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一白从律师楼出来已是傍晚时分，却有人已在车边上等了他许久。在他迟疑的放慢了步伐的当口，那女人缓缓地摘下了挡住大半个脸的墨镜，冲他展露了一个客套而生疏的笑容。是他的妻子方美嘉，又或者，已经该改口为前妻了。
    方美嘉看上去比他记忆中稍微胖了一点，气色很好，脸上画了淡淡的妆，更显得整个人比实际年龄年轻了不少。看来她并没有为离婚的事情而感到苦恼，相反，也许是离婚让她得到了解脱，才会显得如此精神焕发吧。傅一白苦笑了一声，可能这场婚姻对她而言早就如同鸡肋，自己的放手正成全了她吧。这也好，最起码自己也算是做了一桩好事。
    “我打过电话给刘律师，如我所料，你和我通过电话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来找他。我想和你谈谈，不知道你有没有时间？”方美嘉的话也像她给傅一白的感觉一样疏离，他们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傅一白想不起来了。他在心中琢磨了一下措辞，忽然发觉原来自己也已经想不起曾经两人固有的相处与谈话方式。傅一白又感到了深深的无力感与悲哀。为什么他从前都没有注意到两人的改变呢？
    沉默的示意方美嘉上车，傅一白等她系好安全带，一边发动车子一边轻声道：“其实你可以在家等我，不必跑到这儿来。”
    方美嘉微微一笑：“我搬出来的时候并没有拿你家的钥匙，我把它放在书房的桌子上了，你没有注意到么？”
    傅一白面色一滞，那间房子在她口中已变成了“他的家”，而不是“他们的家”了。如果不是因为女儿，她大概已经连一面都不想见自己了吧？而方美嘉却没有领会到他心中的变化，只是见到他面色有些不好，便又自顾自的说道：“也是，像你这么忙，大概也没有时间去留意这些小事。”傅一白亦没有留意到她话语中的嘲讽与抱怨之意。男女间感情的由浓转淡大概就是从这样开始的，当你再也不会留意他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不会为了他言语中的意思细细琢磨，苦苦思索，为了他这其中想要表达的情绪而或喜或悲的时候，就证明你已经没有那么在乎这个人了。日久天长，等到你再想去补救之时，却无奈的发现你竟已无法了解他的想法，跟不上他的步调。傅一白与方美嘉便显然是在这种情况下，渐行渐远。
    他们去了以前常去的一家日式料理店。依旧是以前常坐的包房，两个人却都显得有些拘谨，沉默的看着服务生进进出出，一时间不知道该从何开口。好半天，方美嘉才举起盛清酒的小杯子，送到嘴边上小小的抿了一口。“我想，我们也没有拐弯抹角的必要，不妨就开诚布公的直说吧。我想要傅婕的抚养权，毕竟她一直都是我带大的，你的工作那么忙，恐怕也没有精力去照顾她，傅婕跟着我，应该是最好的决定。”
    傅一白拨弄筷子的手指微微一抖：“我明白你埋怨我这些年来都没有尽到做丈夫，做父亲的责任，可就像你说的，那是因为我之前工作太忙的缘故。你知道我一向很疼傅婕，以后我会尽量减少工作，多抽时间照顾她，陪伴她的。同你离婚，是没有办法的事，但我希望你不要把傅婕也带走，毕竟，她现在已经可以说是我生命与感情的全部了。”
    傅一白已经尽可能的放低姿态，对他而言，说这样的话已经几乎意味着在恳求了，但方美嘉却显然并没有把他的这种退步看成是多么了不起的事情。“一白，你还是不明白对于傅婕甚至是对于我来说到底需要的是什么。我们是人，不是一只你养的小宠物，只要抽出一点点时间来喂喂它，带它散散步就足以让它开心的冲你摇尾巴汪汪叫。你敢说你可以每天晚上在她床边给她讲故事哄她睡觉，早上起来为她做早饭，给她梳辫子送她去上学么？不要说你可以请人做这些，女儿需要的是一个亲人为她做这些，而不是一个冷冰冰的陌生人。这么多年来一直都是我在做这些，在她生病的时候送她去医院，幼稚园开亲子同乐会的时候陪她做游戏争第一，而你做过什么？你只要在偶尔休息的时候买个洋娃娃送给她就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
    傅一白被她的一席话堵得哑口无言，却还是试图辩解道：“我知道这些年为你们做的很少，但我可以减少工作量，甚至是退出……”
    方美嘉冷笑了一声：“别拿这种话来敷衍了，你的‘卖身契’签了多少年我不是不知道，更何况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做你们这一行的，是可以自己说了算，想退出便退出的么？”
    傅一白愣住了，他没想到方美嘉会把话说的如此毫无余地，尽管自己不得不承认，她说的的确是事实。他又开始习惯性的将双手合在一起，轻轻的搓着掌心。“那是我的工作，我也是没有办法，你从一开始就了解也是能谅解的，不是吗？”
