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天祚四年的新年在官员们战战兢兢的目光里，在皇帝对子嗣的重重期盼里，在后宫波澜不兴的寂寞里，来了。
    除夕是一年中最重要的节日，从腊月二十八到正月初十都算是新年，不酒禁、宵禁，官员也是有年假的。这也就意味着等到正月十五过后，该来的事情才会来，于是从腊月二十八休沐那日开始，各方势力都在做最后的准备。
    前去地处偏僻的安王府拜年的人还是络绎不绝，不过原本闭门谢客的安王这次直接住进了皇宫。人见不到，礼还是要送的，安王府的管家倒也干脆，东西到了门前，查验过后，立刻有人取出一封差不多的回礼让带回去，说是王爷的交待，不敢违背，别人还推辞不得。
    街上到处都是提着礼物去拜年的人，走家串户，互道平安，京城里各家各户都是焕然一新，有钱的富户门上都换了新的桃符，小户人家也贴了红纸对联，到处都洋溢着喜气。这天是二十九，也就是小年夜，付家接到入宫的圣旨的时候，付夫人正在吩咐下人布早饭，因是休沐日，付家两位公子还未起身，听到圣旨来了，一通兵荒马乱之后才收拾停当。
    付云通笑吟吟的接了旨意，从管家手里接过一个木盒，“公公，今日休沐，您还一大清早来传圣旨，天寒地冻的，付某无以为谢，这些就当是给您拜年了。”那传旨的太监也不打开，只掂了掂就揣到袖子里，也是笑嘻嘻的样子，“付大人哪里的话，这是咱家的本分。”
    新年是举家团圆的日子，二十九这天放宫人出宫与家人团聚是每年都有的，但是德妃受宠，而且正逢有孕，所以特别恩准付家举家入宫，既然准了付家，皇帝也不能厚此薄彼，索性让自贵人以上的宫妃都照此办理，在宫里开一个家宴。也幸好天祚帝后宫不多，贵人以上满打满算也不过八人，否则这个家宴恐怕要开成了国宴。
    听到宫里的旨意，付府里从上到下都是喜气洋洋的，付云通红光满面，足可以和府门口新换上的红木桃符媲美，付夫人也不张罗早饭了，命人去取她诰命夫人的行头，付青珏和付青璋一改萎靡不振的态势，各自招呼妻子去准备。付夫人秀眉微蹙，久久才唤了一声“老爷”，付云通心里明白，妻子对两个儿媳不满已久，付青璃是因为戴孝才到了十七岁还没出阁，那时两个儿子早过了二十，俱已娶妻，也都是地方豪门的女儿。这亲事在付云通还在做县令的时候是高攀了的，后来付家青云直上，对这两门亲事也越加腻味起来，如今德妃隐然为后宫之主，自己嫡子的两位夫人就愈加不上台面。
    仔细一想，付云通叫了两个儿子过来，吩咐一番，说是皇家摆宴不同寻常人家，拖家带口的失了体面，两个儿媳也就别去了罢。两个儿子悻悻然下去了，后堂却又走出一个人来。芙蓉面，杨柳腰，姿态妖娆曼妙，全然不似已经三十岁的女子，她是付家的三夫人，曾经的荆州第一歌伎，柳如絮。柳如絮出身贱籍，却是最得宠的侍妾，不只因为她的美貌，也因为她在入门第二年就得了一对双胞胎儿子。
    柳如絮上前盈盈一拜，柔声道：“老爷，听说今夜陛下恩准入宫与德妃娘娘团聚。”
    付夫人“哼”的一下，表情不屑，“怎么，三夫人也想入宫？”
    柳如絮美目流转，宛然一笑，“姐姐说笑了，如絮怎么能登大雅之堂。”又转头看付云通，“老爷，如絮是想，可否带瑞儿、璩儿同去？”眼看付云通脸色不渝，又笑着上前，“老爷听如絮细说，这皇宫大院原本也不是瑞儿、璩儿该去的地方，是如絮僭越了。但我仔细一想啊，如今德妃娘娘有孕，正盼着早得麟儿，趁着大过年的，多见见几个小男孩子，就只为讨个彩头，想必娘娘也是高兴的。”转身招呼两个儿子过来，“瑞儿、璩儿过来，让你们父亲看看。”
