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乞丐和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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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初至,万物苏醒。
远处太阳东升,千万道金光漫射而来,铺天盖地都是金黄的颜色,一扫黎明前的最后一丝阴霾。树林中隐隐传来婉转鸟鸣,或鸟或兽带动枝桠的沙沙声……原本静谧的山林逐渐热闹起来。
斜斜的山坡上,入眼处是一片淡粉色、齐腰深的花海,远远望去仿佛没有尽头一般平铺开来。凉风清露,脉脉花香,如痴如醉。巴掌大的花朵儿分为四瓣,大方而妖艳,或怒放、或收敛、或含羞……
只见,中央处的几朵花枝不知怎地,猛地向旁边一摆,花瓣上蕴着的,微凉而晶莹的露珠顿时向外飞溅了出去。
走到近前细看时,才发现那片花海竟缺了一小块,此时里面正躺着一名少女和一匹红棕色的马。少女的头正枕在马的前腿上,一人一马依偎在一起。
显然,这一人一马昨晚必定是在这里过夜,此时女子仍在酣睡,那马已经醒来,但却似通人性一般,它只是低头看了看地上的女子,便一动不再动,好像生怕吵醒了她。想来刚才摇动花枝的便是它了。
女子大约二十左右的年纪,浑身上下脏乱不堪,暗黄粗布的外衣上沾了不少地上的泥土,混着湿湿的露水,粘在女子的身上。原本宽大的袖口已经被撕成一条一条的,缠绕绑紧在手腕上,一双平底的普通的鞋子上也都是泥,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也许是黄色或者黑色……
女子眉头微微一皱,好像是因为这清晨里的鸟鸣吵到了她,脸上露出一丝不耐烦的神色,她翻了个身,却仍然没有醒来。花朵儿上的一滴露珠因为这轻微的动作,滴落下来,缓缓滑过女子的脸……
那张脸上也是一样的脏,有黄色的泥黑色的灰……,女子脑后的头发全被包在一块破布里,只留出额前长且厚的刘海,遮住了女子的半边脸。晨风拂动女子的发梢,触目的赫然竟是一片红,红色的……胎记!那胎记狰狞恐怖,夺去了女子额间至脸颊的大片肌肤,若不是被女子的黑发遮掩,只怕一见便会吓人一跳。
“你的眼睛如黎明时的清露一般,便叫阿黎吧……阿黎……阿黎……”清冷淡漠却带着诱人磁性的低音,魔力般穿透了人的耳膜,仿佛近在耳畔又仿佛远在天边,女子猛地睁开了眼睛,一个激灵从地上坐了起来,她的动作太大太突然,吓得旁边的同伴身子一抖,马头急急地转向她。
女子的眼睛忙不迭四处顾盼,直到确认这里只有她一个人时,才渐渐定下心来。女子此刻好像仍然心有余悸,她扭头一把抱住身旁那匹马的脖子,又闭上了眼睛。她的睫毛很美,不仅比普通人的要长要浓密得多,而且黑亮卷曲,在这样的一张脸上显得很是突兀。
这样过了片刻之后,美睫接连眨了几下,女子睁开了眼睛,刚才眸子里的迷茫和恐惧缓缓隐去,原来是做了一个可怕的噩梦。
阿黎抱着马的脖子,整个上半身都倚靠在马身上,叹了口气,轻声低喃:“小红,你说我怎么又梦到他了呢?”
