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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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会稽王仍然穿着御宴上的那身袍服,显然也是一直没有出内城,我正在琢磨他这大半夜的独闯御寑不知道想要干什么?就见他停在门外,眉头紧蹙,迟迟没有进去的意思。
只听里头王恭又说:“皇上再为难,未必连个小小的王国宝也动不了?朝臣的弹劾大概又要不了了之吧?”
“那等滑佞小人,你何必与他计较?”
“臣与族兄王忱有赠簟之谊,王国宝当日诟陷胞弟、私吞家产,臣绝不会苟同于此等佞邪之人!皇上心里比谁都清楚,却还是一再姑息,莫非……皇上觉得王国宝依附了会稽王,所以不敢动他?”
“笑话!朕乃天子,岂有怕臣下的道理!”
“可咱们这位‘朝端’可不是一般的‘朝端’,难道皇上就没想过,如今太子不智,尚书令又是摄政王,万一……”
“孝伯!你想太多了!道子与朕,乃是一母同胞!”
“哼!都说天家无兄弟,皇上就这么信他?”
“先前谢太傅也称道子神识颖远,实当重任。虽自小有些骄纵,不过异心却是没有的。你不必老是和他过不去。”
“皇上多虑了!臣算什么?怎敢与宰辅相王过不去?!既然皇上什么都不介意与人分享,臣也无话可说!可怜太子命不好,连自个儿的父皇也指望不上……”
“你……说什么……”
皇上惊讶的声音刚落,门外的会稽王再也呆不住,竟推门走了进去。
我看不到,只猜想房里衣衫不整的两人大概是吃惊不小,所以久久沉默。
“这么晚了,谁允你留在禁城的!居然还敢闯进清暑殿来!”皇上的声音有些恼怒。
“回皇上,臣弟去给太后请安,稍耽搁了一下,所以留宿内城。而且。。。。。。皇上怎么忘了,您这殿内外的侍官不是一早就给打发干净了么?否则中书大人夜留清暑殿侍寝又如何掩人耳目!”
“你……放肆!给朕滚出去!”
“只要皇兄答应臣弟一件事,臣弟这就滚,滚到边塞当县公都没问题!”
“哦?你倒舍得了!说来听听!”
“求皇上将中书令大人赐给臣弟!”
……
我咋着胆子又凑近了朝里头看,神仙美人侧脸对着房门,已是气得脸色发青!会稽王跪在地上,额头及地;皇上的神情瞧不见,想来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良久,听皇上阴沉无比地说:“你……想跟朕要他?”
“是。请皇上恩准!”会稽王的语气很强硬,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说这话,简直听不出有几分请求的意思。
“你以为朕不敢杀你?!”皇上半天才憋出一句,可见气得不轻。
“臣弟没有这么想!今日就算皇上要杀臣弟,这话臣弟也会说出来!”
“嘭”的一声巨响,皇上一手拍在案上,茶碟乱跳。“你素日胡闹也就罢了,朕瞧在太后面上不计较,你今日私闯禁城以下犯上,朕万万不能饶你!立刻给朕滚回去等旨意吧!”
“皇上!您要杀臣弟,理由何止八九条?可今夜臣弟之请,您怎么不问问中书大人作何想?您一贯对王大人有求必应,大人若是同意,皇上还要杀臣弟吗?”
目光齐齐看向王恭,皇上一手端了茶盏静静地等他辩解,可回应的竟然是他的沉默!也许太出乎意料,皇上气血攻心,手抖得厉害,手里的茶碗叮叮作响。
“你们……你们……好……好……孝伯……朕待你……情真意厚……你竟然……”
面对皇帝的盛怒,王恭的脸色反倒是平静了一些。“情真意厚?在皇上眼里,臣不过是以色侍君的男宠!枉我自负才高,也不过为人耻笑耳!”
“你……怎会如此想?!你若是无能,朕怎会擢你以为籓屏,都督兗青冀幽并徐州晋陵诸军事?”
“皇上您的抬爱恐怕并非真的是重臣之才吧!若非为了制衡会稽王的兵权,又要避免谢氏重掌北府军,以您多疑的性格,怎会用臣镇守京口重地?!您谁也没信过,不是吗?否则皇上也不必煞费苦心将镇守临川财库的司马宝调回京师!之前臣守青州失利,黜降封号,臣实在半点怨言都没有,只是,皇上何必要利用王国宝来恶心臣?臣的功过是非还轮不到那个蠢人来论说!”
