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记得多年前，桃花深处，鉴池临渊，便是师父的水榭，水榭深处是条幽径。曲径通幽处便是纨绔子弟们的神仙府第，把酒言欢，畅谈天下，洒了花瓣，风舞阵阵芬芳。
    那时的师父不苟言笑，整日柔纱蒙面，惹得我们心痒痒的厉害，再后来，到了凌杀一夜，师父揭下面纱的瞬间，一柄苍月横穿数人胸骨，漫天的花雨，红泪一般。直到曲终竖起一根指头，截住了奔涌而至的剑气。横越劈空而下，当即断了苍月凌厉的阵势。从头至尾，面纱纵横驰骋，飘浮天际，迟迟未曾落下……
    “醒了？”
    陷在过往云烟里太深了，竟是完全不曾注意到景王爷进了屋。
    “多谢景王爷。”
    我朝着景王爷微笑着道。想来，不过是来得路上太过匆忙，过劳了，如今睡了一觉，精神大好，便坐起身，看着景王爷踱着步子走近，手中似乎还握萃花片瓷的墨色薄胎瓶。
    景王爷嘴角噙笑，却不是什么好征兆。我瞧着他，心里没来由地泛起一阵不安。
    景王爷绕过紫檀八仙桌，终于到了床前。床头摆着方圆凳，他却没坐，只是提着瓷瓶，一副极有兴致的模样。我清楚他的意思，却偏偏不想让他如此轻易地称心如意，便故作无视，低着头，目光落在被褥上，这一看不要紧，我却一眼看出这被褥的绣花布料做工，竟无一不让我想起一个人来。
    “这里是……”我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曲府。”景王爷显然对我的表情感到十分满意，嘴角噙着的笑意荡漾开来，绽出个让人恍惚的笑容。
    “梁大人，你应当好好答谢本王，若不是本王四处为你打点，这宅子怕是保不住的。”
    “景王爷……多谢。”
    景王爷轻笑，又道，“梁大人常驻江南，京城里也只有此处才能让梁大人觉得‘宾至如归’。”
    “下官惶恐，让景王爷费心了。”这句刚说完，我便紧咬下唇，生怕自己一冲动，惹出乱子来。
    我很清楚，在这世上，曾经那个护我怜我爱我帮我收拾烂摊子的人早已不复存在了，连这所宅子里都再难感觉到他的气息——他是真的不在了。我亲手按下的印，亲手递交的折子，亲自将他押送刑场，亲眼看着他在午门被斩首，看着他最后抬起头，透过悠远的距离，说着只有我才能懂的话。
    “梁冀，八年前的你，该是如何的张扬跋扈，目空一切？如今倒学会了明哲保身啊，当真长进了啊！”
    “下官知罪，请王爷责罚。”我自认自己做得奴性十足，可惜景王爷不是旁人，他将我看得再清楚不过，如何不知我这副怂样下挺着怎样的脊骨？
    “知罪……就要受点惩罚。梁大人任了三年的大理寺卿，这理怕是比谁都要清楚，你说是不是？”
    “是，一切任凭王爷处置。”我刚要下床跪下，却被景王爷一把拦住。
    “不必了，你身体太虚，地上凉，别伤了筋骨，皇上那里，本王不好交代。”景王爷的话说得极中听，进退有度，我本也仅仅做个样子，早就对他的演戏功夫上了心，是故顺水推舟，又回床靠着，只这回是靠在景王爷的怀里——软玉温香抱满怀，不知这样算不算是另一种抱法？
    景王爷乃本朝第一美人，如今我得了便宜，竟被美人拥在怀里，鼻息之间便是景王爷身上若有若无的安息香的味道，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我是否该大笑三声，长啸当歌一番？
    “梁冀，你这一走，转眼五年了，若非本王花了些心思，中途拦了你，你是否会连个一个见你的机会都不给本王，便匆匆进宫？”
    “会。”我回答的太干脆，干脆地连我自己都愣住了。完全是无意识的回答，完全是念由心生，完全是打骨子里的抗拒。
    景王爷，你又何苦如此？明知不可得，却千方百计想方设法，只为得个痴恋，何苦？何苦？
    “何苦？”
    我吃了一惊，实在不想自己这张口无遮拦地嘴还是不长记性，竟将这浸渍暧昧的话语分毫不差地吐了出来。
    “梁冀，帮我夺天下，如何？”
    只瞬间，微起波澜的心又沉沦了，景王爷总是这样不解风情，一直如此，从头至尾，从水榭相遇到凌杀之夜，他只为了天下——他的天下。他永远不懂，天下并不比一个曲钟重要，曲钟也不懂，他总以为自己终有一日会动摇这个男人绝冷的心！
    曲钟是天下最大的笑话，他一生坎坷，错交了朋友，错认了主子，却能无怨无悔地奔赴刑场，可我不能，我不是圣人，我怕死，自小就怕。曾有个老道说，我活不过十八，可如今我已然二十八岁了！十年，向鬼神讨来的十年，为了这十年，我受的苦足让一个意志不坚的人死上千百次！可我忍了，我想活下去，为了我死去的亲人，为了我为数不多的挚友，更为了那个傻子在刑场上留下的的遗言。
    “好。”我点头，从没想过谎言竟能如此轻巧地滑出口中，景王爷拥着我的双臂猛地一僵，我伸手抚上那墨色的瓷瓶，“只是，王爷答应我个条件。”
    “什么条件？”语气中嘲讽之意甚浓，如今我正是身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时候，却向着能主宰我生死的主儿提了条件，确实不自量力地可笑。
    “这瓶骨灰……”我闭上眼，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张开眼，努力淡定道，“能不能让我再送他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