那匹被她叫做小红的马,当然不会回答她的问题,不过却好像听懂了她的话,打了个很响的鼻音。
阿黎深吸了一口气,鼻息里都是花儿的香气和晨风的清凉,丝丝脉脉钻进她的心间,整个人为之一振,无论如何这又是新的一天啊!她猛地一拍小红,霍地站了起来,金色的晨光映在女子的眼睛里,因为那眼睛的灼亮,就连阳光都仿佛被反射了出去。小红一个挺身,从花丛里站了起来,默默立在女子的身后。
金光灿烂,花枝拂动,一人一马,远远望去,咫尺天涯。
阿黎在花丛里站了片刻,就慢慢朝山顶走去,山的那边是一条峡谷,那里有一条路也是仅有的一条路,通向夏丘国,然后再从那个国家通向南丰,她要去的目的地,也是这片大地上最南的国家。
三个月前,她从那座山上逃了出来,就一直往南方行去,至于她为什么会选择去南方,阿黎想也许是因为她想离那座山远上一些,也许是因为隐隐约约觉得,那里……曾经是她的家乡。
只是时间已经隔得太久了,那里的一切早已模糊不清。就连当初她的名字也早已忘记了,六岁之后,那个人给她的名字就是阿黎,没有姓,没有父母亲人。从此,她的世界里只剩下了一个名字,一个他。
阿黎经常会想,他那样一个像神一样的人为什么会看上她,六岁的她和现在的她一样,只是街边的一个小乞丐,满身的污垢,卑贱的出身。他和她明明就是两种人,一个是天上的神,一个只是最不起眼的蝼蚁。
那一天的雨夜,他带走了六岁的阿黎。
十四年,阿黎一直以为位于极北之地的那座山会是她的家,那个人会是她唯一的亲人。可是,一夕之间却一切都变了,心中的那个愿望,如脆弱的美好的花瓶被摔得粉碎,而那个人甚至连碎片都没有留给她。
那个男人一下子从天神变成了魔鬼,可是无论是那一种,却都是无所不能,阿黎反抗不了他,甚至拼尽全力连他的衣角都无法触及。
她只能选择逃跑,逃离那座山,逃离他。
四年!阿黎整整逃了四年,她每天都在想办法,仔细地计算着山的高度,观察着守卫的人数和他们藏身的地点,算计着他们的武功和弱点,想着他们可能疏忽的地方,甚至连他们每个人不自觉的习惯她都知道……
遗憾的是,虽然他们都有弱点,但是那个人却没有。每次,他总是能够轻易地就抓住她,然后无所谓地吻着她,从他冰冷的唇间,阿黎甚至都感觉不到他的怒气,在他的眼中,阿黎只是一个偶尔会淘气的小动物,无论如何张牙舞爪,却永远都无法逃离主人的身边。
每逃一次,她身边的守卫就会换上一拨新的,把她看得比原来更紧,然后,阿黎又开始想办法,又开始计算,如此重复不止,整整四年。
这次,趁着他闭关的空隙,阿黎终于逃了出来。
阿黎驻足,回头凝望北方的天空,无边无际的蓝色苍穹,碧色巍峨的层层山峦,缭绕飘渺的无尽白云。
自由飞翔的苍鹰尖啸着滑过天际,俯瞰世间生灵,嘲笑着作茧自缚的芸芸众生……
万里晴空,苍茫大地,自己竟是如此的渺小,那……哪里才会是她的家呢?
