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中卷曲的黑发肆无忌惮地张扬着，利落的短袖长袍迎风鼓舞，无语却足以使人心胆俱裂的逼人气势，毫不犹豫地手起刀落中，残缺的肢体带着无数血滴潇洒残忍地飞飚出去，眼睛却没有从她的身上移开分毫，嚣张挑衅又带着丝丝血腥的眼神，他看着她，仿佛也有片刻的失神。
    阿黎的身子仿佛被紧紧地箍在一张网中，心中挣扎着想要离开，但是在他的注视中，眼睛却移动不了一分，好像有那么一瞬间，仿佛天地之间，隔着千年万年，却似曾相识般攫取了她的视线。
    黑色闪着耀目光泽的骏马，全身弥漫着野兽般猖狂气息的主人，飞散着鲜红血滴的闪闪刀光，惨叫声中飞扬着的凌乱的断肢残骸……
    突然，看着她，他的唇角勾起一抹微笑，似嘲弄，似戏谑，似玩味……
    阿黎的大脑咯噔一响，蓦然惊醒，她这是在干什么？为什么要看他？为什么要停下？找死吗？
    下面的这场厮杀无论最后是谁胜出，她都有可能被杀。那些黑衣的杀手不会放过杀她灭口的任何一个机会，要让那些被暗算的恼羞成怒、杀红了眼睛的人相信她的无辜和善良也有些困难，毕竟在这座山上、在这众多的杀手中活下来好像不太可能，也许还会被当作同党给灭掉，虽然她无论是衣服打扮还是气质修养，都和杀手这个职业完全不搭边。最重要的是，那里有着……一个野兽般的男人，完全不是斯文讲理的类型……
    按照原来的算计，趁着他们彼此相互牵制，无暇顾及她时离开，是最好的选择。可是，那个男人还是注意到了她，她有这么显眼吗？她挑的路线明明是很隐蔽的。最要命的是，自己竟然看了他这么久，没有立刻慌乱地移开眼睛，没有立刻上马逃跑。这样的糟糕的表现，对一个落魄潦倒的小乞丐来讲是不正常的……
    如果那个男人对她有了兴趣的话，就更加不会放过她。杀死一个小小的乞丐，对他们这些人来讲，和踩死一只蚂蚁没有什么区别。强烈的危机感瞬间让她的大脑变得清明，不用看其他的人，阿黎也知道这个男人是他们的头目，凌人的气势狂野的眼神，即使在这一片刀光剑影、混乱不堪中也是那样的醒目。
    被这样的人看在眼中，不仅会很麻烦，而且还会丢掉性命。
    阿黎粗鲁地咬了一口地瓜，冲他露出一个傻瓜般的大大笑容，盯着他的眼睛里是痴痴的迷茫，清风适时地吹起了她厚重的刘海，露出恐怖丑陋的红色印记，嘴里嚼着塞得脸颊都快被撑破的地瓜，嘴角缓缓流下疑似唾液的分泌物……
    乞丐和傻瓜在这样弱肉强食的乱世中，永远都是最卑微的职业，却也是最安全的。何况还是一个奇丑无比又头脑痴傻的乞丐。对着她那样一张脸，任何一个人都不会多看一眼的，特别是……男人。
    而危险，总是和男人形影不离。
    三个月的时间，让阿黎很快就学会了这一点。
    那个男人果然微微皱了皱眉，脸上闪过厌恶的神色，他又看了阿黎两眼就移开了视线，专心迎战那些黑衣的杀手，立时刀光纵横，他周围暗红色的血飙得更加疯狂。阿黎长舒了一口气，对付男人，这招总是特别有效。刚下山那会儿，她也是个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美女，不过她很快就意识到美女是个高危行业，自尊心得到满足的同时，也在吸引着数不清的危险和麻烦。而与小命和银子相比，自尊心是最廉价的。
    阿黎不敢立刻转身逃走，她呆呆傻傻地嚼着嘴里的地瓜，就这么看着那个男人。
    嗜血凶戾的眼神，干脆利落的挥刀，随风狂舞的卷发，明明是她最讨厌的血腥杀戮，明明是陌生而残忍的男人，只是……那双因为杀戮而变成红褐色的瞳孔，仿佛有着魔力一般，吸引着阿黎的目光，阿黎的心突然猛地一跳，真实地感觉到……痛且兴奋着。她忙微微低下了头，移开了目光，很奇怪的感觉，从来没有过……
    阿黎使劲摇了两下头，驱走这奇怪的感觉，她转头看向身旁的小红，却惊讶地发现小红也在呆呆地望着下面，仿佛失了魂魄。
    今天都是怎么了？好像都中邪了……
