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凌走进空旷的宸宫，这里和以往一样充满寂寞的氛围。他没有多做停留，便往后殿的寝宫走去。
    精雕细刻的沉香木围屏因无人打理已经呈现黯淡的色泽。大而舒适的卧床上锦绣帷幕沉寂地垂落，丝绸被褥整齐放置在床内侧。几缕若有若无的飞絮轻轻飘动。
    洛凌坐到床边，眼神拂过熟悉的景物，忽然停留在床头。在精巧的秀枕下，露出一条豆香色的缨络。他心念一动，伸手到枕头下取出那个缨络，仔细一看，却是一块小小的玉佩。
    宸宫的这个卧室他早已来过无数次，这个玉佩却是从未见过。翻到另一面，看到玉佩上用金丝嵌出一个小巧的云形纹饰。一般的玉佩上只会单纯地用利器刻出纹路，而用金丝嵌出纹饰的玉佩只能是大魏皇帝一人使用。显然，这块缨络上系的玉佩是洛锦鸿的。
    洛凌手里紧紧攥住这块玉佩。自从潋滟夫人被赐死后，宸宫已成冷宫，洛锦鸿二十年来更是再未涉足。如今父皇的玉佩出现在这里，说明不久前他曾经到过这里。是单纯地缅怀逝去的伊人？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现在已经无法得知了。
    耳听得一阵轻巧的脚步声自远而近，他迅速地把缨络揣入怀中，然后起身站到卧室正中。
    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红雨夫人纤巧的身影出现在他面前。
    看着眼前的女人，洛凌精神有些恍惚。岁月对她无疑是优厚的，眼角唇边没有一丝皱纹，温婉娇弱的神情仿佛如昨。很多年前的那个雨夜，她曾如小鹿般温驯地伏在他的怀里，任青涩的少年疯狂地宣泄复杂痛苦的情绪。
    红雨是他第一个女人，也曾经是他温暖的回忆。
    看到他眼神飘忽不语，红雨浮现出他最熟悉的娇怯表情。
    “三郎，你还在怨我？”
    洛凌回过神，听到她的话不由得一怔，这才明白她指的是她在湖心亭安排的那一幕。
    他冷冷地看了她一眼，转身走到窗前。
    只觉一个柔弱的身躯贴上他的后背，她的手环住他的腰。
    “三郎。我那日请杜汀儿到湖心亭，只是想让她明白，我才是你最爱的人。”红雨并不掩饰自己的嫉妒。这是两个女人之间的战争，洛凌虽然不喜欢，但也无可奈何。
    “既然你如此笃定，那又为何一而再地试探我呢？”洛凌拨开她缠绕在腰间的手臂，转过身微带嘲讽地说。
    却见红雨的眼中忽然闪过一丝慌乱，很快消失不见。她强笑道：“我何曾再三试探三郎？”
    “哦？”洛凌笑了一下，“当日在浣碧山庄，你说那些话时，早已经察觉汀儿在一旁了罢。”洛凌是个心思缜密的人，虽然有些事他当时没有察觉到，但不表示他永远都没有察觉。那日汀儿意外出现在雪地，撞见他和红雨私会，之后愤然消失，这一切来得太过突然，也太过巧合。
    红雨盯着他犀利的眼神，知道无法再瞒他，索性承认：“没错。我就是要让她离开你，我不能容忍她出现在你的身边。”
    洛凌看着她嫉妒羞怒的表情，不为所动地继续说道：“那你为何又容忍甄绾留在我身边，还为我生下一女？”
    洛凌的这话看似顺着她的思路说出来，实际上在这个时刻提起甄绾，本身就是一个信号，这个信号一下子点燃了红雨的神经。
    她后退一步，眼神中惊疑不定。
