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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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江韶岑听我这么说,却仍有些迟疑:“这样不太好吧。”
“那我问你,你到底想不想把这人弄到手?”
他答得有些犹豫:“……想。”
“这便是了,你难得动一次真心,又何需拘泥手段呢?”
他却还是犹豫:“怕只怕人心深不可测,计划得虽好,却也不可能事事都如你所愿……”
这话我最不爱听,于是拉下脸来,冷冷地道:“你要是不信,我们打个赌好了。”
“赌什么?”
“就以三个月为限,赌我能否驯服这人,让他自己乖乖到你手心里来。”
“三个月?”江韶岑摇摇头,一脸不信。我不理会他,径自开出条件:“若你输了,就做三件让我开心的事吧。”
江韶岑看看我,问得有些小心:“煊鹏,你莫不是想借故整我吧?”
“怎么,怕了?”我激他。
他避重就轻:“若是你输了呢?”
“随你开口。”
“真的什么都行?”
“不错。”
他半信半疑,思忖再三,最后一咬牙:“好,我便跟你赌!”
“那就一言为定!”我得意的笑,“只是你别忘了,我长这么大还从没输过!”
江韶岑闻言惊觉,顿时有些欲哭无泪。这人和我自小相识,我的手段他岂会不知?我却在他反悔前抢先开口:“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然后大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头。
当年晚上那个舞剑的沈君桓住进了我府里,为了不留个纨绔子弟的坏印象,第二天,我特地赶了个早,天未亮便去找他。到的时候,他正在习剑。
我虽不会武,却善作壁上观。同样的剑法,不同的人使来,却大相径庭,只因这一招一式间无不透露着一个人的秉性。我看沈君桓的剑,隐忍间透着坚决傲然,便知此人难以对付,若是调教得不好,只怕反会被这只鹰啄去了眼睛。可我这人偏偏有个毛病,对手越是难对付,越是碰不得,我的斗兴就越是高昂。
想了想,我决定还是先驻足远观,自始至终,沈君桓都像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
我轻笑,知道这人戒心未除,踱着步子回去了。
第二日继续去看他练剑,然后又在惊动他之前便回来。
第三日,第四日……
就这样,一晃便过了数日。
这期间,江韶岑居然十分难得的主动约我去喝花酒,我知道他约我喝酒是假,想打听进展是真,所以在席间顾左右而言他,偏不让他如愿。他被逼得没辙了,只好直接开口问。
我笑他:“韶岑啊韶岑,你我相识这么多年,竟然还不知道我么?别人越提防我干什么,我就越喜欢干什么。你打听这么多,不是明摆了挑动我对这人下手吗?若我真的有心动他,早就得手了。可为了一个外人毁掉咱们多年交情,岂不可惜么?”
他闻言,果然变了脸色。
我见玩笑开得过火了,忙安抚道:“好了好了,你就放心等着吧,我建德第一少说话何时不作数过?”
他这才如释重负,讪讪的笑起来。
一番痛饮后,我和他各自携佳人上楼。既然头牌翩虹被我独占,江韶岑便只能点排名稍次的艳君姑娘。这位姑娘虽在才情上稍稍逊色,但也是艳名远播,或许是这个缘故,两位姑娘的卧房比邻而居,很有些一较高下的意味在。
“煊鹏,你许久都未曾来了,”翩虹幽幽的叹气,“怕是只见新人笑,未闻旧人哭了吧……”
我牵了牵嘴角,头痛啊,一上来就要兴师问罪吗?面上却笑着一把搂住她:“还不是我爹成天逼我准备解试么?你可不知道,我这些天心都吊着呢,生怕你耐不住寂寞勾搭别人去。”
“瞧你这张嘴,”她又羞又恼,咬了我一口,骂道,“冤家!”
芙蓉帐暖,春宵一度。我在聚芳楼哪次不是日上三竿才醒?但连日来的早起竟然成了习惯,睁开眼睛天还没透亮,翩虹正在身边熟睡。我起身穿衣,听见她在背后迷迷糊糊唤我,只得敷衍道:“我有要事先走,下次再来找你。”她却恼了,拉过我的脖子又是一口,然后赌气似的不再理我。我苦笑,安抚了几句便走了,再不走可就赶不上沈君桓练剑了。
匆匆到府中,那人果然已经开始。他沐浴在光里,周身仿佛镀上了一层金红。衣袂随清风翩然,长剑迎朝霞而舞。刺破雾霭,驱赶暗夜,如神祗下凡。
我胸口一紧,只觉得很久以前在哪里看过这景象,美则美已,心里却有说不出的疙瘩,似与什么不详的事情相连。电光石火间,我突然记起来了,小时候曾被一群歹人绑走过,这些人很奇怪,不要赎金,只是叫嚣着,沸腾着,高声辱骂,说要挖我的眼剜我的心,我被硬生生按在地上,心里害怕极了,哭叫不出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把明晃晃的尖刀一寸寸逼近,那个时候,天空中也是潮红如血。
“第一少,不要紧吧?”
