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塞北风月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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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下的路似乎永远走不到尽头,热浪滚滚,浮尘在天际扬起漫天飞烟,模糊了将士们的视线。
偶尔路过几个残败的村落,昔日繁华早已湮灭,遍地饿殍被灼热的烈日啃噬,只剩下一堆白骨。
这就是如今的大周,当年孟高祖开创的盛世不再,三代君主更迭,一代比一代不堪,边疆尸横遍野,民不聊生,九州大地,竟寻不到一寸乐土。这样的乱世,当真叫人看了心寒。
许是疲累,许是心冷,偶有吵闹声的队伍霎时一片肃穆。
武亢策马回首,脸上却是比平日更加坚定的神色,朝将士们振臂高呼,声音穿破氤氲热浪,直冲云霄,
“前方的路途比眼下艰难千百倍!百姓在等着我们!大周的勇士们!有没有决心赶走柔然蛮子替那些枉死的百姓报仇!!!”
闻言,将士面面相觑,随之浑身一振,眼里蓦地散发出熠熠光芒,举起手中兵器,寒光划破晴空,宛如雄狮般的怒吼响彻大地,
“大周威武!大周威武!”
顾青涯亦执剑高呼,汗水浸湿衣衫,浑身热血汨汨涌动,似要喷涌而出!
穿过临阳关,虎眦关,雁南城近在咫尺,放眼望去,一座黑石城墙巍然伫立天边,以眼下的行军速度,太阳落山之前定能赶到。
将士激动之际,远处忽然刮起一阵狂风,夹杂着浓烈的腥味扑面而来,呛得人睁不开眼。武亢见状,振臂一挥,示意停军,多年征战的经验告诉他,这股腥臭,定是战场厮杀过后的血腥味,如此强烈,可以断出雁南城不久前刚刚经历一场恶战。
心下蓦地悬了起来,如此大规模的行军,要想做到密不透风,几乎不可能。莫非柔然提早知道了消息,先大周军一步血洗了雁南城?!若果真如此,城内必有变故,贸然前进,只怕中了敌军埋伏。
“将军!末将愿前去一探究竟!”前行军统领李莽自告奋勇,他是前行军队长,向来直觉敏锐,却人如其名,处事莽撞,考虑不周。
武亢沉吟片刻,面色凝重,微微一点头,遂又回头看了一眼顾青涯,只见他面不改色,激昂之余煞有几分老将的沉稳,一个想法倏地冒了出来,
“步兵将士顾青涯听令!”
顾青涯闻言一震,从队伍中走出,上前一步,拱手而拜。
“你与李莽各带五人前去雁南城一探,若有情况速速回报!”
“是!”二人领命,各跨上一匹战马,分成两队纵马疾驰而去,卷起阵阵飞沙,消失在骄阳下,朝那未知的旅途奔去。
武亢从马上纵身而下,望着顾青涯坚毅凛然的背影,有些沧桑的脸上露出一抹欣慰笑容。
“你叫顾青涯?”李莽挥舞马鞭,双腿紧紧扣住马肚,躬身疾行,狂风呼啸而过,行了百米,身边这位年纪轻轻的将士竟是一点没落下,
“正是,”顾青涯与他并排前行,虽是步兵,驾驭战马却也得心应手,两人策马扬鞭,不一会各自身后的队伍有些吃不消了,距离也在渐渐拉长,
“呵,功夫不错,难怪将军赏识,”李莽回头一看,哈哈笑了起来,“前行军中能与在下骑术不相上下的,除了将军,也只有你,”
“统领谬赞,”顾青涯也微微一笑,目如星辰,神采涌动,“若论骑术,只怕那些草原上的牧民比咱们要好上百倍,”
“说的是,”李莽一点头,问道,“前方情况你怎么看?”
“确发生过恶战,”顾青涯神色肃穆,抬首远眺,眼里闪过一丝凛冽,眉心团团黑云聚拢,“不过,依顾某拙见,应该不是雁南城,”
“哦?何以见得,”李莽惊道,这小兵倒有些出人意料之处,
“时值夏季,塞北盛行西南风,而雁南城地处西北,纵有再大的杀戮,腥味也断不可能逆风而来,”
李莽一听,果然在理,霎时对顾青涯刮目相看。军中骁勇善战的人比比皆是,而既能上战场厮杀,又懂自然地理的倒不多见。
“那依你所见,这场仗发生在何处?”
“灞河支流的瓦里河畔,那里有个与大周毗邻的小城,若没有猜错,方才的血腥味应该从那里传来!”顾青涯紧皱眉心,望着天际滚滚黑云,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统领你看!”握着马鞭的手指向远处,话刚脱口,一阵前所未有的狂风呼啸而来,似要将大地上的草连根拔起,狂风所过之处,乱石飞天,如利刃般擦过顾青涯的脸,冰冷之感令人可惧!