    方美嘉叹了口气：“不错，我承认当初自己是把一切都想得太简单了。我以为长期两地分居并不是什么大问题，但事实证明，那只是我年纪太轻时犯得幼稚的可笑的错误罢了。对女人来说，都是希望有一个男人能陪在自己身边，照顾自己，呵护自己的，我自问真的做不到十几年如一日的打开电视，看着自己的丈夫与别的女人卿卿我我，而回过头来却要一个人面对空荡荡的家，一肩扛起照顾教育女儿的责任。我也会累的，也想要找一个可以长久依靠的肩膀，不会在自己烦恼寂寞的时候连个可以说体己话的人也找不到。”
    傅一白无言以对。他不是不能理解方美嘉这些听起来似乎云淡风轻的话语背后隐藏了多么深的哀怨与疲倦。他们都是在年轻的时候信誓旦旦的以为只要彼此深爱，就可以战胜一切问题与困难，然而原来真的是什么都也敌不过时间与现实的磨砺。他们的心都钝了，再没有那种激情与幻想。
    方美嘉静静的看着面前这个依旧英俊的男人，她曾经那么爱他，甚至以为为了他即使付出一切自己也会甘愿。但不知从何时起，他已经悄悄地退出了自己的生活，变成了对自己而言无关痛痒的陌生人。人真的是会变的，始终也只是对自己更好一些。
    “一白，我已经三十多岁了，再没有什么时间可以浪费，连以后是否还会有孩子也是个未知数，希望你能看在过去的情分上成全我。”方美嘉扔下最后一句话，便站起身来，拉开门走了出去，留下傅一白一个人愣愣的面对着一室清冷。
    傅一白彻底的喝多了。他几乎完全不能控制自己的腿脚，只能抬着绵软的双腿脚步虚浮的缓缓挪到停车场。兜里的手机一直在响，他烦躁的将它一把丢在地上，看着摔得惨不忍睹的手机嘿嘿的笑了起来。从口袋里掏出车钥匙，还不等傅一白按下去，就有一只冰冷的手按住了他的腕子。他醉眼朦胧的望过去，觉得这人好像有几分面熟，想了半天才恍然大悟的指着他：“卓越！对吧？卓越……你怎么老是阴魂不散的？在哪都能碰到你……”
    卓越从他手里夺过钥匙，紧紧地扶住他的胳膊：“你是嫌命太长了么？喝成这样也敢开车？”从随身的背包里掏出一顶棒球帽扣在傅一白头上，又把他露出的头发拨的乱糟糟盖住眉眼，还好，虽然有些不伦不类，但在夜色里看过去已没有之前那么好辨认了。搀着傅一白走出去搭了辆出租车，在车子接近公寓大门的时候，卓越忽然迅速而熟稔的用手按在他脑后，把他的脸压在肩头，借以挡过了几个在门口探头探脑，一看就知道是做什么的同行。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几乎都不会走路的傅一白架上楼，开了门把他扔在沙发上，卓越活动了一下被他压的酸麻的臂膀，心中暗自庆幸自己的机警，另一方面也要感谢他这些年里的经验。无论最终让他们躲过门外其他狗仔视线的真正原因是什么，傅一白总归是已经被自己看好的一条大鱼，他又怎会那么客气的让贤给其他人，被他们抢了新闻？
    还没等卓越从自己的思绪中抽身而出，被他扔在沙发上躺的四仰八叉的傅一白忽然颇不舒服的低哼了一声，毫无预警的一偏头，“哇”的一声吐了起来。卓越见状也顾不得许多，条件反射一般的冲上去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半晌，傅一白终于止住了吐意，软软的又趴了回去。卓越看着地上一滩呕吐物，微微皱起了眉，连拖带拽的把傅一白扶起来，剥下他身上的外套盖住那堆让他看了就忍不住泛酸水的东西，轻声道：“别怨我糟蹋衣服，暂时只有这样而已了。”
    傅一白也不知是听见了还是没听见，眯起一双惺忪的眼睛，抓在卓越胳膊上的手突然使劲，一张苍白的还冒着汗珠的脸不由分说的凑了上去，薄薄的唇就贴上了卓越的。
    卓越完全怔住了，等他醒过神来，傅一白已经变本加厉的把舌头伸进了自己的口腔，上下搅动着似乎在试图勾引自己的舌头与之共舞。一股又苦又腥的味道带着刚刚吐完之后的腐败气息在卓越口中缓缓蔓延开来，这个滋味并不好，简直是糟透了。卓越的胳膊被他牢牢攥住，自由活动不得，只能用手拽住紧贴着自己的傅一白的衣领，几乎是粗暴而野蛮的将他推倒，以体重的优势将这个醉的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人压制住，使他动弹不得。
    傅一白挣扎了片刻，却又旋即放弃了，只是原本白的惊人的脸色总算稍微又显露出了些许红晕。卓越见他老实下来，稍微挪动了一下身体，免得压得他再生吐意。谁知傅一白嘴唇动了动，吐出的两个字让卓越的好心随着羞恼如同坐了火箭一般噌的一声不翼而飞。
    “美嘉……”
    这算什么？肥皂剧里的桥段么？卓越嘴角勾起一个冷冷的笑意，揪住傅一白衣领的双手缓缓松开又再度抓紧，用劲儿之大，几乎让身下的人窒息。卓越张嘴狠狠的咬住了他的唇。好像铁锈似的血液味道随着傅一白口中难闻的有些同样使人作呕的气味传进了卓越的嘴中。这能称之为吻么？显然不能，这就好像是一个报复，更像是两个男人之间力量的角逐。
    即便之前傅一白的行为也许毫无意义，亦是无心，却不能阻挡卓越心中的厌恶。没人喜欢被当做替代品。卓越显然也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