直到这人出声我才如梦方醒,原来他已收式,正看着我,有些担心。
“你脸色不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我暗自懊恼,真该死,怎么好端端会想起这事来?脸上却努力扯出一个笑容来:“没事。”大概因为笑得有点苍白,他见状,抓过我的手腕,扣上五指,凝神屏息。我有些意外,原来这人还会号脉。
“没什么大碍,只是有些气血上浮。”说罢,他便松开手,转身要走。
“别走。”我突然抓住他的手,突然得连自己都觉得吃惊。
“我想拜你为师。”
说完,自己也愣住了。
他怔怔的看着我,一脸始料未及的样子。
话一旦出口便如泼出去的水一般,我只得顺着情势而下:“我想请你教我剑法。”
“为什么?”
“大概是因为……再也不想尝试被人挖眼剜心的滋味了吧。”
我的拜师进行得相当顺利,只因这一切都在计算之中。那天我在聚芳楼替沈君桓解围,他身为侠义之士这点恩情自然是要报的,再加上我那天的表现有些反常,以他的才智,一定很快能推测到背后的隐情,产生恻隐之情。所以,于情于理,这个师父的重任他都推托不得。
有了师徒这层关系,事情就好办多了。每次习剑我都选在郊外的乌龙岭,一方面便览湖光山色,另一方面也不容易让爹爹发现。沈君桓对此颇为费解,我便把那个相士的预言说给他听。
他听完,眼波微动,道:“这么厉害的预言倒是头次听说,只听人说如何如何要家破人亡,怎么还会扯到祸国殃民去?”
“就是就是,那江湖术士把我说得好似妖孽,如此疯言妄语怎么能信?可我爹说什么‘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偏就照做了,不准我跟武扯上半点关系。他老人家一发话,放眼睦州还有哪个敢教我功夫?”
“原来如此,”沈君桓点点头,忽然道,“这么说来,那谁要是教了你岂不是成了千古罪人了?”
我大笑:“是是是,师父你便等着看徒儿如何祸国殃民吧!”
沈君桓授剑极为规矩,就那么几个动作他居然让我不知反复了多少遍,时间一长,我免不了怨声载道。
“师父大人,这要练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学无止境。”
“好吧,那我换种问法,要学到什么时候才能到你这水平?”
“呃……”
一向反应敏捷的沈君桓竟然卡了壳,我看他一脸认真努力思考的样子,心里就凉了大半截。
“那自保呢,比如对付几个山贼暴民什么的?”
为了补偿刚才的语塞似的,沈君桓这次立刻接口:“以你的资质,两三年便可有所小成!”
这话听了就叫人泄气。
“算了算了。”我干脆放下剑来休息,看来习武没有什么捷径,自己也不是什么百年一见的奇才,有生之年就不指望能仗剑江湖了。想到这里,我突然心中一动:“对了,听江韶岑说,你便是在这里搭救了他?”
他点点头。
“那些人真是摩尼教的么?”
“不错。”
我听了却皱着眉头不说话,他有些奇怪:“怎么了?”
“我只是觉得事情有些蹊跷。”
“蹊跷?”
“摩尼教自二十多年前被哲宗皇帝明令禁止后,就鲜有活动,即便有几个暴民出没,目标也都是些贪官污吏,而江韶岑无官又无钱,这些人好端端的干吗要找他的晦气?”
“摩尼教行事若都有个讲头,只怕也不会被叫做魔教了。”
“此言差矣,说摩尼教是魔教,不过是民间以讹传讹罢了。据史书所载,摩尼教源自西域波斯,唐代传入中土,五代时一度声势浩大,只因其教徒不肯归顺佛道二教才被称为‘魔教’,其实却是教人向善的。这教派原本在民间流传甚广,直到被禁。”
沈君桓点点头,接口道:“这么说来,袭击江韶岑的那些人很有可能是假借了摩尼教之名作恶,存心误导官府的视线。”
“的确。”
回去以后,我把这事情告诉江韶岑,反正事情已经过去,他倒不关心那些人是否真的假借摩尼教之名,只是一个劲儿的拍手叫绝:“煊鹏,你考证摩尼教的那段话真叫旁征博引、信手拈来啊,厉害,厉害。”
我被这么一夸,心里甚为得意,脸上却吓唬他说:“只希望有些人不要把这番话传到我爹他老人家耳中就好,否则他定然又要捶胸顿足地骂我不肯在科举上多花心思了。”
江韶岑听出我话里有话,立刻指天做悲愤状:“冤枉啊,煊鹏,我何时出卖过你!”