    阿黎忽然大力地一拍小红的背，借着那股力量，利索地翻身上马。小红受到惊吓，身子一抖这才回神，脖子上长长的鬃毛被主人猛地拽了一把，上面传来那女人不耐烦的声音：“小红，你也傻了？快走啦，等他们打完了，我们就没命了。”
    小红甩了甩马头，把自己漂亮的鬃毛从那女人的手里拯救出来，这才向峡谷中那条山路奔了过去。
    因为机关中的那两张巨网，群殴被限制在一定的范围内，阿黎骑着小红，远远地绕过那网，向着北方飞驰而去。
    向前快马奔了大概一刻钟，阿黎就让小红停了下来，调转马头慢慢悠悠地又向回走。她又不是真的要向北方走，等那两伙人打完了，她还是要通过那条峡谷去夏丘国的，回头路能少走一点是一点。
    看刚才那打架的阵势，那些黑衣人虽然人多示众，杀人专业武器精良，又占着天时地利，但是对手好像更强，特别是那个……男人，一想到那个人，阿黎脑子里总是自动冒出俩儿字：野兽，特别是那双嗜血的眼睛，更像。
    总之谁胜谁负还很难说，不过和她好像都没有什么关系了。他们谁也不会记得一个无关紧要的小叫花子。
    黑衣人是从南方过来执行伏击任务的，任务执行完了，自然是回南方复命去。骑马的那队男人本来就是要去南方，杀完了刺客，当然是继续向南走。所以阿黎向北方走是最安全的，只是……不知道赶不赶得及去镇上吃中午饭……，吃什么好呢？就剩下几个铜板了，就这几个铜板还是前几天一个好心的富贵的老大娘施舍给她的，吃馒头？还是包子？
    阿黎的两条腿在马肚子旁边荡啊荡，脑子里挣扎着馒头还是包子的问题，馒头便宜，以她铜板的数量还可以吃两顿，包子只能吃一顿，但是很久没吃带馅的东西了，包子比较好吃啊……
    天上的太阳逐渐变得炙热起来，路旁一排排的柳树上传来让人抓狂烦躁的蝉鸣，仲夏里的风也被晒得没有一丝力气，一人一马向前走的速度奇慢无比，甚至带不起小路上厚厚的黄土，女人坐在马上发呆，想着她的中午饭。身下的马匹好像也是无精打采，低垂着头郁郁寡欢，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在温饱和美食之间权衡了半天，阿黎终于痛下决心，还是温饱吧！再好的美食到了肚子里，也是被立刻消化掉，只是味觉奢侈了而已……“就吃馒头了！”马背上的女人咬着牙，特大声地下定了决心。
    小红又被她的大声给吓了一跳，停下脚步，抬头斜了她一眼。阿黎一揪它长长的鬃毛，恶狠狠地训斥道：“脾气越来越大了你！早饭你也吃饱了，等会儿到了城里，去给我乖乖地卖身，知道吗？！”
    小红两条腿突然一斜，整个身体直直地向一侧倒去，阿黎动作熟练地往旁边跃开，躲开了重压下来的马肚子。没想到小红动作更熟练，猛地一甩马头，一只后腿用力一蹬，马上就要砸在地面上的身体硬是给抬了起来，立时又恢复了站姿，技术难度颇大，一人一马好像在杂技表演。
    阿黎咬牙切齿，怒哼，“不坐就不坐，骑在上面还咯得我难受呢。”
    小红没有理她，眼也没抬地继续往前走。
    阿黎小跑了两步追上它，冲它做了个大大的鬼脸，摇头晃脑地嘻笑道：“我才不稀罕，走路更健康。”
    “小红……”后面的阿黎还想嬉笑着说些什么，却突然停住了口，脸上也不见了刚才的笑容，全身仿佛定住一般停在了原地。
    小红疑惑地回头看她，也停了下来。
    阿黎迅速趴在地上听了一下，又迅速抬头眼神里带着惊慌，如果现在能看清楚她那张脏脸的颜色，恐怕已经发白了。没有停顿，阿黎飞快地从地上纵身跃上马背，双腿加紧了小红的肚子，一只手拽着它长长的鬃毛，边调转马头，边大声叫道：“小红快跑啦！有人追上来了！七个人，好像还是刚才那些男人！被他们抓住的话，会被杀掉的……”
    阿黎还在胡乱地叫嚷着，小红已经开始向北飞奔。小红的速度很快，路旁的柳树闪电般地掠过，阿黎的耳边风声呼啸，但极佳的耳力还是能够听到后面越来越近的马蹄声，她太大意了。在她想着馒头和包子的时候，他们就应该已经追了过来，可是，直到现在她才发现，如今形势对她不利，想要摆脱他们困难重重，只怕中午就赶不到镇上了，午餐不得不又要吃地瓜……