    一番话正说到付云通的心坎儿里，又看见最宠爱的两个小儿子，当下点头答应。略一沉吟，又吩咐管家，“既然都去了，让三少爷也准备准备。”
    到了时辰，付家一家换了衣装，雇了轿子，浩浩荡荡进了北门，浩浩荡荡过了岗哨，再浩浩荡荡走到馨樨阁，最后一溜儿在正厅里排开请安，让德妃着实有些吃惊。
    付云通身着一品朝服，连一把打理得妥贴整齐的带着几点白色的胡子都抖擞着，夫人何氏一身三品诰命夫人的行头，很有些不可一世的味道，下一字排开的是付家五个儿子。德妃转念一想，也就明白定是柳如絮想了什么法子，哄的付云通将两个儿子带了来，嫡子照例是要来的，自然不能独独漏了三子付青顼。付青顼是奴婢所生，他娘死的时候连名分也没有的，如今也十八岁了，平时不声不响，家里竟似没有这个人一般。德妃感怀身世，对这个弟弟不由得分外怜惜起来，不由得拉了他左右端详，“三弟，我们可是好久不见呢。”
    付云通当下就觉得不受用，他和何氏是一样的心思，女儿虽然是自己的女儿，却是平时不受宠的那个，和他也不亲近。因此德妃虽然受宠，家里也由此蒙受皇恩，付云通却半是庆幸、半是惴惴的过了四年，不过这庆幸到底比忐忑来的更多就是了。
    几个大人心里有事，两个小的却是极有眼色的，也不知道是天生聪慧，还是柳如絮在家里教好了的，付青瑞、付青璩双双上前拜到，口里直喊姐姐。两个孩子都只有七岁，最是可爱的时候，又想到自己肚子里的大约是个儿子，德妃情不自禁揽过两个孩子，抚摸他们漂亮的脸蛋，又连忙命人取了果子蜜饯过来。
    付云通心里一松，到底还是得了女儿心意的。刚刚这样想，太监传了话来，说是皇上开宴，请各位娘娘共家人一起入席。衣服是早就换好了的，德妃打头，付家人随后，只是一路上不断和付青顼问答些家常琐事，而两个孩子实在讨喜，也跟在另一边，最后弄成了付青顼，青瑞、青璩根在德妃左右，付云通夫妇和两位嫡子反倒跟在最后的局面。
    皇家摆宴，最最要紧的就是排场，吃反倒是次位的。御花园原本就有皇家御宴的用处，建造时就留出一方空地，周围栽了四季花卉，主席的地方盖了一方小凉亭，这空平时也就不显突兀。寒冬腊月，御花园里除了原本盛开的红梅，还从温室里搬来了菊花、牡丹、西府海棠、锦带花、月季等花卉，百花傲雪，煞是好看。德妃一行人一到御花园，就有小太监一路介报过去，引得原本或赔笑、或议论的人都回过头来看。
    在场的都是皇亲国戚，后宫里能做到贵人的，不是伶俐机敏过人，就是大家之后，一见到付家人一路过来的架势，心里立时就有了计较。众人也只是略停那么一下，该说话的还是说话，该赔笑脸的也回去赔笑脸，又是一片和乐融融的景象。
    这宴会本来就是取团圆的意思，所以主桌上是只坐天祚帝、太后、公主还有刚回京的安王爷的。所有妃子都与家人坐在一起，下面错落有致的排了八张桌子，此刻皇帝一家还没到，妃子、外戚们却来的差不多了。
    德妃一路穿过几张桌子，来到凉亭前面，八张桌子以凉亭为中心，以弧线排开，共分了三层，后面六张桌子上都坐了人，只有最靠前的两张还空落落的，德妃径自走到右边的那张桌子上坐下了。齐国有制，左为上，右为下，付云通看了暗暗皱眉，其时德妃已经掌管凤印，却不知道要把这左边的上座让给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