“那是什么?!”李莽强忍狂风扑面,眯着眼睛看向前方,方才还烈日炎炎的天空霎时被大片黑幕笼罩,眼看一场暴雨就要来临,素闻塞北风云变幻,令人莫测,却不想竟如此震撼,让人措手不及。
李莽与顾青涯忙勒紧马缰,生怕战马受了惊,在原地徘徊一阵,待落下的士兵赶上,才互相看了一眼,心中皆已愁云万分。
“眼下只能硬着头皮前进了,”顾青涯一咬牙,开口道,暴风雨说来便来,路程已赶了七分,此刻再回头,怕还未归营便要先与老天爷狠狠搏击一番,胜算未可知,
“也只有如此,”李莽点头应道,回头看了眼随行将士,没见过如此场面的几个小兵皆已吓得惊恐不定,
“要想活命就给我往前冲!”李莽高呼一声,狠踢一脚马肚,策马向前奔去,顾青涯亦大喝一声,逆风而行,身后将士忙挥鞭赶上。
快马疾行十几里,却未见大雨瓢泼,只是四周越发阴冷,纵然身披甲胄亦难挡阵阵寒意,每寸风都如一柄尖刀,划破皮肤,刺痛难当。顾青涯从未见过这般天象,平日泰然自若的心境也被这诡异天气打乱,头一次慌了神。
忽地又卷起一阵狂沙,乱石滚滚,犹如黑色巨浪咆哮而来,将士们一面迎风狂奔,一面护住口鼻,正惊慌当头,天上竟落下雪花,白茫茫的冰雪就这么无声无息将风沙压住,漫天飞舞。
七月飞雪!顾青涯暗暗惊呼,与李莽相顾一视,二人又惊又疑,未作停留,扬起马鞭,拼尽全力朝雁南城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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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了吧……身子竟会这般寒冷,血液仿佛凝固,如坠冰窖。羽睫附上几片雪花,微微一动,宛若清泪滑落。天地萧杀,没有一丝生气,衣襟上沾满的鲜血透过薄衫浸润着肌肤,腥味在喉头涌动,一种孤寂无依的悲凉深入骨髓,痛极,只觉麻木。
就这样吧,死了,便再不用眼见血腥杀戮,却无能为力……
耳边隐隐响起察乞的呼喊,覆满鲜血的身体将自己牢牢挡住,发出垂死野兽般的悲怆喊叫,
“快走!走得远远的!!!”
然后是察呼儿哭得喘不上气的恳求,“少爷快走……”
乍然睁开眼,身边空无一人,才恍然醒悟原是幻觉,雪花轻灵,柔柔地掠过脸颊,静得让人忘了呼吸。
沐野天缓缓闭上眼睛,不想再看,不想知道身在何方,是生是死,一切,都不重要了,强忍十年的浓稠苦水,就此付之东流吧。
大雪无声落下,只是不再起风,就连上苍仿佛都对躺在雪地里的男子燃起一丝恻隐,不忍再伤他。
身子全然失去知觉,沐野天静静听着胸腔一下一下的鼓动,等死,原来也会这般漫长。
模糊中,耳畔竟悠悠响起那首古老的歌谣,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母妃,”薄唇如蝉翼轻轻动了动,细不可闻的声音从喉咙发出,一片冰晶滴在唇边,化成水流进口中。
不,还不能死!
沐野天狠狠咬下舌头,一阵剧痛混着血腥涌上鼻腔,直达几欲停滞的大脑。身子被这疼痛刺激,有了反应,求生本能激发出体内蕴藏的力量,双手撑地,终是艰难的站了起来。
从薄雪轻埋的土地里寻得一根树枝撑住身体,沐野天紧紧攥在手中,四下张望。除了紧邻蜿蜒河道,竟辨不出这是何处。
心一沉,没有路,便自己走出一条!
临水而行,朝下游方向慢慢寻去,雪来得快,去得也快,虽然猛烈,眼下却已骤停。河面因天气尚寒,结了一层薄冰,头顶阴云笼罩,被狂风一吹,散去大半,夕阳在天际缓缓落下,反射一丝余光,照在沐野天脸上,渺渺苍茫,浩浩无边。
如此孤立无援的境地,不是没有遇过,一次次的驱逐与暗杀都未曾将自己在天地间抹去,那么多艰难的日子都挺过来了,岂会就此轻易倒下!
沐野天抬头望了望消失在尽头的太阳,又忆起母妃的话,黑夜过去,便是光明。
记不起走了多久,双腿麻木,每踏一脚,都要费尽气力,衣衫尚未干透,紧贴皮肤,风一吹,冷意透入骨髓。
让人愈感绝望的黑夜漫漫无垠,一笼火光蓦地划破寂静,河面上忽闪着耀眼光芒,沐野天一惊,顺光望去,如看见希望一般朝对岸狂奔,水深及腰,冰冷刺骨,竟没有犹豫扑了进去。
“谁在那里!”有人高呼,声音不大,清朗有力,字字如掷地,于沐野天耳中,宛如天籁,张口想要呼喊,却如何也发不出半个字。
须臾间,只觉河水一阵搅动,激起微浪,腰间不知何物一用力,竟将自己拦腰抱起,才恍然自踏入水中,因双脚僵硬,不曾挪动半步。那股力量带着自己涉水而过,只闻耳边水声哗哗作响,脸侧,是冰凉的铁甲,心下一惊,疑是追兵。猛地仰头,对上的,却是一双温润坚毅的眸子,眸底含笑,岸边火光在河面铺展开,水波明灭,那笑似一簇温暖的花在寒夜绽放。
那一刻,狂乱涌动的心,安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