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言尽于此，可碧均岸却还是有自己的思量。自己现在如此艰难度日，母亲重病，欠下了一身的债务，他自己都好像深陷沼泽，难以自救，如何能去连累别人跟他一起受苦。
    祁珉明显看出他的心思来，拍着他的双肩，劝慰道：“阿均，孝顺父母，承担责任，明明这是加分项，你为什么会觉得自卑？这是你的担当啊，如果你不孝顺，大可以只顾自己潇洒，不管母亲死活，这样你就可以无债一身轻了，可是如果是这样的你，那位姑娘会为你倾心吗？这是你的优点，是你的长处，是你比别人强的地方，你不要觉得自卑啊。老师知道你心思重，非得能给人很好的生活了才想踏出这一步，可是你要考虑清楚哦，人家姑娘家年纪一年一年的长着，能不能等到你功成名就？你也说了她家很有钱，想必她也不缺人追求，这些年岁里，你能保证没有人去跟她提亲吗？”
    碧均岸一听到”提亲”两个字，脑海里就浮现出她那个轻浮又张狂的表哥，眉头微蹙：“我……”
    “那我这样问吧，人家对你是什么意思呢？”
    “她，好像也是喜欢我的。”
    “既然两下里都是有情的，还是不要错过良缘啊。”
    几个学生听了一耳朵他们的谈话，哥儿几个凑了上去，给他出谋划策：“女人不都喜欢一些惊喜吗？阿均买买花，甜言蜜语哄着，还能多难追啊？”
    “要我说，阿均既然觉得自己家世配不上那姑娘，不如……造个假身世，就说你家里也是名门大家，你看你说话做事又是谦和有礼的，谁会去深究啊，难不成嫁个人还要把你家家底调查个底朝天？等成了亲，就算她知道你骗她，生米煮成熟饭了，她还能再飞了？”
    碧均岸对于他们的说法不敢苟同：“那何必呢，人必自重而他人重之，如果连自己都不接受自己的身世和处境，他人又怎会真心尊重？再者，言及姻缘，诚实更是很重要的美德吧，骗来的婚约，也要小心经营，一个不小心露了馅儿，不也是满盘皆输？对于我的家境，我一字也不会隐瞒，因为这就是真实的我。”
    “唉，你说的也是啊，那就坦白告诉人家呗，看人家能不能等你考到功名，或许人家肯等呢？”
    祁珉也觉得他们几个出的是馊主意，连忙带着他们离开去聚会了，让碧均岸自己好好想想。
    如果跟从内心的声音，他当然想不顾一切的去跟人表明心意，不给别人留一丝机会，可是这么做了之后呢？自己现在一无所有，能给她什么？
    碧均岸无助的靠在墙头，望着天边的明月，因为她，才第一次觉得是自己是如此的没用，如果自己再厉害一点儿，可以一力承担起赡养母亲的责任，也有能力给她好的生活，就好了……
    他在外面吹了好一会儿冷风才回去，如往常一样照顾好母亲的一切琐碎事宜，然后拿起书来看。其实对他来说，读书写文章已经算是在休息了。
    到了夜深人静，大家都睡了，他发觉母亲还没有入睡的迹象，便开口询问：“母亲，您还不睡吗？”
    母亲的神色有些怪异，没有正面回答：“你还不睡吗？”
    “儿子还要赶几篇文章，您先睡吧。”
    母亲忧伤的眼神看了他好一会儿，才转过身去，背对着他。
    他一直没能发现母亲的异样，直到有一天在工地上，刚领了钱，点好数量，想着可以早些还上先生借给他的钱了。正当他干活累得头晕眼花的时候，医馆里的小药童急匆匆的跑来找他，说他母亲服药了。
    碧均岸一时没反应过来，不理解他说的”服药”是什么意思。
    小药童又急着说，他母亲服药自尽了，幸亏大夫察觉的早，不然人就救不回来了。
    碧均岸大步的跑回医馆，正巧碰到大夫出来，瞧见碧均岸连站都站不稳的样子，大夫一把扶住了他：“你母亲没有大碍了，不用过于担心。是我粗心了，前阵子你母亲说她晚上睡不好，想跟我要安神药和麻沸散。你也知道，我们为了防止有人喝药自杀，一次只给开一点儿，没想到她把每天支取的药攒起来，唉……她现在已经没事了，你别太担心。”
    “从什么时候开始？”碧均岸的声音很哑，大夫在心里回想了一番，道，“好像是从年三十那天。”