    危急关头生死攸关，短路的阿黎一边懊恼着她的午餐，一边拍着胸口自我安慰着：“也有可能他们不是来抓我的，也许是丢了什么重要东西，返回来找？毕竟她对那些人来讲，什么利用价值也没有，既无财也无色，而且还是个傻子。”
    难道……被识破了？阿黎心里咯噔了一下，不会真的把她当成了杀手同党吧？这是最可怕的一种可能，也许他们不由分说，就把她当成刺客给砍了，想着那个男人血淋漓的无情的刀光，褐色的深瞳，她的心突然没来由地变得慌乱起来。
    在自己头上，阿黎重重地打了一拳，她又中邪了？一想到那个男人，总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原本冷静的大脑也变得有些迷糊起来。其实他们只有七个人，就算武功比那些杀手厉害些，对付起来难度也应该不会太大……
    最让阿黎感到安心的是，小红的速度是很快的，能够追得上它的马，迄今为止阿黎还没有见过。
    半个时辰之后，阿黎让小红停了下来，神情也变得肃然。她轻轻地叹了口气，翻身下马，慢慢地走到路边的柳树下，坐了下来。小红疑惑地看着她，不明白她刚刚还在拼命地逃跑，现在为什么突然就停了下来。
    阿黎抓狂地挠了挠头，一把拽下头上细长而无辜的柳条，发泄般地把它们狠狠地扯成碎片，一副濒临暴走的神情，嘴里不停地嘟囔着：“为什么这么倒霉啊！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胡乱地折腾了一阵，阿黎忽然又沮丧地连连叹气，她双手托着头，眼神直直地看着前方，开始想别的办法。
    小红被她反常的行为弄得更加迷糊，却还是见怪不怪地走到了她的身边，默默地静立在一旁。
    他们的马确实没有一匹能够跟得上小红的速度，原本阿黎以为摆脱他们只是时间的问题。但是……谁让人家人多呢？后面的人数已经减到了四个，前面却增加了三个，前后包抄，跑不掉了……
    阿黎只发了一会儿呆，马蹄声就清晰地传了过来，然后慢条斯理地停在了她的前面。阿黎心里最后一丝侥幸也消失的干干净净，果真是为了追她。为了她一个贫穷落魄又难看的小乞丐，追了这么久，他不累吗？
    已经将近中午了，阿黎隐隐觉得肚子有些饿了，骑了这么久的马，体力消耗的很严重，因为事故频发脑力消耗的更严重，此时整个人都显得颓唐和有气无力。
    心里想着：是继续装成傻瓜好呢？还是趁着那六个人没来，直接使用暴力更快一些呢？可是她不喜欢使用暴力，不仅会消耗掉她已经残留的不多的体力，而且，也是最重要的是，使用暴力的后遗症是很多的，比如结怨然后被寻仇再然后就是数不清的麻烦
    阿黎的视线穿过黑色的闪闪发光的马腿，直直地看着对面的那棵惨绿的大柳树，茫然又空洞地发着呆，她仿佛没有注意到来人似的，无论是姿势还是眼神都和刚才没有什么变化，保持着这种正常里带着傻气，傻气里又带了点正常的姿势，没有先开口说话，进可攻退可守。
    但阿黎能够清楚地感觉到那个人给她的压力，他居高临下地盯着她，浑身上下带着的血腥的气息，萦绕在阿黎的鼻息之间，让她突然感觉有些害怕，也许……就算使用暴力，他也很难对付……
    沉默了一会儿，上面的人不咸不淡地先开口：“看来你傻的症状还是间歇性的，遇到杀手和逃跑的时候都不傻，看见我就发作。”
    不得已，阿黎从柳树上收回了视线，深深地低垂着头，开始弱弱地说话：“大爷，我和那些要杀您的刺客真的一点关系也没有，我只是昨天晚上睡在山上，他们碰巧没有发现我罢了。刚才……骗您是我不对，您大人有大量，求求大爷，您就饶了我吧，您看……我只是一个小要饭的，只想要保住自己的小命……”越说越低，带着点哽咽的声音，微微发抖的身体，她抬起了头看着他。
    阿黎不喜欢看着他褐色眼睛时的那种奇怪的感觉，只是……却不得不抬头面对他。她双手托着变得有些沉甸甸的头，阿黎很开心，因为她看不清，一方居高临下，另一方却是仰着头，这种视角上的物理问题，加上阳光太耀眼太明亮，所以：反光。
    很好的天时，不用对视他，阿黎可以表现的更好。
