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爷爷把钢琴变成了棺材(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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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天,整个小镇被一种红色的恐怖笼罩着。我感觉太阳是红的,月亮是红的,士兵的牙齿是红的,街道和墙壁是红的,射出的子弹是红的,从空中飞过的鸟是红的,连我屙的尿也是红色的。眼前出现的一切仿佛就是我用红色蜡笔随意涂抹的幻觉。
“他只是有点感冒发烧,吃点药就好了,”我听见医生这样跟我爷爷说。那时,我才知道自己生病了,看见任何东西都是红色的。
可是,很快我爷爷就知道那个医生的诊断是错的。小镇有许多人跟我一样,看见所有的东西都是红色的,甚至听到别人的说话声都是红色的。
巧合的是,我爷爷也得了这种怪病,似乎病情更加严重。他眼睛通红,流出的泪水是粉红色的,眼屎也是红稀稀的。最让他受不了的是,就连他闭上眼睛睡觉时出现的梦境也是红色的。
“要不了多久,我就要让红色给淹死了,”他担心地对唐娜说道。
唐娜照例轻言细语地安慰他,让他吞下几颗不知道是否有效的药片。
“没有什么好害怕的。你要是觉得红色是最美的,那么你一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唐娜总是这样劝慰他,“说实话,我还很羡慕你们满眼红色的家伙。我准备自己弄一条红布条蒙在眼睛上,就跟你们一样幸福了。”
我爷爷以为唐娜只是安慰安慰他而已,没想到第二天一早,唐娜就从一件穿旧的贴身衣服上,撕下一块红色布条蒙住了自己的眼睛。红色布条透着一股淡淡的乳香,让我爷爷魂不守舍,似乎病情一下子轻松了很多。
“我现在才发觉,其实你有点古怪精灵,”我爷爷哈哈哈地笑了起来,粉红色的眼泪湿润了半边脸颊。
“满眼红色总比一辈子呆在黑暗里要幸福十倍,”唐娜突然收敛了笑容,用略微忧郁的语调说道,“就像一个满嘴脏话的家伙比我这个哑巴要幸运得多。”
“好了,我不喜欢看见你掉眼泪,哪怕你的眼泪是甜的,”爷爷说道,“还是陪我到花园里去走走吧。”
就这样,唐娜蒙上红布,挽着我爷爷的手臂到花园里散散心。大家惊讶地看着唐娜,好象她和爷爷在玩一个滑稽而有趣的游戏。
一群蜻蜓在花园里飞来飞去,密密麻麻的,仿佛在潦潦草草地书写一篇充满奇怪符号的密文。
“我敢打赌,你是小镇第一个把内衣穿在外边的女人。就凭这一点,我就可以把你写进镇史,”爷爷望着蒙在唐娜眼睛上的红色布条,玩笑着对她嘀咕道。他把故意声音压得很低,似乎想用自己的特权去贿赂唐娜的爱情。
谁知唐娜并没有如他想象的那样嫣然一笑,反倒露出一丝奇怪的神情。
“求求你不要把我写进镇史,”唐娜摘下红色布条,瞪大一双略带惊慌的眼睛说道。
“很多人还求之不得呢,”我爷爷费解地看看唐娜,“我只是开个玩笑罢了。不是我说一句话就一定办得到的。不过,我想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你还记得郭德而吗?”
