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游园惊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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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钿,新绣袜踏上春草泥,小金铃惜花心疼煞,美娇娘金粉画廊里偷看春色如许。那杜丽娘的扮相极好,有着小女儿家未出绣阁的娇羞,有着大户人家的教养风范,一口唱腔也是酥酥软软,清亮甜腻,听在耳里,像吃了一片云片糕。“她”听得先生讲了“关关雎鸠”,便在姹紫嫣红,良辰美景的奈何天里动了情。与那折柳公子在月明云淡露华浓时魂梦厮缠,为他消得伊憔悴,为他衣带渐宽终不悔。台上的人演得痴情,台下的人看得忘我,却也不忘时时叫好,不忘时时鼓掌,终于她为他生,为他死,他为她痴,为她等。终于柳魂梅魄接地府,长眠人魂还酥肌艳如故。终于在朝飞暮卷,烟波画船的画面前,杜丽娘长袖挽了柳书生的手,牡丹亭又酿佳话传奇。终于曲终人散,幕布拉上。
台下的观众离席时闹闹哄哄,不知谁踩了谁的脚,谁推了谁的肩,谁搡了谁的背,断断续续的吵闹声不断。等到场子清静时,一地的瓜子皮子白花花的像翻了肚皮的鱼,几个妆未卸干净的戏子在台前偶尔走动。宋白坐在最后一排,安静不动,白色的灯光打在他的脸上,苍白一片。卫小河看着浓墨重彩之后的舞台寂寥无比。待到一盏盏炫丽的大灯熄灭,只留了小灯的灯光暗淡的。卫小河侧着头问:“宋白,这是你要告诉我的爱情么?”“卫小河,你说呢,我怎么可能告诉你我都不懂的东西。”宋白停顿道,“卫小河,这只是我认为的爱情,我所经历的爱情。”他指着空寂的剧场说:“看,台上娇娘佳人,俊秀才子,他为她痴情,她为他疯魔,再好也不过是一场戏,演给别人看的,等热闹过后戏子留下的一片冷清,观众留下的满目疮痍才是真的,什么亦真亦幻,什么亦深情亦悲壮,什么郎情妾意都是飘渺虚无,做戏的人才知道自己有了几分情几分意,才知道,才知道,才知道什么呢,可悲啊,做戏的人又知道他在戏里能怎样呢?”说到后来,宋白的声音竟有些颤动。
卫小河将双手枕在脑后,靠在座位上,眼睛却不看宋白,盯着满地瓜子皮儿,小声地说:“宋白,我从来不知道你的事,从来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宋白,你从来不肯在我面前透露些别的情绪。”卫小河说:“程叔叔说你爱着我妈妈所以照顾我,她爱你么?”问完却不等宋白回答自顾自地继续道:“宋白你一定会生气所以你让我说完,我几乎快要忘记那个女人的长相,可是唯一清楚地记得的是她离开前常常唱着的那段唱词‘使才子佳人少系念,梦儿中也十分欢惦’,宋白,程宇说你爱她,其实你更恨她,你会连带着恨我吗?”卫小河一口气说完,静静地低下头,长睫毛不安跳动。宋白其实是恼怒的,他想说,他想吼,可这怒气又无从生起,无从发泄,这是一场剪不断理还乱的债孽,任谁都是无辜任谁都是刽子手。宋白惊觉,这个在他身边多年的孩子已然长大,比他想象中还要敏感,还要直率,还要让人不知所措。他终于还是长长叹了口气,悠悠地说:“是啊,你母亲声音就像鼻烟壶里的鸦片,卫小河,你知道我并不会恨你,我只是有时候不知道如何对待你。”
“宋白,我想出去走走。”卫小河摇了摇宋白的胳膊。宋白说:“好,我陪你,也是该走了,人都散了,幕也谢了。”等走到剧院门口,夜风很清凉地吹来。卫小河指了指剧院门前的两条路:“宋白你走那一条回家,我走这一条,我想一个人走走,我保证我会准时回家。”
宋白看了他一眼,伸手把卫小河在看戏时压得有些起皱的衣服扯平,淡淡地说:“知道了,去吧。”宋白转身走了没多远,就听到卫小河在他身后喊:“其实宋白最笨了!”宋白无奈地笑笑。
出了剧院直走左拐便是大广场,大广场上的喷泉在五颜六色的灯光下变换色彩,喷泉下一群黑衣男女踮着脚猫一样贴着彼此跳着恰恰,四周还有小贩此起彼伏的叫卖声。
那阵婉约的女声就从这些嘈杂中脱颖而出,似是石破天惊,万籁俱寂。卫小河想起宋白的那句话“你母亲的声音就像鼻烟壶里的鸦片”。精致奢华的鼻烟壶,华丽糜烂的鸦片,一经沾染,便毫无悬念地沦陷。那是一首法语歌,唱得缠缠绵绵,轻轻柔柔。女孩的声音又带着几分天真,几分任性,听起来更像是少女对情人软绵绵的抱怨。卫小河循着声音走近,就在广场的角落里发现了一个小型的乐队。一个戴黑框眼镜的吉他手,一个红头发蓝眼睛的贝斯手,一个穿着老套的鼓手。主唱是个素颜黑发的年轻女孩,她闭着眼睛,抱着话筒,轻轻地扭着腰,陶醉地唱着。广场上不断变幻的灯光打在她的脸上,她的表情忧伤而圣洁,像拉斐尔笔下完美不可侵犯的圣母,卫小河看到她的嘴角有一颗小黑痣,如同大昭寺前那个黑白照片里的女孩。他不由的大声叫:“Nancy!”
