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量着手里的纸片，[青衣少年]并不知道自己已变成了某位白衣少年将来可能的竞争对手这一事实。在五条街外的两个人说话时，她已随手将那张印刷精美的名帖往袖中一塞，自顾自地往城主府的方向走过去。——听人说，这两天城主府可能会派人发下食物与药品，她想确认一下是否真发下了这样的公告……
    说实话，刚开始捡到那玉佩时，眼见它玲珑剔透毫无瑕疵，料想定然价值不菲，艾心中也闪过将它据为已有当掉换钱的念头。只是她自小被人教导要做个拾金不昧的好孩子，现在虽然穷，却也希望自己穷得有骨气。所以在稍一犹豫后，她奔过去将那玉佩还给了它的主人。
    至于那玉佩主人说的话，她也希望是真的。不过说到现在去拜师，那自然是不可能的，她连吃饭都有问题呢，哪有钱作路费？或许将来有机会，她会和漠轻寒一起到那个人说的地方去看看。
    空旷的街道里有风冰寒，阴着脸冷冷呼啸而过。
    *****
    正月十五，晴
    今天是元宵节，也是难得的好天气。城主府前两天出通告说有贵客会来，更宣布从今日开始半月内每天施粥放粮。按人头发，一人能得一升米与两个白面馒头。黑金城里欢声雷动，连饿得半死的人似乎都凭空多了无限力气。
    有免费的粮食拿当然是好事。可是，人真的好多……
    柯谢，漠轻寒与艾三人昨天半夜起便来到广场里排队，却仍然只排到队伍中间。好不容易等到放粮开始，又挨了半天，直到日已过午方才领到了自己的那一份儿粮食。
    待得再挤到右边发馒头的队伍里时，三人早被人潮撞得七零八落，再寻不见对方在哪里。
    “每人两个，大家不要挤……”
    随着分发者面前竹筐内的东西越来越矮，艾渐渐排到了前几位。可奇怪的是，她身前身后的人都陆续领到了馒头，却唯独只有她好像被人故意忽视了一般，等了好一会儿也没人发给她任何东西。
    “……”自推攘中艰难地抬起头，艾看见了一个有些眼熟的人影，一身点尘不染的雪白缎子衣裳，腰间佩着柄装饰华丽的宝剑，面如冠玉，唇红齿白，眉宇间隐隐有几分傲气。却正是前两天她碰见的立在那道装男子身边的少年。艾愕然地发现，他正盯着自己，眼神极为冷淡，与不屑。而下一刻，他已转过头，继续耐心而公正的发着馒头，仿佛刚刚艾看到的那一幕是她眼花而产生的幻觉。
    只是自始至终，直到那少年分完他身前竹筐内的最后一个馒头，站在队伍前面的艾都没能领到任何东西，空空的双手只能尴尬地停留在空气里。
    [……]
    紧紧握着双拳，艾咬着嘴唇，静静转身离开了自己僵立许久的地方。
    ……
    “你没领到吗？分你一个喽！”有熟悉的嗓音响起，掌心里被塞入一个柔软微温的馒头，眼瞳中映入的，是同在清凉寺里的相熟邻居那大大的笑脸。
    想说声谢谢，字还未吐出，他已挥着手跑远了。
    身边人潮汹涌，不知是谁重重撞到了艾，人好不容易站稳了，手中的馒头却掉到了地上。无数只脚踩了上去。
    蹲下来捡起它时，手指被人踩住了。大大的黑泥鞋印又黑又脏，清晰地印在馒头与手上。
    远处，那俊美的少年看过来的眸光冷冷，他衣衫华丽，他神色高贵，他的眼中似乎写满了讥诮、嘲弄、和看不起。
    艾紧紧捏着馒头，浑身发抖。她想大哭出来，她想高声尖叫，她想扯掉那少年傲慢的脸孔，她想击回那少年冷漠鄙夷的眼神。可是最后，她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垂下眼睛，握牢了她手中拎着的布口袋。
    袋中那升米，够她们吃两天。
    *****
    艾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广场的。当她回过神来时，人潮已推着她来到了黑金城最大的主干道旁。
    自人墙的夹缝间，艾看到几辆马车正从黑金城东门的方向徐徐驶来。车辕前是四匹有着相同高度、一色雪白的神俊白马，车身装饰极其精致华美。
    身边的人颠着脚搭着手瞪着眼睛想看得更清楚些，口中不断啧啧赞叹。
    “好威风！好气派！好几年黑金城里都没来过这样的贵客了！”
    “对呀对呀，好像有十来年了吧。听说，这次来的客人是南自由联邦那边的大人物哩！”
    “嗯。据说是城主亲自派人请来的！说不准他们一个谈得拢，我们黑金城又能重新发达起来了！”
    “……”
    “你们都说错了！哼哼……我可是有内部消息的！据我那在城主府帮厨的远房亲戚透露，这回来的人哪，是为了水晶小姐请过来的！可靠性高达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消息指出，马车里的客人是小姐以前在北联邦里上学时的同学和他的朋友！听说他们不久前在首都的什么什么世界芭蕾舞大赛里得了什么二等奖的，可厉害了！水晶小姐本来也要参加的，可她身体不好，这大半年来一直在府里疗养……”