皇上突然大笑了几声,“孝伯,没想到你会如此看朕!就算你所言皆实,那也是朕为一国之君的本分!可朕自十一岁践祚与你相识至今,可有亏待过你?!朕知道你是口冷心利之人,从不曾有半分为难;原来你……一直是在骗朕,与他一起演戏作样子!你怎么忍心辜负朕……”
皇上的话说到后来已经有些艰涩,似乎伤心欲绝。王恭没有回答,跪着久没吭声的会稽王突然抬起头来说道:“皇兄你错了,臣弟与孝伯相识本在皇上登基之前……他……负的并非皇上!”
“够了!”王恭大呵一声,“错均在我!既然欺君负君罪该万死,皇上要怎么处置臣,臣也甘之如饴!就当是我前世欠你们司马氏的!”
皇上紧紧捏着拳头,因为太过用力,指甲陷进掌心,血从指缝间流出来。
“皇兄!错不在孝伯,求您放过他!”
“你……你闭嘴!你当朕不知道你这些年纵容嬖人卖官贩爵,恃宠弄权,骄奢谬乱,朕糊涂,居然一再庇护,才使你今日大胆妄为!孝伯何罪不劳你费心,他是朕的人,就是死也轮不到你!朕劝你还是多想想自己还能苟活几日吧!滚!朕不想再看到你!”
会稽王没有动,脊背紧绷,短暂的沉默中蕴蓄着可怕的力量。可是出手的竟然不是他,也许是我那一刻对他太关注,所以直到皇上倒下,我也没看清神仙美人到底做了什么。
猝然剧变,房内外清醒的三人都静待着,我大气也不敢出,又舍不得现在就跑开。
会稽王先反应过来,跳起来就去拉王恭,“快!穿上衣服,我带你出城!”
王恭甩开他的手,冷冷道:“慌什么!我不过替你做了你早想做的事而已!”
“你……胡说什么?!本王从来没有弑兄之念!”
“你没有?!那你把太子变成傻瓜,难道还要慢慢等皇上百年之后让位给你?”
“你怎么会以为太子是本王害的?!那事本王也在查,一直没有头绪,不管谁下的手都与本王毫不相干!”
“朝堂上下大概没人会觉得太子之事与王爷没有干系……”王恭说着声音有些迟疑起来。
“正是如此,这等显而易见的事,本王为何要做?!”
王恭疑惑着,会稽王又道:“别想了,你先脱身要紧!走吧!”
地上无声无息的皇上突然伸手拉住了王恭的足踝,我心里“咯噔”一下,原来皇上还活着。随即听他断断续续地说:“孝伯……朕不怪你……朕是真的爱你……”
王恭慢慢蹲下,手拂过皇上的脸,声音透着悲凉:“昌明,你不明白,你虽贵为天子,可我堂堂光禄大夫之子并非甘于你的嬖宠,如果可以,我宁愿只做你的臣子!”
那快要枯竭的声音问道:“是因为……道子么……”
王恭摇摇头:“他从来也没有当我是你的男宠。”
“朕……也没有……”
“是么?我也曾经想要相信你,可惜,你一再让我失望。法慧的事,我自责却没有真的怪过你;只是到了现在,你还一面口口声声的说钟情于我,一面又纳王国宝之女为琅邪王妃……你明知道那是我最鄙弃的人!昌明,今生就算是我负你吧,不过你放心,我不会走也不会逃,你很快就能看到我了……”
“不……不要……朕要你……好好活着……朕……不怪你……朕……知道你有才能……你要……辅佐太子……”
感觉有泪滴到自己脸上,皇帝灿然一笑,“朕……没有……想要……纳妃……朕……是真的……爱你的……”
声音渐渐没了,殿里静得可怕。
会稽王拉王恭站起来,蹲下将皇帝的身体抱到床榻上,转头对王恭说:“你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听好了,出了台城后别回府,连夜去京口。今夜的事,本王自会处理!”
王恭有些神情恍惚,反应迟钝得连我都不禁替他着急。
会稽王无奈走到他跟前双手抓着他的臂膀猛摇了几下,沉声道:“事已至此,你莫要当断不断!前将军!你是北府主帅!不要这当口让本王瞧不起你!”