    洛凌负手伫立在她面前，挺拔健美的身躯像是笼罩着强大的压力向她侵袭，她在他的强势面前无法遁形。她一直认为自己做的远远比他知道的多，但现在她已无法确定是不是还是这样。
    红雨咬紧嘴唇，脸上的笑容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却是从未有过的冷漠。
    “甄绾现在在哪里？”她沉默了半晌，开口问道。
    洛凌转头不再看她，因为她刚刚给出了他最不想知道的答案。
    “红雨，你还有什么事瞒着我？”他轻轻地问道，仿佛在问她一件不相干的事情。
    “三郎。”红雨忽然扑到他的怀里，满面泪痕：“你说过你只爱红雨一人的，可是你辜负了我们的誓言。你将杜汀儿视若珍宝，在你们双宿双栖的时候，可曾想过我？”她紧紧攥住他胸口的衣襟，泪水噗嗤哧地落在他的衣衫上面。
    洛凌却一把推开她，难以掩饰眼中的厌恶：“甄绾在我身边已经五年，红雨，你好重的心机！”红雨的痴情他不是不感动，她的嫉妒也是人之常情。但多年前她就已经在他身边安插眼线，这点却是他绝不能容忍。想到甄绾临死前嘴角流淌黑血的样子，他不寒而栗。
    红雨被他推了一个踉跄，好不容易站稳身体。
    “说，你为何对父皇下手！？”他迫近一步，捏住她的下颚。将他最大的揣测抛了出来，心中却是一阵惶恐。他多希望红雨的脸上出现震惊，不解，哪怕是无措的表情，他就可以将这些统统理解成她完全不知情。但是，红雨脸上因他的用力而显现的痛楚却逐渐转为无情。她冷漠地望着他，仿佛对他的质疑毫不惊奇。
    他的手指深深陷进她的面颊，使得嘴唇微向外凸起。这芳香甜美的唇瓣曾经蕴满深情，可是此时却吐出一句狠毒无比的话。
    “他不死，我就会死。”
    洛凌狠狠地掴上她的粉颊，将她打翻在地。
    他冷静如冰雪的身躯微微颤抖，无限的痛楚席卷他全身。居然是她！居然会是她！居然真是她！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嘶吼着，抓住她的双肩疯狂地摇晃，手指上巨大的力量几乎要将她的肩膀捏碎。
    红雨忽然伸出手指，迅如闪电般点到他的胁下。洛凌身子一软，跌坐在地，再也使不出一分力气。
    红雨站直身体，仪态万方地理了理鬓边微乱的秀发。冷漠地盯着瘫软在地的洛凌，轻轻一笑：“我本不想这样做的。但是潋滟窥见了我和滇南密使的私会。所以，她，必须死。”红雨一双妙目停住在睚眦欲裂的洛凌身上。“三郎，你还不知，其实我是滇南人。”
    洛凌的母妃潋滟夫人在世的时候，身边有两个最亲密的侍女。一个是现在的芸婕妤，一个便是红雨。当初潋滟将红雨收在身边时，只知道她是一个孤苦无依的孤女，因为她长得娇弱，甚至不忍心让她服重役，于是让她担任侍茶婢女。红雨聪明伶俐，很快便博得潋滟的喜爱，升至贴身侍女。谁能想到，娇怯怯的红雨居然是滇南的暗探？一次无意的撞破，让潋滟夫人引来杀身之祸。
    “你是如何谋害母妃？还诬陷她在宫中行巫蛊之事？”洛凌嘶哑地低吼。
    红雨看着完全丧失反抗力量的洛凌，轻笑一声：“当时皇后即将临盆，我在她的饮食中偷偷加入了牵机草，所以她会出血不止。至于潋滟夫人床下埋着的巫蛊木偶，是我藏进去的。”洛凌清晰地记得，母妃在被拖到庭院里之后，闻讯狂奔而来的芸婕妤一把捂住他的眼睛。但是他还是看到了父皇身边的近侍从母妃的床下，挖出了两个黝黑黝黑的沉木小人，上面扎满银针。