    “……”
    [世界芭蕾舞大赛]？！
    这几个曾经如此熟悉的字眼如冰水一般激醒了本有些恍惚的艾。
    是了，它的预选赛是从六月底开始，而决赛却是在冬天开始呢……如果，我现在还是在学校里的话，应该……
    眼睛不自觉地投向那驶得越来越近的车队。走在最前面的是匹极高大神俊的白马，马上的少年身姿挺拔，容色俊朗，顾盼之间神采飞扬……他是……他是……
    艾瞪圆了眼睛，眼前的少年，是那个转学生，宿旭曜！
    不会错的，不会错的！待在他身后一步处，一身黑色打扮的高个儿，是那个对艾自称魔羯的男子。艾记得清清楚楚，他那副遮了大半张脸的黑墨镜，还有他右额上那道发白的旧伤疤！
    最豪华的那辆马车的车窗微动，一只保养得纤细白嫩、佩着细细绞丝秘银链子的手拨开绛红色天鹅绒窗帘，一张秀美的少女面孔露了出来，挥着手，她喊过那少年骑着马来到车窗旁轻声说了几句什么，两个人都笑了起来，她修饰得极精致的、平时总是带着三分趾高气扬的眉目间此时满是志得意满的笑意。
    心口仿佛被人重重打了一拳，艾的眸子死死盯着这个女孩子，竟无法移开视线。金——锦——秀——！这个名字，她怎么可能忘记？！
    为什么？为什么她还可以笑得这么开心，还可以笑得这么快乐？仿佛什么坏事也没做过一样，那么自然的、戴着雍容华丽的面具、笑得出来？
    扑过去，扯碎她这若无其事的笑容，狠狠揪住她，质问她，为什么要如此陷害自己？
    心却绞痛，痛得说不出话来，痛得无法呼吸。在那少年若有所觉的目光望过来之前，艾已拼力推开身后的人堆，自夹缝间钻了出去。被推搡影响到的人群大是不满，抱怨地骂了她好几句。艾却一个字也似听不到。
    ……
    *****
    走在车队的领队位置，宿旭曜微笑着以无可挑剔的风度挥手回应着围观者的热情。
    心中，却有几分怅然。
    圣诞节那天在光辉神国都城举行的少年组芭蕾舞大赛决赛中，他与金锦绣领衔主演的《鱼美人》得了二等奖，大家都很高兴。他却忍不住想，如果是那个女孩子与他搭档的话，是不是能拿到一等奖甚至MVP呢？按他以往的资历与经验，淘汰赛里脱颖而出是自然而然的事，可是每每决赛里，却总是差那么一点点成不了最好……
    金锦绣招手让他过去，他极有绅士风度的走近了，马车里的几个女孩子咭咭咯咯说起了比赛时见到的有趣的事，大家一起笑了起来。抬起头，他却远远似望见路旁人群里有个有些眼熟的人影。走得近些再仔细看时，眼前却全是陌生人。
    她怎么可能在这里……
    宿旭曜有些失笑。
    他自闭关出来后，便得知秦镜已退学了，不禁大为惊愕。偷偷到秦镜家准备去问问原因时，却发现那里一个人也没有。附近的人说，好像就在前几天，那家人全都搬走了，走得急匆匆的，连好多贵重东西都没有带上。但具体是搬到哪里去谁也不知道。
    他也曾派人去打听，可到现在也没有任何消息。只是每每走在阳光下时，便不由地想起了那白衣女孩儿清澈明亮的笑容与眼瞳，心头似有丝惆怅。
    她现在应该随着父母搬到了新的地方吧，只可惜她竟没有参加今年的大赛。不过她是那么出众的人，说不准明年，她便代表了新的学校来参加比赛了……再过两个月，我也要随着叔叔转回南联邦都城的学校了，那里是选拔赛的所在地，一定有机会再看到她……
    微笑着，宿旭曜催着座下白马向城主府派出的迎接队伍走去。
    *****
    踉跄奔到再也看不见他们的地方，直到累得喘息时，艾才停了下来，她的手抖得如此厉害，几乎再也提不住装米的口袋。耳边，轰然传来围观的黑金城居民震耳欲聋的欢呼，每一声都似刺到她心里。
    眼前一阵阵的发黑，倚着墙方能不坐倒，心脏仿佛被人狠狠拧住，又似被烈火在炙灼，身体却冷得发抖。喉咙干涩腥苦，捂着嘴闷闷咳得一声，却喷出一大口鲜血，染得满手都是猩红的血渍。艾再也立足不稳，天晕地转中一头栽倒。迷迷糊糊间似听到有人奔过来拉住了她的手臂，好像有个极熟悉的声音在不断叫着她的名字。
    “艾？艾！艾……”
    *****
    ……
    “为什么？为什么？……”
    药庐内，病榻上的少女面色涨红，凄声大叫，双手狠狠扯着自己胸口处的衣裳，她脸上满是细小的冷汗，眼睛却紧闭。
    青布门帘动处，有着微挑双眸的少女端着盆水走了进来，伸手探探她的额头，为她又换上了新的冰枕。
    纤细冰凉的手却怎么也掰不开那紧紧揪着心口的火热手指，灵动的眼瞳望处，那仍未醒来的少女厣语似已低了些，可一字一字的，每个声音都似敲在清醒的她的心里头。
    “我好恨……我好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