片刻之后,她决然地回头,继续向前走去。
感应到前面女子的烦恼,小红安静地跟在她的身后,随着阿黎的节奏慢慢地踱着步子。
阿黎忽然回头,对它招了招手,笑着大声叫道:“小红,快点啦!我们要去吃早饭了……”沉默低沉的气氛一扫而空,小红被她突然的声音吓得一怔,随后长嘶一声,似是极其高兴,快步跟上了阿黎的身影。
越过山顶,他们又往山下走了一会儿,不久就看到了那条峡谷。峡谷夹在两座高山中间,在它的底部,狭窄而蜿蜒的山路通向远方。
阿黎找了一片青草地,坐了下来,她从身后背着的那个破旧的包袱里,拿出两个烤熟的地瓜,身边的小红则低头吃着新鲜的绿草……
所谓早饭,原来如此。
阿黎咬了一口手里的地瓜,随意向那峡谷中望去,含在口中的食物还未咽下,只一眼她就收回了视线。只是略微停顿了一下,阿黎嚼了几下那已经冰冷的地瓜,咽下,她转头看向旁边的小红,伸出手怜惜地抚摸着小红的肚子,叹道:“小红,你肚子上的肋骨都这么明显了啊,真可怜……”
小红斜睨了她一眼,继续低头吃饭。
阿黎自顾自又说道:“我们的银子两天前就已经花光了,小红……”她温柔又妩媚地叫了它一声,小红的身子猛地抖了一下,抬头看着她,阿黎扯嘴谄媚地笑,“等到了镇上,我们齐心协力,再去挣点钱吧。”
小红抬腿转了个身,拒绝了她温柔的抚摸,好像没有听到一般,低下头继续它的早餐,长长的马尾对着阿黎,摇了又摇……
阿黎不死心地碎碎念道:“银子,有了银子就可以住在舒服的马厩里,有了银子就可以舒服地洗个热水澡,而且还可以让人伺候着刷毛,有了银子就可以吃晒干的味美的牧草,有了银子就可以吸引更帅的骏马……”
一声响鼻打断了阿黎,这次小红连头都没有抬,它猛地踢了踢后腿,带着春天气息,嫩绿的可以掐出水分的小草扑到了阿黎的脸上。阿黎扁了扁嘴,没趣地转回了头,马脾气比她这个主人都大,没天理啊没天理,可是……虽然说是齐心协力,但是没有了小红,她又怎么去挣钱?
她又扫了一眼下面的山路,俯首垂眸吃她的地瓜,心里思忖道:“到底是什么人呢?那路上的草被人翻动过,峡谷中的石头放的位置有些诡异,她的身后、周围最少埋伏了二十个人,这么多人她却走到近前才发现,说明都是高手,对面的山上也埋伏了人,数目不会少于她这边……”
阿黎放松地向后一倒,一只手臂放在脑后,另一只手里攥着她的早餐,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反正这些人不会是来抓她的,要抓她,那个人一定会自己来,因为无论他派谁来,大概都不会放心,因为……除了他,别的人很可能都会无功而返。
何况他现在应该还在闭关,忙着修炼他那早已出神入化的武功,他脾气不好,练功的时候不会有人敢去打扰他,即使她跑了,守卫也不敢去告诉他。
周围的这些人虽然不会抓她,但却有可能杀了她。
这明显是一次有预谋的伏击,设计在这样的峡谷中,确实是再合适不过,狭长的山路上设了机关,周围的这些人应该是昨天晚上就来了,如果她和小红没有睡在花丛里,也许早已被灭口。那现在呢?他们会不会杀了她?
阿黎侧了侧身,耳朵靠近在青草地上。她嘴角弯了一下,大大地咬了一口地瓜,看来她的运气还不是太差,他们的目标快来了,这些人不会为了她一个小乞丐,冒险暴露自己。
可是……,然后呢?后路在哪里呢?
阿黎一脸惬意地闭目养神,心里却在大声哀叹:“倒霉催地!昨天她明明可以通过这条峡谷的,可是……为了那个可以睡得舒服点的花丛,楞是错过了。出了这个峡谷,外面就是一望无际的草原,草原的夜晚不仅风大的可以吹跑她,而且没准还有狼群……”
突然地面有轻微的震动,他们近了!
是一队马,正飞驰而来,速度很快,马蹄铮铮有力,看来都是些好马,会是军马吗?人数大概有十几个人左右,和伏击的人数相比,差距很大,而且又处在被算计的一方,看来是凶多吉少。
周围埋伏的人个个训练有素,呼吸几不可闻,不会是普通的劫人财物的强盗,不求财的话……
阿黎吸了吸鼻子,最近受了点风寒,鼻子总是堵得难受。如果再没有钱看大夫的话,也许会发烧,每次她一发寒,总是会发烧……咦?怎么又走神了?想到哪了?
哦……不是劫财的。对方骑着这么快的马,估计不会是女人,那应该也不是劫色,这样紧张的气氛,这样内敛压抑其实却更加肆虐可怕的杀气,其实不用分析也知道,杀人啊!啊!啊!(怒!那你还这么多废话?!!!)