    那就是老师他们来找自己之后，碧均岸已经猜到了，或许那天他们的对话被母亲听到了，她怕拖累自己，所以选择这样的方式了结。
    碧均岸走进房间，母亲还昏睡着，他看着母亲泛黄瘦削的脸庞，一股酸意从下涌上鼻尖，双腿一软，跪跌在地，止不住的抽泣起来。
    隔壁病床上的大婶看到他哭得这么惨，出声安慰道：“小伙子，先起来吧，地上凉，你娘救回来了，没事儿的，你等她醒了，劝劝她就是了，啊，哎哟，可怜的孩子，哭得这么惨……”
    等母亲醒的时候，碧均岸已经趴在床边睡着了，他还穿着上工地穿的脏衣服，也没力气拾掇自己的仪容，他连觉都睡不饱，哭着哭着就哭困了。
    母亲动弹了一下，察觉到床边压着个人，她也反应过来了，自己是没死成。
    她吃了那些药，涌上来的感觉十分令人窒息，头晕呕吐，喉咙和胃里都像是有火在烧，她想原来死亡没有想象的那么轻松，死亡比活着还更可怕。本想着自己已经是个废人了，活着还要连累儿子活的那么辛苦，不如早点去死，还能减轻一点他的压力，可是当她没死成，又看到自己儿子的时候，她才涌上了后怕的感觉，眼泪没有知觉的流了下来。
    碧均岸被抚摸自己头顶的动作惊醒，与母亲四目相对的时候，他撇了撇嘴，眼泪涌到了眼眶里，委屈的神情不再像平日里的沉稳，反而像个孩童模样：“娘，您这是要干什么？您是想要我的命吗？”
    “儿啊……”母亲摸着他黑漆漆的小脸，泪流满面，“儿啊，娘是不想再拖累你了……是娘身体不好，才让你那么小的年纪就吃了这么多苦，娘不想再拖累的你人生留有遗憾，没有这个病秧子娘，你就可以放心大胆的去追求你想要的……”
    碧均岸委屈的大哭：“您是在要我的命……您想让我在这世上连一个亲人都没有了吗？如果您也不在了，天大地大，都只有我自己了……您想让儿子成为一个孤儿，再也没有娘了吗……”
    “我只是，不想让你一辈子都被我这个老婆子拖累……你是做大事的人，你靠自己，可以飞得很高很好，可是，我一直在拖你后腿，把你往泥沼里带……你，别管我了，你管我已经管了这么多年，报答养育之恩，也算是够了。你就让我自己管自己吧……”
    “儿子如果连母亲的安危都不顾了，考出功名了又有何用呢？母亲受用不到，我就算考中了状元又有何用？母亲到鬼门关走了一遭才把儿子带到这世间，这不就是最大的恩情了吗？只要母亲还在均岸身边，均岸便不觉得苦。”
    “可是，我觉得自己在阻止你变好，你明明有更轻松更好走的路，都是因为要照顾我，你才会活的这么辛苦，有喜欢的人，也不敢去争取。甚至，有可能因为我没用，而让你喜欢的人，瞧不起你……”
    “母亲，这世上有多少人眼高于顶，觉得自己了不起，觉得自己就是应该做大事，就是看不起普通的劳动人民，不能接受普通的活计，不能接受自己平庸，这样的人，终将一事无成。儿子认为，每个人于这个世界而言，都是渺小的，都是卑微的，都是一粒尘埃，可是在自己的家庭里，这粒尘埃却可以变成顶梁柱，变成家人眼中重要的存在。人这一生短短几十年，考取功名，加官进爵，不就是为了让家人过上好日子吗？没有人天生喜爱做工，谁都知道干活又枯燥又乏味又累，可是它能让人养家糊口，能让人延续子嗣，这是责任，不是拖累。您是希望自己的孙子有个有担当的爹，还是希望自己的孙子有个自私虚伪的爹？儿子在以身作则，孩子也会有样学样，您希望儿子给您的孙子带来不好的榜样吗？还是……您希望等我年老的时候，您的孙子就这样堂而皇之的将养大他的老子给扔出家门？”
    她自然哪种也不希望，她希望她的儿子能给她的孙子带来好的榜样，她也希望等儿子年迈的时候，孙子能像他一样，十年如一日的侍奉在侧，谨守孝道。
    “母亲，儿子不可能不顾母亲的安危，因为您对我来说，是最重要的人，如果您想让儿子过得好点儿，就千万别再做这样的傻事了，不要让均岸变成一个孤儿，我不想没有娘……”
    母亲摸着眼前少年的脑袋，无声的应允了：“均岸，我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