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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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的时候已过了酉时,有人拿羽毛在我鼻子里挠,害我痒得打了个喷嚏。
我睁开眼睛,发觉自己躺在一张华丽的紫檀床榻上,明黄的宫灯高高挂起,头顶上淡紫色的纱帐在四周围垂落,香鼎中熏着龙涎香,额头上敷了冰巾。
一张陌生宫女的圆脸,见我睁开眼睛,欣喜地对那个手持一根白羽毛的男子说:“殿下,殿下,他醒了,世子醒了。”
喉咙像火烧一样干,我嚷着要喝水,有人托起我的后背让我倚在他怀里,然后那个说话的宫女端了水过来,一勺勺喂我。水是温温的蜜糖水,还带着菊花的清香,喝完了一大碗,方觉得好受一些,脑子也清明起来。
抱着我的竟是石彦,那个站在床前手里转着一根羽毛正歪着头看我的少年正是太子,他好像不太认得我一般,笑得很稚气。
我问石彦:“父王呢?我怎么在朝阳殿?”
“娘娘赏世子曲阿酒,世子喝醉了,吵着要来看太子,皇上准了,王爷回府了,让小人跟着世子。”
“对哦,我喝了一大斛酒,好辣!”我吐出舌头扇扇,众人笑。
石彦拿梳子帮我栉发。
圆脸宫女说:“太医刚才来看过,说世子酒性好,喝了那么多也没有吐,只有些发热,现在头疼么?宫里常备了宁神的药丸,世子不适可以吃一丸。”
我还没说话,石彦便替我答道:“谢翠竹姐姐,世子已经没事了。”
我也的确没有头疼,注意力全放在了太子身上。他真的和以前不太一样了,白胖了些,显得年纪小了,那神情举止感觉和我差不多大。这么一想我就高兴起来,原来太子并没有变傻,只是回到了小时候!
我想下床榻,石彦帮我把鞋穿上,我跑过去拉太子的手,他却害怕似的后退了一步。
翠竹说:“殿下病好些后就不大认识人了,连自己的名字也记不得,如今只勉强认得皇上和这殿里的一两个内侍。”
我不甘心自己天天念着太子,太子却把我忘了,年纪变小了也不应该忘啊。想了想,我解下腰上的九玄珏,朝他走过去,他又退了两步,就不退了。
我拉住他的手,仰头看他,问:“殿下,我是阿修,你真的不记得我了?上回你在这里给我敷药的,脸上,记得吗?”
太子还是那样看我,拿羽毛的手突然伸到我脸颊上拂了一下。
“对了对了,就是这边,殿下还记得,是不是?”
太子伸出手又拂了我一下,这回是另一边。
我有些气馁,把玉璧举给他看,“殿下还帮我系过它,也不记得了吗?”
太子一把将玉璧夺在手里,像是得了个稀奇的宝贝,立刻将羽毛丢了,翻来覆去地瞧。
我正期待他想起什么,谁知他忽然捂着头大叫一声倒在地上,然后不停地用头的一侧砰砰磕地,似乎他脑子里有什么东西想要磕出来。
我吓了一跳,想伸出手去拉他,可失常的人力气本来就比平时大,何况我比他小太多。翠竹和几个内侍赶上来,七手八脚地将太子按住,有一个竟然早备好了红绫,从身后将太子绑了起来。
很快太子的手臂被扭成一种很不舒服的姿势,根本无力挣扎。血从磕破的头皮上缓缓地流下来,在他异常苍白的皮肤上画出诡异的纹路。
石彦抱住我不让我靠近;太子就那么斜躺在地上,浅色的丝袍凌乱不堪,闹得累了有些气喘,却又缓不过劲似的。我突然觉得太子好可怜,他一定很疼很难受吧,却没有人帮他。
“谁叫你们绑他的?他是太子!你们好大的胆子!快放开!”我大叫。
那几个内侍愣住,迟疑地看了翠竹一眼,并没有松手的意思。
石彦替我说道:“世子的话你们也不听么?!还不赶快把殿下松开!”