“喔,你说的是那个被我弄断了一根手指头的家伙吧,”爷爷漫不经心地把玩着自己的手指,粗大的指节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我当然记得。他说过他这辈子也不会忘记我的。”
“我好象听郭德而说过,在镇史里没有记载的人是最幸福的,”唐娜目光空洞地望着远方,似乎在解读那群满空乱舞的蜻蜓,“如果能够在镇史里找到你的名字,你要么是一个不幸的人,要么是一个给别人带来不幸的人。”
郭德而为我爷爷写传记的时候,仔细研读了十几册尘封多年的镇史,甚至对那本鲜为人知的镇规也能倒背如流。没有多久,他就比任何一个人更熟知我们小镇的历史典故和风土人情。为此,我爷爷曾经不止一次嘲笑郭德而,说他是一只记忆超群、知识渊博、言行怪诞、能屙人屎的奇异书虫。
我爷爷简直不敢相信,要象郭德而那样学识高深、举止怪异的家伙才能说出来的晦涩话语,竟然出自他熟悉的那张丰润、纯净、温暖的双唇之间。
顺着唐娜的目光,我爷爷看见了那群漫天飞舞的蜻蜓。他不由得想起了郭德而和沙扬尼纳被赶出小镇时,盘旋在他们头顶上的那只**的蜻蜓。现在,似乎是那只**的蜻蜓幻化出眼前这些成千上万的红色精灵。
想到这些,我爷爷感到不寒而栗。他怀疑唐娜透过红色布条看见了郭德而,看见了沙扬尼纳,看见了一个触摸不到的梦境,甚至看见了一个杂糅着过去、现在和未来的灵异世界。
“不要再提那个装神弄鬼会念咒语的家伙,自从他来到小镇,我们大家就没有安顿过,”我爷爷对唐娜大声说道,“我敢肯定,就是他念咒语把自己的断指变成一只**的蜻蜓,然后带出了小镇的。现在,他又要到我们小镇来了。你看见那些红色的蜻蜓了吗?那就是他念的咒语画的符咒。”
“我看见了,但它们并不是红色的,”唐娜缓缓说道,“就是我们平常看见的那种蜻蜓。”
可是,我爷爷固执己见,甚至认为郭德而的魔咒已经在唐娜身上起了作用。刹那间,他的眼睛变得红肿起来,似乎快要迸出眼眶了。
“我听见了他的脚步声。他正在来我们小镇的路上,”我爷爷大声吼道,“你已经中邪了。整个小镇很快都要中邪了,除我之外,无人能够幸免。”
他的情绪暴躁不安,让唐娜非常害怕。她从来没有见过我爷爷的模样有这样恐怖。特别是那双红肿的眼睛,简直就是他裸露的心脏在胸腔外面胡乱跳动。
“喔,是红色的,我看见了,那些蜻蜓是红色的,”唐娜重新蒙上了红色布条,好言好语地安慰这个神志不清的老人。
我爷爷渐渐安静下来,好奇地看着唐娜一张一合的嘴唇。他越来越容易从嘴唇细微的颤动中读懂那些无声的话语,如同轻易就呼吸到从唐娜的唇齿间流淌出来的清新气息。
“你说的都是真的吗?要是你把布条摘下来,看到的蜻蜓也是红颜色的吗?”爷爷问。
“当然也是红色的,”唐娜说着就摘下了红色布条,望着那双红肿的眼睛,斩钉截铁地回答道,“它们本来就是红色的。”
也许这是唐娜一生中仅有的一次谎言。显然,面对这个怪病缠身、日渐衰弱的老人,她这样做,也许是因为爱情,因为恐惧,因为屈从,但更多的是对生命无常的悲悯。
“你嘴唇也是红色的,只是比蜻蜓的颜色稍微淡了一点,”爷爷用手指触摸了一下唐娜的嘴唇,“我要送给你一支蓝色的口红。你抹蓝色的要更漂亮一些。”
唐娜搀扶着胡言乱语的爷爷走出了花园。她回头望了望盘旋着神秘蜻蜓的花园,暗自庆幸没有在里面碰见阿古和那个割掉自己左耳的疯仆人。假如我爷爷碰见了那两个家伙,整个花园一定会变成开满鲜花的疯人院。
其实,人们一直心照不宣,认定那两个疯疯癫癫的家伙是上苍随地屙的大便,虽然臭烘烘的,却肥沃了整个阴郁的花园,甚至让死气沉沉的老宅和小镇,也充满了情趣和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