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十章太虚惊游一场(下)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46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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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霁听到这,大脑一片空白。
    他想过无数种死而复生的可能性,却还是没料到事情会离奇到这种地步。
    他站累了,控制着身体离开洗漱台,坐到外面的椅子上,万语千言梗在心间,一张口却只问了句:“这是哪?”
    “江霁”答:“嘉庐市隔壁,叫界碑县,我和妈妈在这边买房定居了。”
    “界碑?”江霁咀嚼着这个地名,问:“那福临呢?你们不回去了吗?”
    “江霁”又笑,不急不缓的告诉他:“妈妈为了帮你还债,把福临那套房子卖了。不过还好,钱没用上。她去帮你打官司了,而且打赢了。”
    “宋以杰因为诈骗罪被判了十年,他女朋友推你的那一把,给她自己推来了个故意伤人罪,判了八年。”
    “嘉庐市买的那套房被法拍了,妈和律师帮你拿回了80万,去掉你在外面欠的债,还剩三四十万。加上福临那套房子卖的钱,我们在界碑这边买了全款套89平的小三室,妈妈说以后要留着给我做婚房用。”
    季淑萍女士只有小学文化,也不知中间费了多少功夫,才帮自己儿子挣来这样的判决结果。
    “江霁”说着,扭头用目光打量了一下这间屋子,示意江霁看装修:“怎么样?我和妈妈去年一起找师傅装的,还不错吧?!”
    客厅的装修风格是时下小地方的人喜欢的宜居设计,每一寸的布局都是以实用为主。
    江霁有点诧异:“你要结婚了?”
    “没有,最近在准备自考,下半年就要考完了。妈妈托人给我介绍了几个姑娘,说可以一边备考一边相亲,有合适的就可以考虑结婚。那些钱装修完还剩了点,说到时候留着给我结婚用。”
    说着,“他”叹了口气,用一种很微妙的语气对江霁说:“你看,我妈对你多好,她为你付出这么多,只是希望你能像正常人一样娶妻生子,可你偏偏是个同性恋。”
    江霁不说话,名为“难过”的情绪开始在心口发酵,慢慢充斥了整个胸腔。
    “江霁”被这股情绪影响,也觉得不太好受,出言安抚道:“没事,别难过了,以后妈妈会由我来照顾的,你不用担心。既然你没办法娶老婆,那就让我来替你完成这些吧。”
    “他”想了想,决定趁这个机会把该说的话一起对江霁说了,免得他老在南全那边牵肠挂肚。
    “他”说:“恭喜你考上津平大学啊。你比我厉害,要我我肯定考不了这么好的大学。”
    他还是少年时,每月总能在梦里见到几次青年江霁或是他的母亲,可从三年前醒来后,除了常常会被江霁的思母之心干扰身心,就再也无法梦见另一端的他了。
    要不是今天“他”在这边感应到他的高考结果,顺势尝试呼唤他,两人还不知道何时才能碰面。
    江霁不确定这几年“他”知道多少关于自己的事情,当下没有贸然开口,只是轻点了几下脑袋。
    他想了想,又觉得很奇怪:“你突然答应找女朋友,妈妈没有怀疑过你吗?”
    毕竟当初自己重生在南全时也有过被发现的担忧,很长一段时间里,当地人跟他说话他都不敢回复太多。要不是这人本就孤僻,恐怕都会有穿帮的风险。
    “江霁”的表情有点微妙:“人遇到大事,多少会有点改变。你交了个男朋友结果被骗得差点死掉,愿意重新变成”正常人”,去交一个女朋友也就不奇怪了吧?”
    江霁说不出话了,他想问“江霁”:你和我根本不是一个性格的人,这三年相处,难道妈妈真的一点都察觉不出来吗?你是怎么做到瞒天过海的呢?
    自己是妈妈一手带大的,就算眼前这个“江霁”三年来梦见过自己数次,可一个人的行为处事和生活习惯,难道是旁观数回就可以全数模仿来的吗?
    可他问不出来——这个装修一新的“家”已经告诉了他答案。
    曾经母亲因为他的性取向问题,打过他骂过他甚至扬言要和他断绝母子关系。
    可母亲又因为他的事,不仅拿出了全部积蓄帮他,还把老家的房子卖了想替他还债,是他伤透了母亲的心。
    是了,都是他不孝。
    母亲只想要一个“正常”的,能娶妻生子,给她生个孙子,或者是孙女的儿子,可自己连这点小小的愿望也不能满足她。
    合该老天这么安排。
    他有点想笑,可鼻腔里吸进来的空气却是酸的。
    江霁想:这样也挺好,挺好。起码这次回来能让自己知道,善恶到头终还是有报的。
    “江霁”的鼻子也跟着有点酸,忍不住轻轻笑了两声:“哎,哎,你别老这样啊,搞得我也怪难受的。”
    “他”明明顶着江霁的皮囊,笑起来的神色间,却带了点江霁在南全初次照镜子时看见的郁色。
    灵魂藏在新皮相下,经年累月还是磨合出了点使用者的真实面貌。
    江霁是,“江霁”也是。
    “对了,还有件事。”
    “江霁”又说话了:“你爸死了。”
    江霁愣了下,讷讷地问:“怎么死的?因为HIV吗?”
