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越回到家中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舒舒服服的洗了个热水澡。一手从架子上拿下刚买的浅蓝色毛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另一手便拿起床上的**打开电视，转到正在重播的娱乐新闻。
    这是卓越这些年的习惯，应该也就是所谓的职业病，多少次让老板满意同事眼红的文字，都要归功于来自这些看上去没什么内涵的新闻中得来的灵感。卓越就是有这样的本领，能从别人看来并没什么用处的东西里挖掘出被忽略的有价值部分，他将此称之为“亏心”效应——任何人心中只要有秘密，就难保不会在言行之中有所吞吐隐现，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保守秘密原就是件太困难的事。
    然而今天的新闻中并没有什么值得他留意的地方，又或者说是他有些心不在焉。这些日子他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了傅一白身上，为了跟进这一单而不被人发现身份，他甚至已经和老板讲好，短期之内不会再回公司报到。事到如今，卓越已经分不清耗这么大心神，究竟是为了工作的成分居多，还是纯粹出于私心。事情会在那一夜起了如此大的变化，是他原本所不能预料的。他已不知道是否应该后悔那晚的所为。
    将还未干透的脑袋搁在枕头上，一股冰冷的寒意就像是趁机钻进了头骨之中，却未能让卓越混沌的思绪就此清晰明了起来。客厅的大门忽然被敲响了，咚咚咚的三声，低沉而有礼，像是怕吵到别人的歇息，顿了半晌，又如原音重现一般再度敲响三声。
    会是谁呢？这种敲法，又是这样的深夜。卓越一骨碌坐起身来，手指耙了耙被压得有些凌乱的头发，下意识的回头看了看，深色的枕巾上留下一个大大的被水渍浸染的轮廓。他将旁边放的眼镜拿起来戴好，走出去的同时也没忘记将房门轻轻的关起。
    门外人已有些不耐烦的第三次抬起手，还不待落在实处，那门已经自有主张的打开了。他便对着门里的卓越露出个客气的微笑：“你好，还记得我吧？”
    卓越看着这个刻意表现出在他眼中有些可笑的绅士风度的人，虽然只是见过一面，但自己心里对于眼前人的印象倒也还算不浅，因此依旧是如同第一次见面时一般面无表情，木讷的点了点头：“简先生你好。”
    来的人正是简绍风。见卓越和自己当初所见时并无任何变化，仍然是养不活了似的木头疙瘩一样呆愣，简绍风眉间不着痕迹的微微一蹙，旋即绽放了一个不羁而灿烂的笑容：“这样的待客之道似乎有些不妥吧？就算我是不请自来，怎么着也该请进去坐坐，你说呢？”
    卓越像是才被他这一番话点醒，左支右绌的向后退了两步，算是让出地方来请他进了屋里去。
    简绍风进屋后没急着落座，而是先不做声的打量了一下四周。卓越家的客厅并不大，统共也不过十几个平米的样子，布置也如同房间的主人一样，极尽简单与不起眼之能事。
    墨绿色的布制旧沙发，虽然还可以说得上是干净整洁，没沾上什么太难看的污渍，但大概是“年代久远”的缘故，依稀能看出被洗过太多次以后褪色与起皱的痕迹。同样普通而陈旧的玻璃茶几，边角处用透明胶带细细的粘起了破损的部分，上面还随手搁着几份不知道什么年月的报纸。一切都太正常太普通，没什么惹人注目的地方。
    卓越鼻梁上架的镜片反射过一丝灯光，伸了伸手低声道：“简先生请坐。”
    简绍风瞥了一眼紧闭的卧室房门，瞳色一深：“你另外有客人在？我不会打扰你们了吧？”
    卓越摊了摊手，状甚无辜：“简先生说笑了。这么晚了，除了你这么有兴致，谁会跑来我这狗窝？又不是什么有意思的地方。”
    简绍风似乎没有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只是表现出一副好奇而无谓的样子，手轻轻搁在门把手上：“不介意我参观一下你的卧室吧？”虽说是征询同意的疑问口气，却不等卓越回答便缓缓地旋动了把手。
    卓越却也没有阻止，只是微微一笑：“请便。”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和客厅一样简朴的布置，虽说除了一张大床，一个略嫌破旧的写字台再没什么别的摆设，空间却已狭小的似乎叫人喘不过气来。简绍风眼尖的瞥见写字台上搁的一架数码相机，拿起来在手上摆弄了一下：“机器不错，只不过款式有些旧了。”
    卓越扶了扶镜框：“本来就是拿来拍着玩儿的，能照相就好，我还恨不得是台傻瓜相机，既便宜又容易操作，不像这个，买了以后研究了好久，也只是知道怎么按快门，怎么看照片而已。”
    简绍风露出个不置可否的古怪表情，把手中相机搁下，又试探性的拉了一下写字台的抽屉，是锁住的。卓越懒懒的倚在门框上，看着简绍风的动作，从兜里掏出一把钥匙，随手扔在桌上：“里面就是些零钱和旧的信件什么的，哦，对了，还有几本日记。简先生不是连我的日记都感兴趣吧？”
