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若卷 第五章 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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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灯如豆。
“我不过是看了他一生罢了。别的,什么也没有。”小青半坐在阴影里,浓墨般的色如丝线般缠绕上来,密密匝匝。
“这样最好。”道士萧然。面上戏谑笑容减下来,看来还是清朗。他话锋一转。“这些年,你的伞,还剩下多少?”
“不过去了十之六七。慢慢捱着罢。”小青拿眼睛扫一扫伞架子,手中抚弄怀中猫儿。
“方才那书生,不知又要惹出一段什么故事呢。”道士擎了茶注子,饮尽最后一口残茶。吐一口气。他解下腰上的一只扁圆囊袋,松开抽穗,从中取出一面镜子来。
看那镜上,作麒麟蹲伏之象,绕鼻列四方,龟龙凤虎,依方陈布。四方外又设八卦,卦外置十二辰位,而具畜焉。辰畜之外,又置二十四字,周绕轮廓,文体似隶,点画无缺,而非字书所有。
这镜子,正是上古流传下来的至宝,名唤“紫珍”。
道士一手擎镜,一手结印,口中只念到:“急!”镜面上忽如水波般漾开一圈白纹,候其散去,隐约现出一个紫服人来。
那人一见道士,尖声道:“姚京白,怎么,又要烦我做什么事情了么?”
道士姚京白此时恢复了戏谑神色。“正是。紫珍,你且帮我看一看,这人到底在做什么。”言毕,他取来宁嗣音方才饮过的茶盏子举到镜前,那茶盏中立时飘出一缕白气,袅袅地散入镜中。
“唔……”紫珍把那白气吸入口中,镜面又漾开一圈白纹,待再散去时,镜中出现的已是宁嗣音的模样。
此时宁嗣音正在雨中急行。
他虽撑了伞,一身仍然是面不了的湿淋淋。脚下一双粉底皂靴浸了泥水,已是十分的不堪。
幸而他终于寻着路,再望前不远些就是书院了。
书院位置恁的偏僻,建在杭州城近郊。沿曲折的一径石子路走去,鳞次栉比的房屋渐渐少了,路也渐荒,只有黑魆魆的女贞子漫生。至那书院时,只见一圈水磨砖墙围住,正中两扇斑驳红漆大门紧闭。门上悬了一方匾,写了“松鹤书院”四个大字。绕了些许蛛丝。檐子上挂了两盏破败红灯笼,在雨水中越发蒙一圈淡淡的晕。
夜风凛凛。宁嗣音松一口气。拿手一拭额角雨水,走上前去。手中握了兽头衔的铜环,敲了两声。
不过多久,门颤巍巍开了。出来的先是一只挑着的白灯笼。灯光映着提灯笼的人。年纪甚老的一个门房。头上扎了元色方巾,一张皱纹纵横的脸。疏淡眉毛,眉弓高耸。双眼浑浊,颧骨突出。一部白花花胡子下是干瘪的嘴。
“你是来授馆的宁先生罢?随我进来。”老门房话音似拿长指甲在木器上刮动,咯棱棱的教人心下不安。
“是……”宁嗣音忽觉寒气迫来。这老门房,怎么如此不讨喜。简直是——诡异!
一路随他走。灯光在如墨的暗影中缓慢攒动。书生借了灯光四下打量。地上本铺了大块石板,如今却碎了许多。缝中生出离离的荒草。路侧生了老槐树。翳翳地连成一片。经过一方塘子,上架了一条石桥。桥阑干上的狻猊积了许多土,漫漫地蒙了一层青苔。
宁嗣音觉心中微微凉下来,又似有一只小兽伸出爪忽忽地挠。
“老人家,书院里的学生可有多少?”他忙不迭搭话。
“唔……”老门房嘎嘎笑两声。鬼魅也似。人老了,无比接近死亡,也是精了,老成精了。“哪有学生……要说许多年前倒还有:如今是——一个也无!”
他也不回头。弓着背,嘎嘎地笑,笑得枯树一般的身子颤动。那一盏明明灭灭的白灯笼也是摇摆不定。
“没有?”宁嗣音心下一惊。整个人楞住,冷汗凝出来。
“没有喽……都没有喽……”老门房咧着干瘪的嘴仿佛自言自语一般。“现下里,整个书院里,就只有两个活人。我——还有你……”
宁嗣音觉口中干涩起来。“那……我来此是……”
“你可不知。此间原是一座庙……许多年前的事情了。”老门房缓缓道。语气中似乎有些幸灾乐祸的味道。宁嗣音从他身上感觉到老朽的,迟缓的气息。半截子已经入土的老门房,在他的恐惧上添了新的血淋淋的一笔。
前方现出一处院子。三面围了厢房,一面的垂花拱门。门上吊下好些藤蔓。
“老人家,此处……”宁嗣音方开口,却不妨老门房忽然转过身来,一脸的笑意。他把手指竖在口前,做个噤声动作。沙嘎声音故意放低。“你来此,只要每日抄写便可。别的莫问……莫说……”他领着他走。
走过抄手游廊,至一处厢房。小小的一间。老门房开了门,点了灯。只吩咐一句早睡便颤巍巍走了。
宁嗣音环视这屋。小小一间,窗口倒是开得广,木头棂子上的红漆剥落,蒙的窗纸也破了好些。窗下一方木几,有笔墨纸砚等物;另有高高一叠书,正是要抄的。木床靠墙,床侧满柜子的旧书。
“我这是……”念及今日所见诡异之况,宁嗣音叹一口气,跌坐下来。
过了好久,心神方略定些。自忖道,既是来了,怕也无法。所幸只是每日抄写,倒空闲下来好多时候可以看书。
老门房留下一盏油灯。莲花铜座子,分明就是庙里礼佛的灯。宁嗣音拨了灯芯,借暗暗灯光读了几页书。
满纸的光风霁月。无端端的,念一个字,心中便闪一闪纸伞铺子的姑娘。
小……青……
他不知怎么恼起来。扔开书。把那柄纸伞拿在手中把玩。墨色绘鲤鱼伞面。柄上的陶鱼儿与青穗子。
小青……他口中轻轻念道。小青……
一时间,屋外的夜色凄迷,风雨如晦,仿佛都淡了去。
此时,远远的杭州城一隅,道士姚京白与小青正一面喝茶一面看那“紫珍”镜子。
“他可是在想你……”京白笑道。这书生,呆呆傻傻,不曾想自己的局促,都教人看了去。
“爱想便想罢!”小青已是最初的调皮姑娘样子。仍旧翘了脚儿吃酸梅果脯。酸得一楞楞,挤眉弄眼。“不知这一桩故事,到底是怎么了呢。且看了,难得有个客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