正在进餐的小红抬起了头,它踱到了阿黎的身边,望向峡谷中那条蜿蜒曲折的小路。阿黎睁开眼睛对它安抚地微笑,“小红,吃饱了吗?”她拍了拍身旁的青草地,接着说道:“坐下休息一会儿吧,我们等会再走。”
小红两条后腿一弯,便卧倒下来,阿黎立刻靠过去,后背倚上小红的肚子,“嗯……好舒服……”
不知从哪里刮来的一阵风,突然叫嚣着穿过峡谷,横冲直撞,小红脖子上长长的鬃毛被吹得笔直地飞起,身旁的女子闲散地眯起了眼睛,一只手里仍然拿着她吃了一半的地瓜,另一只手却握紧了袖子里的匕首!
狂风呼啸,天地肃杀,马蹄声声,一队人马飞驰着踏进峡谷,速度丝毫未减!
机关首先被发动,地上猛地掀起一张巨网,当头的一人来不及停住直直地撞了上去,马匹痛苦地嘶叫一声便倒了下来,那张满是倒刺的网上顿时鲜血淋漓,马上的人反应却不慢,向后纵身跃起,堪堪躲过了这一击,他身后的众人也立刻勒马停了下来。
他们身后的巨网也在同时张了开来,十几人的马队立时被困在中间,没有丝毫的停歇,无数暗器从四面八方尖啸着飞向峡谷里被困住的众人,山的两面人影闪动,行动迅速得如同闪电一般,耳边传来剑器出鞘的嗡嗡声……
金属疯狂地碰撞,暗器肆虐地呼啸,马匹惊恐地长嘶,人们愤怒地咒骂,尘土无辜地飞卷……
无辜的阿黎张嘴又咬了一口地瓜,才慢慢地坐直身子,抬头看向此时已经人头攒动、热闹非凡的峡谷,那队人马有十四个人,再加上四十五个黑衣人,在这样一个空间非常有限的峡谷里,想不热闹都很难。
阿黎叹了口气,把匕首放回袖子里,她转头看了一眼那支插在她身旁草地上的飞镖,这些黑衣人看来都是职业的杀手,深谙杀人一定要灭口的道理。哪怕对方只是一个无辜的、纯洁善良的、构不成任何威胁的小乞丐,在他们发动攻击的紧要关头,还不忘给她招呼一支,幸亏当时她偏了偏头……
她拍了拍小红,从草地上站了起来,不疾不徐地向山下的那条小路走去,她自然不是去参加他们的群斗,阿黎从来没有兴趣去管别人家的闲事,何况还是攸关她小命的事情。小红起身安静地跟在她的身后,对底下激烈的械斗和它的主人一样漠不关心,甚至没有多瞟上几眼。
风又来了!它忽地吹起阿黎已经破烂不堪的衣角,那外衣立刻如破败的棉絮一般在空中惨烈地挣扎。阿黎身上骤然一冷,不自禁地接连打了两个大而响亮的喷嚏,后面的小红步子顿了顿,抬头担忧地看了她两眼。
阿黎伸手揉了一下她有些发红的鼻头,喷嚏打得很舒服,不过看来……真的要生病了啊……
山上寒风肆虐,她徒劳地裹了裹身上的外衣,想要驱走这突如其来的寒冷。山底杀气弥漫中,一道视线忽然落在阿黎的身上,她条件反射般回头望去。
阿黎后来无数次的懊悔感叹:当时她为什么要回头呢?回头就回头,为什么忘了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惊恐逃窜的小乞丐呢?也许是因为当时她生病了,所以反应变迟钝了,也许是因为脑子真的进水了……
阿黎停下脚步,回头碰巧与之对视。其实她应该很快就移开视线的,却不想,竟怔怔出神地看着他,对着他褐色的眼睛。
回头一望,便是千万年。
锈迹斑斑的铰链牵动着的车轮,开始不可逆转地转动。
冥冥之中宿命的手将他们紧紧缠绕,爱与不爱,转头之间早已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