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万家灯火辉煌，街市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
    梨园春外，受到过邀请的人大多已经入内，门外依然有不少逗留着看热闹的人。
    一辆马车拂开夜色，悄无声息的在梨园春门外停下，看着率先下车的那个人，玉翎心中一喜，迎了上去。
    “阿翁，可算把您给盼来了。”玉翎笑嘻嘻的凑到高力士跟前，与高力士一起站在马车旁等车里的人出来。
    皇帝今天穿了件藏青色的常服，头戴金色束发冠，要系金玉带，被高力士扶着下了马车。随后，一双在暗夜里显得格外莹润的手从马车里伸出，玉翎也上前牵住。
    玉环今晚并未盛装，只略略施了些脂粉，穿着一身浅色的衣裙，很是素雅，不是平日明艳华贵的风格。
    玉翎领着他们从后院的暗门上了二楼，由于今天来的贵人多，二楼的厢房不够用，此时一楼的大厅座位上已座了不少人，高台两侧的乐师即兴演奏着曲子。
    特意准备的甲一号厢房，只有皇帝和玉环、高力士三人，玉翎在窗口收到方草儿的眼神示意，点点头，方草儿深吸一口气，登上铺着波斯地毯的高台。
    “欢迎各位今晚来到梨园春，前无古人的视听盛宴，即将开始，请各位拭目以待。”方草儿努力保持镇定说完这句话，深深鞠了一躬，快步退下高台。
    高台上的蓝黑色幕布缓缓上升，悠扬轻快的笛声和着排箫开始在人们耳畔回旋，呈现在众人眼前的是一幅巨大的江南山水画，远处烟柳濛濛，竹外桃花争艳，小桥流水，鹅戏锦鳞，春意盎然。
    台上还有几丛能够以假乱真的修竹，粉裳少女迈着轻盈的脚步在竹林间翩翩起舞，有擅口技者模仿婉转莺啼，空山鸟语，心旷神怡。
    伴随着缓慢而低沉的鼓声，两名身着素青深衣的男子大步走入竹林，其中一人手捧书简，在粉裳少女不远处停下，上下打量，满意的点点头，提笔在书简上勾画，又转身离去。
    粉裳少女对此毫无所觉，一曲舞毕，如一只轻灵的飞燕，几个起落就消失在竹丛后。
    台上的灯光渐次熄灭，蓝黑色幕布徐徐下降，一楼的大厅和二楼的厢房都雅雀无声，在座的都是久经风月之人，明白这只是开始，而不是结束。
    曲音再变，琴瑟沉缓，箫声呜咽，琵琶哀哀，幕布再次升起，青山隐隐，村庄依旧，头戴白色帷帽的白衣少女跪伏在地上，旁边是即将远行的马车。
    “一帆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恐哭损残年。告爹娘，休把儿悬念。自古穷通皆有定，离合岂无缘？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牵连。”
    凄婉的女声自四面八方传来，白衣少女一拜，再拜，三拜，盈盈起身，长袖抛空，衣角翻飞，两位老人相互扶持，目露不舍。
    高台一侧，竖着一方白色布幔，白衣少女身体轻旋，长袖一甩，白幔上霎时留下一道墨影，原来那长袖上早已沾上了墨汁。随着白衣少女的旋转跳跃，一幅小羊跪乳图逐渐成形。
    琴声逐渐激昂，长袖狠狠落下，少女旋身再次伏地，朝父母深深一拜，头也不回的上了马车。
    乐音渐歇，幕布再次落下，重新拉起时，场景又变。
    宫闱深深，明月高悬，树影摇曳。更鼓声声，黄裙女子提着灯笼自暗处走来。
