回,咸阳王气清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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