    “不是。他得了艾滋还到处约,有一回不带套被对方逮了个正着,那个人查出来被传染以后去找他,两个人打起来,对方失手把他打死了。”
    江霁脸上有一瞬间的空白,心里讲不出来是什么滋味。
    “江霁”继续说:“他死了以后警察打电话让妈去认尸,跟他约的那个人也被抓起来判刑了。你爸死的不光彩,妈把他在当地殡仪馆火化后,带回去跟你爷爷奶奶他们埋一块了,葬礼都没办。”
    这个男人的一生就这么草草收场了。
    他在世俗的框架里顺应爹妈的心意娶妻生子,却害这对母子痛苦了半辈子。
    他在江霁成年后屡次以养育之恩为由进行道德绑架,让江霁把口袋里的钱全掏出来供他治病花销。
    几次把江霁逼的差点睡天桥不说,还因为他的性向屡次口出恶言。在江霁表明自己坚决不会和他一样去骗婚,只为让无辜女人去“延续香火”后,竟然诅咒亲生儿子不得好死。
    如今终于成了抔黄土,也不知道这样的下场,能不能赎清他身上的罪。
    江霁盯着地上崭新的,还反着光的瓷砖,很久以后才轻轻“哦”了一声。
    他对“江霁”说:“你爸倒是挺健康的,只是石头巷的房子因为他忘了拔电饭锅插头,被烧了一次,他借钱去把房子修葺了一下,现在估计在外面打工还债呢。”
    “江霁”嗤笑一声,立刻摇头否认:“他现在已经不是我爸爸了。我不需要爸爸,我只要一个妈妈就够了。唔…将来如果我能遇到喜欢的女孩子,能再娶一个老婆就更好了。”
    江霁又告诉“他”奶奶的情况,说大伯一家对奶奶挺不错的,让他不要挂念。
    这次换“江霁”沉默了。
    “他”说:“奶奶身体好就行。大伯比江常银那个混球好多了,你以后多替我孝敬孝敬他老人家。”
    “会的。”
    他俩共用一副身体,在客厅里像个精神分裂症似地自言自语,一会哭一会笑,就这么聊到了日暮西山。
    从交谈中江霁得知,当年那件事发生后,这边“江霁”出院,那边母亲就带着“他”打听到宋以杰的老家,直接杀上门站在他家大门口骂这对父母的儿子是诈骗犯,死同性恋。
    事情闹得凶,加上宋以杰因诈骗罪被起诉,后脚就被立案调查,连带着他那个前女友一起被查,两家人的名声在当地立马臭了。
    那个前女友的弟弟正到谈婚论嫁阶段,因为此事女方直接退婚甩手走人,她家一时成了当地人的笑柄。
    季淑萍女士深谙人言之可谓,为了儿子豁出脸面,在宋家大门前撒泼打滚,誓要让这丧良心的一家也尝尝自己当年受过的,被人指指点点说三道四的苦。
    这两家人的儿女一前一后入狱,他们在嘉庐那边干的丑事被一点不落的全抖落在故乡的土地上,两方父母连着好几年出门都被人在背后戳脊梁骨,最后不得不背井离乡另谋出路。
    十多年前短暂交往过的杨远,在他离开学校后被父母硬塞进了戒同所,后面经历了什么就没人知道了。
    辅导员也因为处理事情的方式过于极端被学生排斥,在学校内的名声一落千丈,成了贴吧最不受欢迎老师排行榜第一名。
    这事还是曾经的同学,去年偶然通过抖音的大数据推送加上“江霁”后告诉“他”的。
    当年并不是所有人都觉得同性恋有罪。只是江霁比较倒霉,遇到了个极端厌同的老师。
    江霁听完没有说什么,只觉得天道真是好轮回。
    他还是放心不下妈妈,聊了许久后再次问:“我…妈妈呢?”
    “江霁”看了看时间,说:“妈去这边厂里上班了,她让我在家专心备考,有了学历找工作会更容易些。我等会去做饭,她下班回来就可以直接吃了。”
    江霁有些意动,问道:“能让我来做吗?我想…在临走前再看看她,给她做点什么。”
    “江霁”同意了。
    等季女士回家,刚把口罩摘下就看到满满一桌子菜。
    她有点惊讶:“哟,囡仔,今天是什么日子啊?怎么做了这么多菜呢?”
