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若卷 第六章 会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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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嗣音竟是一夜的安眠。
晨光熹微时候,方醒过来。抬头一看,窗前案几上摆了一碟馒头,想来该是那老门房早些时候送来的,自己竟然没有惊醒。
起身,推开木窗,一股凉气侵入。满目的青郁。只见外头雨已住了。院中许久无人打理,荒草丛生。正中却有一株西府海棠。因未到花期,只有绿蜡一般的小叶层层堆叠,更兼它经了雨,泛出盈盈水光。侧摆了几只陶烧的花罐子,都是碎的,内中花土倾出来。
三面厢房的檐子上都系着护花铃。许多年,都锈蚀了,却依旧碎碎地响。
墙垣上覆盖了青苔。
这地方,虽是荒凉古拙,却有别样的清宁幽深。宁嗣音心道。昨夜的诡异模样,竟然是一丝都不见了。
心下虽还有些疑惑,也不多想了。宁嗣音在案几前坐了,慢慢吃了馒头,把那抄写的一叠簿子拣出一本看。原来只是寻常的账本,更加安心了些。他磨了墨,在砚上舔了笔尖,抄写起来。
浓黑墨汁浸在徽宣上细细晕开。一笔一画,书生书写模样如同在给女子描眉。
“小青……”他瞥一眼挂在一旁的纸伞,脑中映她的模样。
宁嗣音不缓不急地抄,一日很快过去。途中老门房来送过两次吃食,并未多说什么就走。
眼见天色渐染深黛,东天一盏小月托出。
宁嗣音点了灯,人有些乏了,把抄写的账簿放在一边,踱到床侧的柜子前。
好大一座木柜,黄花梨木制的,雕了缠枝莲花与各式鸟兽,螺钿镶嵌,虽是蒙尘的旧物,却隐约能见曾经的奢华模样。摆在这屋中倒有些堂皇了。柜中满满的都是书。
宁嗣音手指在书脊上拂过,最后挑出的却是最角落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取出来,暗红封页上只有一枝墨莲花,也不知书是什么名目。
擎在手中,轻,纸页摸起来亦是糙,却因经了好些年月,隐约有股子灵气般的,教宁嗣音好奇。
在案边坐定,拨亮油灯,轻轻翻开第一页。
工笔描画的仕女,簪花而立。这画儿,笔触细致,画工亦是上品。宁嗣音定定地看了,那女子竟似在略略地笑。那笑温婉宁和,与小青的跳脱又是不同。画中人……比小青还美些呢。
宁嗣音越发的好奇。难道是画册么?忙不迭再翻一页,却是木版刻印的三个墨黑大字。《会真记》。
《会真记》?宁嗣音不自觉一笑。原来是这个。书生与小姐,正是他这样的穷酸儿作的白日梦。哪个书生,不想有那样的香艳过往。
再翻过去一页儿,见的是“唐贞元中,有张生者,性温茂,美风容,内秉坚孤,非礼不可入。”一上来,把这张生夸得一副名士风骨。宁嗣音无奈笑笑。这世道……什么名士?
望下,是张生自况。“登徒子非好色者,是有凶行。余真好色者,而适不我值。何以言之?大凡物之尤者,未尝不留连于心,是知其非忘情者也。”好大白话!
咦?宁嗣音不由低低惊呼一声。原来这一句旁却有殷红的簪花小楷批注。
“心口不一”。
见这字,娟秀非常,竟似出自女子之手。
宁嗣音不由轻叹。不知多少年前,温婉美貌的女子坐在案前,纤细柔荑握了一支笔,一边蹙眉一边写下这一句。此时油灯略略暗了些,宁嗣音又添了一根灯芯。屋里些许的闷,他把窗推开,不妨透骨凉气灌进来,无奈只再闭上了。
目光向下。
才子佳人一相逢,更有红娘做媒,待月西厢,玉人姗姗而来,抵死缠绵。
秾艳的辞句,一字字在宁嗣音心头攀上来,腻腻地陷进去,教他头晕目眩。
小青……
低声叨念。这伞铺子里的姑娘,怎么一面就让他不可忘却。不觉手肘一动,把一方石狮子镇纸碰到地上。喀喇一声,在宁嗣音心头炸开,他人也清醒了些。
翻页,看下去。
后来,张生到底负了她。他匆匆地逃开。他怕。这男子,怕是真真的对她动了心。曾经只是说说罢了,如今这人,整个的弥足深陷,这情,他控制不住。况且……一直看她温婉笑容,即或是能成一辈子,也不会腻味么?
他张君瑞几十年的光阴,可长!
若是弃了也罢。却对人说她“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于人。”好无耻面目。再看,最后她嫁了,他又纠缠上来,还妄图相见。彼时她已经是灰了一颗心,也不想了。
故事作结,宁嗣音却是愣愣的。头有些儿晕了。闭上眼揉一揉太阳穴,恍惚间却见满篇的殷红批注。从最初的“心口不一”到最末的“静言思之,躬自悼矣”。字字精炼,字字刺进骨子里去,疼得龇牙咧嘴。他能觉出冥冥中那批注女子的怒气,终于化成一片灰心。死心。
什么情?宁嗣音合上那册子。心中顿时空了一片。什么也想不到。什么也不去想。什么情……情……爱……
他放佛看见批注女子搁下朱笔,淡然一笑。那笑……是空。
突然,窗外有人轻敲。笃笃笃。
谁?宁嗣音一惊。
摇曳的烛火晃动,影子在壁上游走,扯得人心头一颤一颤。
窗外有温婉的声音,淡淡地吟。一字一句,浸入心头,似要把人化了去。
“弃置今何道,当时且自亲。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