    阿黎的眼睛里萦绕着雾蒙蒙的水汽，长长的睫毛上沾着晶莹的泪珠，然后扑簌簌地落下，可怜巴巴地望着他，虽然什么也看不清。
    那为什么一定要看着他呢？
    阿黎心里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一个好的演员表现感情时，最重要的就是要用好眼神。所以要这样看着他，把自己的无辜和弱小以及对方的高大和强势表现的淋漓尽致，一直看到他心生怜悯，看到他先不看她为止，看到他先说话为止，反正她的脸很难看，看着这样的一张脸，对男人来讲本身就是一种审美上痛苦的折磨，而她看着的却是空气……”
    耳边的马蹄声越来越密集，另外的六个人也都赶了过来，勒马停在了她的面前。阿黎继续抬头看着野兽，不过眼睛有些难受了，被阳光刺的……心里恶毒地想着：剩下了七个人，损失了一半，为什么不都死光了呢？那些杀手的职业水准怎么这么低？四十五个人才灭了他们七个……
    老大没有说话，六个跟班自然不能先开口，气氛沉默着。阿黎眨了眨眼睛，顺便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下野兽的跟班。六个人看似自然而然的站位，却都是无懈可击，毫无破绽。阿黎就像一只被猎人堵在死角里的小兽，无路可逃。
    无论从哪个方向冲出，她都会遇到他们共同的袭击。阿黎有些害怕了，这些人和她三个月里遇到的那些强盗土匪丝毫不同，她的后背微微冒出了冷汗，自从离开了那座山，她还没有这么紧张过。
    以她现在的武功，冒险对付他们是很危险的。
    武功高强，行动迅速，思维缜密，即使被四十五个职业杀手突然劫杀，也没有丝毫的慌乱，杀光了敌人以后，不是接着去办他们的正事，而是不务正业、不嫌麻烦地返回来追杀她这个有着一眼之缘的叫小叫花子。
    他们会是什么人呢？
    六个人的衣衫上都沾了不少的血，虽然略显狼狈但却气势不减，个个镇定自若，稳坐马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不过显然，他们的定力和品味比他们家老大是差得远了。只是迅速扫了她一眼，就赶紧移开了视线，但阿黎还是扑捉到了六对眼睛中共同的东西，好奇和不解。
    这样的眼神，她很能理解，因为她也很不解，她的造型真的这么像杀手吗？让他们穷追不舍……
    还是没有人说话，阿黎心里没底了，她眨了眨眼睛，看着上面的阳光，眼泪又向下滴了几颗，用她的袖子兼抹布兼毛巾擦了擦她的眼泪，“求求你……，大爷……不要杀我。我家里还有四岁的弟弟等着我要饭回家……”这已经是她发挥得最可怜最动情的一次了，上次就是因为这样的表情，那个富贵的大娘才给了她几个铜板。
    低低抽泣着，阿黎还是没有听到那个男人的声音，他到底想要怎么样？他怎么还在看她？觉得她可爱？可怜？哭起来楚楚动人、妩媚无限？阿黎怎么也想不通，他怎么看了她这么久，怎么还能坚持得住？她现在的表情和上面那些词根本半点也不沾边，看旁边的那几个男人就知道了，没有一个人肯再正眼看她，太摧残人的视力了，难道……他的审美观可怜的畸形？
    又过了一会儿，野兽终于重新开口了，说了一句话，既是赞赏又带了点惋惜的口气：“马还不错，就是瘦了点。”阿黎当时就被这句话给震得目瞪口呆，身子连着晃了几晃，本来就微薄的自尊心瞬间被这俩儿字砸成了齑粉，如果不是她后背还依靠在柳树干上，差点就直接背过气去。
    阿黎悲哀地意识到人家刚才压根没看她的表演，只是在看她旁边的小红……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阿黎那没招儿没落儿的心总算是定了下来，原来这个男人和其他六个是一样正常的啊。
    只是，这人的思维怎么跳跃的这么厉害？刚才还在兴师问罪地质问她，现在却看上了她的小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