翠竹跟内侍递了个眼色,一边让他们小心着给太子松绑,一边对我说:“世子不知道,殿下这么闹了好几个月了,这些日子才稍微安稳些。奴才们是怕殿下发作起来不知道轻重弄伤了自己,皇上也吩咐过,所以……”
“那也犯不着绑这么紧啊!就算殿下病了,你们也不能趁机欺负他!”
听我这么一说,几个内侍喊着“奴才不敢!”齐齐跪作一堆。
我没理他们,走过去蹲到太子身边,拉他的手腕来看,就一刻的功夫腕上便有了红红的勒痕。头上的血被太子自己蹭得满手都是,我发觉他的右手还紧紧捏着那块玉璧。
翠竹讪讪地又不敢再辩驳,命人将安神丸端了上来,石彦抢着接了过来,说:“让小人来吧。翠竹姐姐,世子这一整天都没吃什么东西,还要烦劳您叫御膳房送些点心过来才是。”
翠竹一听,赶紧说道:“哎呀,瞧我都忘了,奴婢这就去传晚膳。皇上之前吩咐,说今儿天晚了,世子恐怕回不去,就在朝阳殿歇息。”
石彦点点头,任她出去忙活,又把殿里那些奴才也打发干净了,这才把太子扶到榻边坐,取了干净帕子替他擦掉头上的血污,然后倒了碗水慢慢喂他,却悄悄把那药丸藏进了袖笼里。
我看在眼里刚要问,石彦突然暗地里捏了我的手一下,嘴里说:“世子别担心,太子殿下已经安静下来了。太子病了这么久,想来太医们也都费了不少心思医治,应该会有起色的。世子不妨多和殿下说说话,等下一回进来的时候,殿下也许就能认出你了。”
我无精打采地说:“阿彦,你是安慰我么。你说殿下是不是真的傻了?他都说要和阿修做朋友呢,也不记得了。对了阿彦,你那天晚上不是说会稽……”
我后面的话已经被石彦捂在嘴里。他俯在我耳边悄悄说:“阿修,这话可不能在这里说,会害了太子还有王爷的!”
我挣开他的手,压低了声音说:“可他们害殿下,皇上一定不知道的!我答应过殿下,要是有人欺负他,会帮他,我可不想说话不算数!要不然……你在这儿看着殿下,我悄悄去告诉皇上,皇上总不会怕会……”
石彦算是怕了我,冒着让我发怒的危险,再一次捂住了我的嘴。
我瞪着他正要发作,旁边坐着的太子突然转了一下身子,面朝我定定地看了看,然后指着自己的鼻子说:“德宗。”
“呀!”我兴奋地喊出声来,拼命冲他点头,无奈嘴还被石彦捂着,只能含糊地叫:“是啊是啊,你是德宗,你是德宗。”
石彦放开我,转头看看太子,回过来问我:“阿修你说什么?”
我太激动,一时不知如何表达,跳上去抱住太子,“德宗,你记得我对不对?德宗,德宗,你真的没有傻呢!”