乐队戛然而止,他们看向他。女孩一双圆圆的眼睛说不上漂亮,但是柔顺,始终弯成美好的月亮,好似一朵解语花。她看到一个天真烂漫的少年在她面前,圆圆红润的嘴唇露出健康洁白的牙齿,她伸出手去:“很高兴认识你。可是我不叫Nancy,我是晓晓,春眠不觉晓的‘晓’。”说话间女孩黑亮的头发随着跳动四散,像维也纳圆舞曲般热烈,欢快。她说:“欢迎加入我们第一天来到这个城市的狂欢。”少年认真的回答她说:“你不是Nancy,我看到的Nancy是美杜莎,Nancy说自己是莎乐美,而你是巴黎圣母院前的艾丝美拉达。”
乐队有人笑出声来。红头发的贝斯手扔下他的贝斯,上前搂住他的脖子把他拖到广场的长凳上,笑道:“小朋友,不要说那么文艺的话,我们不过是一群过路客,她不过是一个不出名的女歌手,来陪我们过这晚的狂欢吧。”鼓手沉默的收拾了他的家伙,从背包里拿出几听啤酒,安静的递给贝斯手,吉他手。晓晓拿了两罐,递给卫小河一听。卫小河接过来,摇摇头嘟着嘴说:“我不喜欢喝。”晓晓看见他的孩子气,弯弯的眼睛在灯光下亮晶晶的:“不喜欢,为什么。”“不喜欢苦的味道。”卫小河见鼓手独自坐在一旁喝酒,贝斯手喝吉他手早已笑闹成一团。“他一向很冷淡,他们一向很热闹。”晓晓抿着圆圆的唇指了指鼓手,又指了指贝斯手和吉他手。卫小河说:“这样很好。”晓晓见他把手里的啤酒捏来捏去,“你真的不喝,那,其实,啤酒也蛮好喝的。”她边说边拿过卫小河手里的啤酒,打开,又放回他手里。她说:“你一小口一小口的喝,含在嘴里慢慢的咽下去,你就会发现啤酒是甜的。”
卫小河照她的话做,也便慢慢的喝了小半罐。鼓手冲他吹了个响亮的口哨,竖起大拇指,并指指自己手中的啤酒,示意他要不要再来一罐,卫小河摇摇头。晓晓踢着脚下的小石子,瞪着眼睛把空罐子码成整齐的一排,圆圆的眼睛更圆了。卫小河觉得头有些晕了,他问:“你们从那里来的?”晓晓放下手里罐子,指指鼓手说:“他是北边来的。”指指贝斯手和吉他手说:“他们是南面来的。”最后指指自己说:“我是从东面来的,我们聚到一起,就来到了这里。”卫小河觉得头晕的更厉害了,他迷迷糊糊的问:“晓晓唱的那首歌是什么?”晓晓轻柔的声音划过她的耳际:“法语的loveisblue。”他听见那天真任性的女声响起:
Doux,doux,
I’amourestdoux
Douceesemavise
Mavisedanstesbras
……
卫小河觉得困意袭来,嘟嘟囔囔的说:“晓晓,我困了,我睡一会,一会叫醒我,我答应了宋白要准时回家,还没有喂丸子。”他蒙蒙胧胧中似乎是听见晓晓答应了一声。
卫小河从长椅上醒来已是清晨,太阳灿烂的有些刺眼,他用手遮住了眼睛。晓晓,贝斯手,吉他手,都不见了,只剩下地上的空酒罐,还有他身上鼓手那件老土的外套。卫小河的嘴角挂起了笑,他想这可真是一场“游园惊梦”。可这笑马上挂不住了,他想起宋白,宋白这回一定要生气了,不知道丸子喂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