王恭眯起长长的眼睛,如深潭般黝黑,“他说没有纳妃之事,你……骗我!”
会稽王呆了一下,喉结耸动,“他死了,你就信他了?!都什么时候了!你真想给他陪葬啊!”
王恭似乎这才意识到自己眼前的滔天大祸,匆忙收拾了袍服离开。
我闪到暗角里,隐隐看到他那张美艳绝伦的脸上泪痕未干,临出房门又回头对会稽王说:“你……会怎样做?”
“你现在还在意得了这些?!”
“太子……你不要废!”顿一下又说,“那个位子……不好坐!”
王恭离开后,我听得会稽王小声地嘀咕了一句:“妇人之仁。”
他虽然嘴里这么说,可最终也没有废黜太子,即使后来世子元显极力反对甚至不惜与他父子反目,他也甘心做着他的摄政王,不知道与神仙美人临走的这句话有没有关系。
当时我还躲在暗角里没有离开,房里会稽王在悉悉索索地布置着什么,一颗爵弁上的青玉珠子滚到我面前,我认得是神仙美人头上的,小心地拾起来。我想我得趁没人发现赶紧回朝阳殿才对,皇帝死了,这下再没人能为太子做主,不知该如何是好。
回去的路上,我有些心神不宁,王恭杀了皇上这件事我决定谁也不说,虽然皇上对我很好,可我更不想神仙美人被千刀万剐。何况皇上也说不怪他的,那应该是皇上的真心话吧。
胡思乱想着,我完全没有留意不远处值夜的内侍正朝我走来,正在快要被发现的时候,突然旁边伸出一只手,一把把我扯着躲到了御花园的灌木之后。
等那些内侍们走远了,我才把一口气透出来,回头一看竟是谢晦!
“你怎么也在内城里?!”我实在有些惊喜。
谢晦冷着一张脸,放开了拉我胳膊的手,说:“你小声一点,台城里好像出事了,你不要乱跑!”
我差点就要说“我知道出什么事”的话,最后还是憋了回去。
“昨天重阳节,父亲让我进来探望老太妃。”
“哦,我是喝醉了,只好留在朝阳殿。”
“我知道。听说你在华林园给皇上背诗来着,还得了赏。”
我想到皇上,心里顿时黯然。
谢晦突然笑了一声,“世子这伎俩还真是百用不怠啊!”
“你说什么?”我茫然地看他。
“我说大概没人知道世子过目不忘却不知其意吧。”
“你……怎么晓得?”我惊讶道。
他有些自得地说:“当初世子背二哥的文章,我就知道了。世子不知道文章还有断句的规则么?光会背有什么用?”
我脸辣辣的,有种把戏被揭穿的羞愧,可我原本也没有要瞒他们的意思,只是不知怎么解释而已。
“那……你哥也晓得了?他会不会不高兴?”我小心翼翼地问。
谢晦突然“哼”了一声,声音又变得冰冰冷冷的:“当然知道。至于他高不高兴,你们不是朋友么?世子大可自己问他去!”
“哦。”我想想,又辩解道,“这些日子阿彦有教我识字,我不是只会背了。”
“那就恭喜世子了。我要回宁寿殿去,世子也早点回去吧。别让人发现你今晚出来过。”
我答应着,有点恋恋不舍地和他分开,我听他后面叮咛我的话,应该算是关心我吧,心里忍不住甜丝丝的,完全没有去想这三更半夜的,他一个外臣的小孩为什么这么巧也在禁宫内城里晃荡?
很久以后,当我知道他父亲谢重那时乃是会稽王麾下的骠骑长史且颇受器重,才隐隐猜测那天夜里那个天大的秘密也许并非仅有三人知道。
朝阳殿寂静无声,和我出去时一样,翠竹应该睡得很沉,天亮前不会醒来。石彦却孤零零坐在殿门外等我,脸上写满担忧。我早该想到偷跑出去的事瞒不过他的,只是他对台城实在陌生,才没有四下去寻我吧。
我走到他面前,搂住他的脖子,他身上温暖感觉让我平静下来。
“阿彦,我困了。”
石彦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啥也没说,起身将我抱起来,朝殿内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