    江霁把家里能找到的食材全搜刮出来,用了十二分心思做了这一顿。
    离开的这三年,母亲鬓角多了些银丝,眼纹和法令纹也更深了。
    可她精神很不错,看到桌子上的菜时眼里露出温柔的光,笑起来嘴角的弧度也与从前养育江霁时一般无二。
    江霁看着她,眼眶热起来,愣愣的忘了接话。
    她忙了一天,问完转身就去卫生间洗手,没看到今天儿子表现出的异常。
    等她洗完手出来,江霁已经恢复了正常,笑着说:“这不是看你上班太累了,烧点好吃的犒劳犒劳你嘛。”
    女人也跟着笑,嗔怪道:“就你会哄人。”
    她夹起一筷子土豆丝尝了尝,笑的更开心了:“不错呀,烧了这么多回,就今天的菜有我当初教你烧的时候那个味道了。早跟你说了,醋要稍微多放一丢丢才有味道,辣椒放多了不好吃的。”
    江霁想笑,端着碗眼泪却砸进碗里。
    他拼命眨眼,侧着身为自己遮掩,等把泪咽回去,才把头使劲低着轻声“嗯”了一下。
    女人忙了一天,是真的饿了,端着饭碗一边夸江霁做饭水平提高了,一边嚼着饭,和他说着今天厂里发生的琐事。
    江霁认真听着,间或应两声,努力用心记住当下这一刻。
    吃完饭,他收拾完桌子准备洗碗,却被妈妈夺了过去。
    “哎呀你天天在家看书也辛苦啦,妈妈来洗吧,等你下半年的好消息哦。”
    说罢她已经打开水龙头忙活起来,动作干净利索。
    江霁在身后盯着她的背影和侧脸,视线模糊又清晰,清晰又模糊,恨不得时间就此停住,好让他能把这一幕用什么东西永久的刻下来才好。
    “江霁”把这段时光交给了他,却又忍不住在脑海中提醒他:“你该回去了。”
    江霁没动也没回话,他还想再呆一会。
    “我先提醒你,一个身体不可能长时间装着两个人的灵魂,你老这么呆着我现在的身体可吃不消。”
    “江霁”有些不高兴了,强调说:“而且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但以前我每次梦见你们后,醒来都会发烧。你在这呆了这么长时间,我可不能保证等你回去你现在用的那个身体会不会出现跟我之前一样的情况。”
    江霁终于有反应了,他说:“我再看一会,一会就走。”
    命运跟他们开了个玩笑,却阴差阳错给他们各自的人生画了个不甚圆满的圈。
    他走到母亲身后,伸手抱了抱她。
    妈妈的碗洗完了,正准备擦手,被抱的顿了一下:“怎么了囡仔?”
    江霁用脸贴了贴她的侧脸,语气温柔:“没什么,就是想你了。”
    女人笑的皱纹都挤到了一块,伸出沾了水渍的食指戳了下他的额头:“就知道贫!你看你都多大了还跟妈妈后面撒娇!”
    江霁感受额头上那滴水珠自上而下从眉眼滑下,也不去擦,反而把她抱的更紧了:“哪有。就是看你工作这么辛苦,想抱抱你给你传点能量。”
    妈妈闻言往身前那双手的手背上拍了一下,喉间的笑意止也止不住:“行了啊你,一天到晚就知道瞎贫,这么大人了也不害臊。”
    她拍的并不用力,却让背后的江霁红了眼眶。
    他松开手走出厨房,问“江霁”:“我要怎么回去?”
    这下“江霁”居然犯了难:“我不知道啊。我凌晨做梦梦见你拿到津平大学录取通知书,下午午睡又梦见你一次,然后醒来我站在镜子前的时候心里就在想,要是能把你喊过来就好了。”
    这么想着,“他”就开始尝试,没想到真把人喊来了。
    于是他说:“要不我再去镜子那里,你就学我,想着你要回去,多想几次试试?”
    江霁同意了。
    他最后一次仔细打量了这间屋子,再三嘱咐“江霁”要好好照顾妈妈,不要惹她生气后,开始站在镜子前努力尝试回去。
    半晌,“江霁”感觉浑身一轻。
    江霁回去了。
    跟“他”一起过来的那枚木观音吊坠好像寿数到了尽头,同一时间,脖间那根黑绳最底端传来轻微的“咔嚓”声。
    “江霁”掏出吊坠一看,观音像无端碎成了沫,木屑在他衣服前襟里铺成不规则的形状。
    只有最上面的观音首没有碎彻底,裂纹延伸到菩萨眼下,像两道泪痕。
    两个世界的连接彻底断裂。

    作者闲话:

    三更费肝,我人没了T_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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