“哦?那上次赛诗会的事他是怎么知道的?”
“这个么……”
“还有钱公子的焦尾古琴,王公子家的满园桃花呢?”
“俄……”
我瞪了他一眼,他便严肃地竖起三根手指:“三个字。”
“嗯?”
他开口,吐字清晰,掷地有声:“我错了。”
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这人便是这种地方叫人讨厌不起来。
“对了,煊鹏,”江韶岑道,“有件事情我总想问你。”
“什么?”
“我从以前便开始奇怪,他人谈摩尼教而变色,你却不以为然,莫非有什么渊源?”
这问题让我的笑容一僵,本想搪塞,但见他兴致勃勃,只好开口。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那年被歹人绑架的事么,他们拿着尖刀说要把我的心剜出来寄给爹娘,就在这万分危急的时刻,有个人救了我。”我告诉他,“那人便是一个摩尼教教徒。”
这以后,练剑的日子仍在继续,可没过多久,我的早出晚归就被爹爹发现了。他特意一大早就堵在门口,一瞧见我要出门就吹胡子瞪眼,质问我又要上哪里鬼混去。我老老实实答完“乌龙岭”,他便勃然大怒,抓起鸡毛掸子就打。
“你还不说实话,一定又是去什么风月场!”
真奇怪,实话他不信,难道硬要我骗他说去了风月场才满意?
反正我一开始还左忽右闪,后来见他老人家青筋暴出,担心再这么僵持下去迟早会有人血溅五步,只好钻进娘房里暂避风头,任凭他在门外叫嚣要把我这败坏门风的浪荡子清理出门户。
娘亲犯了头痛,正在喝药,我便接过来,小心翼翼的喂到她嘴里。
“都是孩儿不好,害娘亲又犯头疼了。”
“没事,老毛病了,喝几帖药便好。倒是你爹着实气得不轻,要知道,他虽打你骂你,却何尝不是盼着你的好?你们父子啊,一个样,说句软话好像要了命似的。”
我没有说话,只把头轻轻靠在她的肩上,其实她说的我又怎么会不知道。
娘亲无可奈何的叹气:“这孩子,怎么老也长不大?”
“……因为煊鹏永远是娘亲的孩儿啊。”说完,我抬头朝她笑,“这句够不够软?”
“油嘴滑舌。”娘笑着骂了一句,戳了戳我的脑袋。
“你身上怎么有股药味?”沈君桓问。
“药味?”我愣了一愣,笑了,“是我娘的药,她的病又犯了。”
“什么病?”
“头疼症,已有多年。”
我想起他会号脉,也许通晓杏林之术,于是把娘头疼的症状一一据实以告。他想了又想,说了个方子:“你去找个会点穴之人,封住令堂的风池、太阳、合谷、列缺四穴,再封穴阳白、头维、风府、率谷、外关、阿是穴,然后外敷当归、天麻,每三日一次,可保不再犯。”
我找来名医请教,几位名医皱着眉头琢磨了半天,说也许点穴一道与针灸相通,不妨一试。于是我便请了沈君桓按法施行,却没想到歪打正着,娘的病症竟好了许多。
“君桓师父,真是奇了,没想到你竟有这样的本事!”
他淡淡地笑道:“家师身体不好,久病成医,我从小耳濡目染,也算学了些皮毛吧。”
“这么说来,很少听见你说起你师父,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缓缓地道:“他在江湖上非常有名,大家都以为他很了不起,其实他只是个可怜人,他小时候得过伤寒,差点没命,靠吃五食散才活了下来,五食散这方子极热极躁,吃之前必须喝酒行散,否则就会毙命。而他酒量奇差,每次都弄得酩酊大醉,醉了便骂人,有时还唱歌,甚至哭。可是他对我很好,我娘过世得早,是师父将我抚养长大,视如己出。”
“他如此失意,可有什么伤心之事?”
“我知道他有一个仇人,他很恨他,却杀不了他。”
“那个人的武功很高么?”
“不,”他说,“只是因为师父答应过不杀他。”
“原来如此。”
“师父总说他想‘放下’,但我不想放过那个人。”他说,“我放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