太子又笑了一下,指指我的鼻尖:“阿修。”
石彦这才明白太子是真的记起我来,不禁也惊讶得很,“之前就听说太子病得很重,谁也不认识;这半天我瞧着也差不多,怎么一会儿就认出你来了?难道……”
我笑,刚要自恋一下,太子殿下冷不丁又对我说出了我的名言:“你长得真好看。”
这时翠竹带人进来布膳,我也听从阿彦的叮嘱,什么也没再说,心里却十分高兴。
太子那丁点儿好转的迹象更加强了我要帮他的心思,只不过我想不能让阿彦知道,因为他一定不会同意。整个晚膳的时候,我都在琢磨着如何去告诉皇上。我还太小,这对我来说是件大事。虽然记性好,可我其实不喜欢看书,所以并没有现成的法子可用;就像我后来喜欢跟名士们混在一起风花雪月,其实只是喜欢看他们放浪形骸的样子而已,对诗文没有兴趣。
在我幼稚的思维里已然认定此事与会稽王父子有关,然而大家都怕他们,除了皇上。如果皇上能相信我,将相王绑起来,趁太子还能清醒问出治病的法子,一定能把太子治好;实在不行就把他交给央朵去拷问,她总有些别人想不到的手段让人开口。
那时候我并没有意识到在我的天性里有一些冷酷和残暴的东西,也许是来源于我那异族的母亲;可惜,我同时也是软弱和固执的,这几乎是整个司马氏的通病。
台城宫门早已落了锁,四下里除了偶尔常明的宫灯都已暗下来,这里虽说有殿三千五百间,可清暑殿的方位我是记得的,只等太子睡着了,石彦也在殿外休息了,我方起身。
这时我才发觉进宫的袍服好看是好看,却实在太难穿了,平时见央朵帮我穿似乎很熟练,刚才睡前石彦帮我脱的时候我也记着了顺序,可实际操作简直是另外一回事。但我不能像在王府一样,只穿了纁丝内裳随便系上腰带就可以,因为一会儿要是有侍卫问我,看我穿着世子朝服至少不会把我当刺客。
好不容易穿妥了,我松口气去开房门,尽管已经很小心,可还是惊动了睡在门外边的大宫婢翠竹。不等她朦胧的双眼睁开看清楚,我赶紧用黑木簪在她右腿外的中渎穴上轻轻扎了一下,随即看她软软地倒在地上晕了过去。幸好外殿再无人看守,我按记忆中的方位一气跑到清暑殿外,其间差点碰上几个值夜的内侍,还好我个子小躲得及时。
我朝里面望了望,光线幽暗,唯有右边的偏殿里透出一些昏黄的烛光,那应该就是御寝了。蹑手蹑脚地往里走着,我发觉一件奇怪的事情,从殿前院的垂花门到内殿居然一个人也没有,如今内城的侍官可真会偷懒。
到了东房门前我停住了,不敢贸然出声,怕里边儿不是皇上,可窗户又太高够不着,不然戳个洞也可以先窥探一下。
正在犹豫呢,突然听到“嘭”的一声,有人从里边儿撞在门上。我吓得缩到暗角里,可半天也不见有人出来;里头断断续续又传来几声磕碰的响动,夹杂着喘息和轻笑声,像是有人在嬉戏打闹。
就着松动的门缝我再扒开了一点,正好瞧见房中那两个忙得大汗淋漓的男子。一个只穿了素白的中衣,正斜斜地坐在靠左边的紫檀木案几上,他上半身不断向后仰着,乌发垂荡,两腿大大地张开,中间另一名身着绛缘黄纱袍的男子紧贴他站立,双手托起那两条白白的长腿前后晃动;每顶一下,白衣人便忍不住大声呻吟,后来那腿干脆缠在了另一个的腰上,任其**。
折腾了一会儿两人都气喘吁吁也不见停下来,更是从案几上弄到了床榻上。我等得有些不耐烦,索性靠坐在门槛上,困意袭脑哈欠连天,不过那黄袍男子分明就是皇上,我可不甘心白跑一趟,只得硬撑着不睡过去。
在我半梦半醒的时候,突然听皇上问道:“今日之筵朕特意给你留了席位,你为何不来?”
“避嫌。”
“荒谬!堂堂国舅,避什么嫌?!”
“皇上,法慧不在这么多年,臣这‘国舅’不过是块烂招牌,能挡风还是避雨?”
“哪待如何?要不朕再纳一位晋阳王氏的皇后?”
“您就别作孽了。再如法慧那样,好好的孩子进了这深宫内院,到头来还得冠上一个‘嗜酒善妒’的名声?!”
“过去了这些年,你还在怨朕么?朕还不是为了你……”
“哼……臣不敢……与胞妹争宠,臣便是化成灰也无颜见父母了……”
“往生之事众说皆异,不如及时行乐;何况朕爱你在先,当年若不是谢太傅举法慧入宫应选,朕纳你为后又如何?”
“区区一位谢太傅皇上尚且顾忌……哎,如今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
“朕也有不得已的时候,只要孝伯你明白朕的心就好……”
……
白衣男子竟然是神仙美人!我一下来了精神,转身凑门缝贴近了,想看得更清楚些,谁知外殿突然传来悄然急促的脚步声,我只得再次躲进堂边的暗角里。
等看清来人,我暗叫一声“不好!”更加动也不敢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