    手指抚过冰冷而闪着光芒钥匙，简绍风笑了：“我这人就是好奇心太重，但凡到人家家去，都喜欢东看看西摸摸的，让你见笑了。”
    卓越面色未变，也笑道：“怎么会。人都是有好奇心的，往往越是隐秘的事情就越有窥其真貌的欲望，不管是该不该知道。”
    简绍风手一顿，随即点点头：“不错，你说的很对。我们出去坐吧。”
    两人来到沙发前坐定，简绍风依旧坐的惬意而不拘小节，反观卓越倒是束手束脚，竟像是两人的身份颠倒了过来，贸贸然夜半三更跑到人家来的是卓越，而不是这个犹如待在自己家中一般大喇喇的简绍风。
    掏出烟来晃了晃，简绍风问道：“不介意吧？”卓越没出声，只是默默的将黑色塑料烟灰缸往他面前推了推。
    简绍风抽的是细雪茄，他通常只是抽一般分量的香烟，只有需要想什么事情的时候才会拿出这种更冲些的烟出来抽。他此刻就需要冷静的思考，因为他忽然发现，这个卓越也许并没有自己想的那么简单。
    默默地一口接一口，足足抽了大半根有余，简绍风的手才缓缓放下，瞅了一眼依旧没什么反应的卓越，开口道：“我想你也是个聪明人，就不用顾左右而言他的打哑谜了，开门见山点说，不管你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你的上家又是谁，希望你以后不要再借故接近一白，也不要想从他身上得到些什么。你应该很清楚，得到之前需要付出，而你要付出的，也许根本就不是你能给的起的东西。”
    卓越不动声色的拨了拨挡在眼前的头发，还有点儿湿，不过已经没有一开始那么粘糊糊冷飕飕的贴着皮肤让人不舒服了。“我想简先生也许是有点误会了，我并不懂你的意思，更没有像你所说的那样去刻意算计些什么或是妄图得到些什么自己不该拥有的东西。反倒是简先生莫名其妙的深夜来访，只是为了警告我让我离你的朋友远些么？”
    简绍风冷冷一笑：“一白是我的朋友，我自然不想让他受到什么不必要的伤害。娱乐圈那么复杂，光是应付那些记者影迷的，已经足够他忙了，自然是少横生枝节的好。”
    卓越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似乎是有些无措的样子，可话说出来却不像是他表现出的那么仓惶：“只是为了朋友而已么？在我看来倒似乎不是那么简单呢。若是上次故意不让孙小雨有接近他的机会倒可以说是顺便方便自己，但这次傅先生还没登门拜访这么直接，简先生你就已经按捺不住了，似乎有些说不过去吧？傅先生有你这样的‘好朋友’，”话语间刻意加重了最后三个字的重量，“倒真是叫人有些羡慕呢。”
    “你想说什么？”简绍风的眉头不可抑制的紧紧皱了起来，这卓越看上去不过是个不懂人情世故的毛头小子，为何话说得这么隐晦艰涩，却还隐隐的包含着些许让自己有些忌惮的深意？
    卓越将烟灰缸抬了起来，示意他若是再不将手中烟蒂掐灭，大约就要烧着手指了。“我想说的就是话里的意思，简先生是明白人，但明白人往往会把事情都想复杂了，其实明明只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而已。我的意思，不过就是，如果傅先生知道自己的朋友竟如此处处为自己着想，像是保护个不懂世事的小女孩一样将他维护在羽翼之后，相信也会感动不已吧？毕竟这年头，能找到这样真诚而不求所得的朋友，实在是太不容易了。”
    简绍风的手一抖，也许真是被未来得及熄灭的烟头烫着了，又或者烫着他的，是卓越的话。“总之你最好记得，别做对你没有好处事情，有时候小聪明可以帮得了你一时，却救不了你一世。”
    卓越不疾不徐的回了一句：“多谢简先生的提醒。我会好好记着的。”
    简绍风站起身来，开门匆匆走了。卓越听着门咣的一声被带上，一挑眉，心道：有意思，似乎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简绍风有点心惊，这么多年来，他自以为将心底的秘密隐藏得很好，不会有人发觉。事实上，他的确是做到了，长久以来，就连傅一白与方美嘉都未曾察觉到他真正的心思。可与卓越的一番话却让他有些惶然无措了，就像是在光天化日的被人揭开了遮羞布，将藏匿了许久的连自己都不愿去想去看的疮疤赤裸裸的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这不是他要的结果。尽管无数次鄙夷自己心思的龌龊与不堪，他却还是一而再，再而三的纵容自己的幻想与错觉。在尘埃落定或者打回原形之前，他不会轻易的让别人破坏自己心中藏了那么多年的梦。绝对不会！
    简绍风恨恨的一拳砸在车子的前盖上，手有些麻，有些疼，这才找回些真实的安心的感觉。他抬头看向卓越家的窗子，灯灭了。万籁俱寂，只有他站在深夜的凉风中，久久的，怔怔的看着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