    “一更天，最心伤，爹娘爱我如珍宝，在家和乐世难寻；如今样样有，珍珠绮罗新，羊羔美酒享不尽，忆起家园泪满襟。二更里，细思量，忍抛亲思三千里，爹娘年迈靠何人？宫中无音讯，日夜想昭君，朝思暮想心不定，只望进京见朝廷。三更里，夜半天。黄昏月夜苦忧煎，帐底孤单不成眠；相思情无已，薄命断姻缘，春夏秋冬人虚度，痴心一片亦堪怜。四更里，苦难当，凄凄惨惨泪汪汪，妾身命苦人断肠；可恨毛延寿，画笔欺君王，未蒙召幸作凤凰，冷落宫中受凄凉。五更里，梦难成，深宫内院冷清清，良宵一夜虚抛掷，父母空想女，女亦倍思亲，命里如此可奈何，自叹人生皆有定。”
    两列绿裳宫娥鱼贯而出，绕着黄裙女子踏歌曼舞，长袖飘飘，浑厚低沉的埙曲在暗夜里飘荡，更显寂寥。
    灯光逐渐明亮，绿裳宫娥有序后退，巍巍宫墙转换成华丽殿堂，黄裙女子在天子脚下拜倒，天子伸手欲扶，最终却颓然放下。
    “翩翩之燕，远集西羌，高山巍峨，河水湍湍，父兮母兮，道阻悠长。鸣呼唤哉，忧心恻伤。”当场景变为大漠黄沙，纱巾遮面的女子怀抱琵琶，一步一回头，愁肠百转，歌声凄婉，催人泪下。
    幕布落下，这次没有再次升起。
    玉翎悄悄吁口气，心里有点忐忑，担心自己新加的花样会不会显得画蛇添足。
    短暂的寂静之后，楼上楼下掌声突然一齐涌起，皇帝斜了眼玉翎：“你这丫头，心眼儿真多，合着还留了一手呢。”
    玉翎好脾气的作揖赔罪：“这不是想给您一个惊喜吗？而且布景道具之类只是旁门左道，最倚重的还是您的歌舞乐三绝啊。”
    玉环也点头笑道：“翎儿的这些所谓旁门左道，让我更加身临其境，感觉像真的在看昭君的故事一样，而且是一个首尾俱全的故事。”
    “没给两位辛苦排演的曲目蒙尘就好，”说着，玉翎尾巴又翘了起来，“那么陛下，您觉得此行可还值得？”
    皇帝轻哼一声，不予置评，若他说点好话，这个丫头估计又要不知天高地厚了。这段时间相处下来，玉翎已成功的在皇帝心里留下古灵精怪调皮可爱的印象，还真是不容易。
    掌声渐歇，方草儿再次登上高台，一回生，二回熟，这次不用强作镇定了：“今晚的演出到此结束，多谢各位的捧场。如果各位对今晚的演出还算满意，明天梨园春正式开门迎客，欢迎各位到时赏光。”
    有人在台下应和：“今天真是涨见识了，原来歌舞还可以这样演！明天一定得来。”
    无疑，玉翎的确为他们新打开了一扇窗，或许过不了多久，就会有更多的创意层出不穷，但是，玉翎并不担忧，她能玩的花样，只会更多。
    整场演出下来，已是一个时辰过去，皇帝要回宫了，拒绝了再次走暗门，负手迈着八字步出现在二楼的走廊上。
    高力士在前面引路，玉环低头跟在皇帝身后，玉翎则挽着玉环的手臂。
    演出结束，不少人离开厢房准备离开，当他们看到迎面走来的皇帝和高力士，尽管心中讶异，却都不动声色的垂首躬身行礼，仿佛皇帝本就该在这里一般。
    玉翎心中暗喜，皇帝嘴上不说，却用实际行动来给她撑腰了。
    看来从前有人传言李龟年几人极受陛下宠爱，甚至其宅第规模都超过了一般公侯也并非夸张，连她只不过献了一个小主意都能被如此对待，这位皇帝对音乐歌舞也是真爱了。
    屋内的李瑱等诸王此时尚未离开，听到外面有人不停恭称“陛下”，纷纷起身整理衣袍，齐刷刷的出门朝皇帝行礼，皇帝胡子翘了翘：“我儿都好兴致啊。”
    李亨弯腰拱手代诸位弟弟出声：“实是对父皇的新企盼已久，最近听着花萼楼的鼓乐声却不能得见，今日总算是一饱眼福了。”
    皇帝看上去心情极好，挥挥手道：“就你会说话。好了好了，朕要回宫了，你等慢慢玩儿吧。”
    话是如此说，可皇帝本尊在这里，谁还放开了去玩儿，于是从楼上到楼下，皇帝身后多了一串长长的尾巴，直到皇帝与贵妃上了马车离去，众人才纷纷散开，在心里重新估量杨家如今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