    历代的皇室之中，巫蛊一直是最被忌讳的邪恶手段。而巫蛊的对象居然是怀着龙嫡的皇后，最终导致皇后早产而死，一尸两命。当年洛锦鸿独宠潋滟，虽然之前有两个儿子，但都未成年而夭折。所以洛凌虽然行三，但其实是皇长子。只要皇后没有产下嫡子，按照无嫡立长的皇室惯例，洛凌就是未来的皇帝。正是这样最正常的推理，让所有证据都指向潋滟夫人包藏夺嫡谋权的祸心。最终，洛锦鸿在极度震怒绝望的促使下，将潋滟夫人赐死。甚至在死后以发披面，以糠塞口，羞辱她的尸身。
    红雨将二十年前的一桩宫闱惨案娓娓道来，便如在讲一个有趣的笑话。洛凌再也不认识这个女人。原来他所有痛苦怨恨的根源都是这个女人一手造成，而他，居然会把她爱如珍宝。
    “三郎，你不该让陛下彻查当年的事情。如果你不这样做，我永远是你爱的红雨。是你，逼我走了这一步。”红雨的语气再也无法平静，她像一个疯妇一样大笑起来，忽然之间，笑声戛然而止。她跪倒在他身前，轻抚他的脸颊：“三郎，我爱你。我们忘掉这一切，再像以前那样可好？等城儿登基之后，我们便去游山玩水，像寻常的夫妻一样，可好？”
    洛凌冷笑道：“要我和一个蛇蝎心肠的女人再卿卿我我？忘掉杀母弑父之仇？”他的话彻底粉碎了红雨最后一个不切实际的梦想。
    红雨终于死了心，她拍拍他的面颊，冰冷地说道：“三郎，如果我得不到你，别人也休想得到。杜汀儿，她迟早是死路一条。”话音未落，她惊恐地发现瘫软在地的洛凌已经站起身来。
    “我已经失去本该属于我的一切，你休想再夺走我仅剩的东西。”他迅捷无比地捏住红雨夫人的咽喉，另一只手不停歇地连点她数道大穴。看着她惊恐的眼神，洛凌一笑：“红雨，你太高估了自己。”早在看到洛锦鸿留下的玉佩的时候，他就已经不再信任这个女人。刚才装作被暗算，也只是给她时间让她说出一切。
    挟制住红雨，洛凌再不停留，下面他要做的事太多，不容他稍有耽搁。
    但是当他将房门打开时，却发现不知何时，庭院里已经黑压压地站满了禁卫军。数以百计的禁卫鸦雀无声地肃立，手中的长枪闪着金属特有的寒冷光芒。正中间，太子洛城负手而立，微带讥诮地看着他。
    “凌亲王这是要去哪里？”洛城俊美无匹的俊颜挂着冷酷无情的微笑，像是在看着案板上待宰的鱼肉。
    洛凌立刻捏住红雨的喉咙，沉声道：“你想要她死在这里？”
    谁知洛城竟然又笑了笑，充满轻视：“你挟持太子生母，未来的皇太后，这已经是十恶不赦。更何况，你以为你真能安身而退？”说罢手臂轻挥，身后几个禁卫迅速押上了一个人。
    “芸姨！？”洛凌失声惊呼，他终于知道洛城的胸有成竹是从何而来了。
    芸婕妤披头散发地站在他的面前，充满惊慌的眼神强作镇定，高呼：“凌儿，你不要管我。你快走！”
    洛凌看着她温润的眼眸，这双眼睛里充溢的从来都是慈祥，乐观，坚强的目光。无论是在寒冷凄清的蕴兰殿里苦度日月，还是他封王拜将后荣宠加身，芸婕妤看着他时，都是一如既往地温柔，慈爱，自幼年来便带给他无数的温暖。
    他手上一软，宛如被击中七寸的毒蛇。随着他松手，红雨夫人瘫软倒地。这个世界上让他留恋的东西并不多，但无奈的是，芸婕妤就是其中之一。
    “放了芸姨，我跟你们走。”
    洛城冷冷一笑，挥手道：“将她押回蕴兰殿，严加看管。”芸婕妤对整个大局来说，只是枚小小的棋子，根本无关痛痒。
    “至于凌亲王，便要请他换个地方喝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