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之上，以沐云王洛锦云同洛凌为首的一派势力和以镇国公澹台云松为首的另一方正在针锋相对。争论的焦点是此次将由谁来派兵出击匈奴。
    在澹台云松眼里，找机会削弱洛凌的兵权是他一直孜孜以求的目标。多年来，他和洛凌明争暗斗，跟沐云王洛锦云的宿怨更是可以追溯到数十年前。更何况九王子洛城很有可能会成为他的乘龙快婿。因此他打破了之前从不与洛凌正面交锋的保守策略，寸步不让，力挺洛城出征。
    面对澹台云松咄咄逼人的攻势，洛凌沉默不语，任由自己亲近一支的文臣武将在皇帝面前慷慨陈词。他只是在一开始向父皇请命出征之后，就立在朝堂上一言不发。
    其实在他的心里，未尝不希望凭借自己建立的赫赫军功，就能让父皇轻易否决澹台云松一派的谬论。让从未带过兵的洛城出征，这简直是太儿戏了。所以他虽然不言不语，面无表情，但心中却有九成把握。
    冷眼旁观这两系势力在朝堂上你来我往地慷慨陈词，大魏皇帝洛锦鸿端坐金銮宝座上，心情复杂地注视着自己的两个儿子。
    在他心里，何尝不知洛凌的统兵实力。洛凌十七岁开始就显露出极其优异的军事天赋。这十余年来，他任命洛凌统帅铁军，四处征战，任由洛凌建立卓越军功，甚至封洛凌为护国大将军，维护他“军神”的形象。但只有洛锦鸿自己心里明白，他从未信任过洛凌。
    一方面他极赞赏这个儿子，另一方面他又极忌惮这个儿子。尤其是，每当他看见洛凌那双极其肖似他母亲的墨色双瞳时，洛锦鸿心里复杂痛苦的情绪就在不可遏制地翻滚。这把火烧得他如此烦躁，让他即刻就想让这个儿子在他眼前消失。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能再恢复一个帝王应有的冷静，以及掌控一切的能力。
    而洛城呢？想到他，洛锦鸿不禁微微一笑。这是他九个儿子中最年幼的一个，但也是最像他的一个。无论是俊美无俦的相貌，还是铁血刚毅的手腕，都肖似他年轻的时候。在冷酷无情方面，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是一个帝王应该具有的素质。
    而洛凌，气质温文蕴藉，有如柔润美玉一般。御下极严，但待人又谦恭有礼，一直享有笑面王的美誉。但知子莫若父，洛锦鸿知道，这个儿子实实在在是一只笑面虎。他自幼城府极深，论心机智谋，满朝文武无人能出其右。论战功，他亲手缔造铁军，威震四夷。洛锦鸿并非不了解这一切，但洛凌是那个女人生的儿子，这就是他先天的致命伤。他表面温文而内心狠辣的气质，总是让洛锦鸿回想起那个逝去的女人，那件逝去的往事。
    此时的朝堂上争辩的温度已到白热化，两派人马已经开始互相攻击，声嘶力竭。甚至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小事都被翻出来当攻歼对方的藉口。洛锦鸿冷笑一声，开始行使一个帝王至高无上的决断权。
    “洛凌，洛城听旨。”
    两个儿子立刻出列跪下俯首恭听。
    “任命城王洛城为平番大元帅，统帅五万铁军，三日后发兵辽城，抗击匈奴，务必将其击退回冰原。并任命澹台明琨为副帅，一同出军。”澹台明琨是澹台云松的长子，久立军功。
    “任命凌王洛凌为总押运司，负责此次大战一切后备事宜。望尔等尽心竭力，务必击退匈奴，勿负朕望。”
    洛凌听到父皇最后的旨意，一颗心如坠冰谷，缩在朝服宽袖内两拳紧攥，但他的神情一如既往地冷静无波，甚至面上的笑容连一丝变化都没有。父王的任命已经说明了一切，他不再做多余的努力。和洛城一起领命谢恩之后，洛凌就以即刻前去准备为由，转身出殿。
    沐云王紧随其后也出殿，洛凌向他行礼后便要离去。
    “凌儿。”洛锦云叫住他。
    “叔父有何指教。”洛凌恭恭敬敬地问。
    洛锦云看着洛凌一副波澜不兴的样子，轻叹了口气。
    沐云王洛锦云是当今大魏皇帝洛锦鸿的胞弟，在洛凌官封护国大将军之前，一直是由他掌管军权。洛凌十几岁时便跟随他出征，两人情同父子。后来，洛凌军功显赫，在铁军中建立无尚威望，洛锦云这才放心交出军权。十年来，他放心养老，不太过问朝中大事。只是虎老雄风在，谁都知道，洛锦云是支持洛凌的重要力量。此次皇帝不听劝阻，执意派从未领过兵的洛城出征，实际上也等于间接驳斥了洛锦云的面子，这让沐云王心中也很是不爽。但他了解皇兄的性格，凡事必经过深思熟虑。在决定之前，任何人的意见他都会考虑。但一旦决心已定，就是板上钉钉，决不允许别人妄加阻挠。
    跟皇帝洛锦鸿对待洛凌冷漠的态度迥然不同，洛锦云待侄子洛凌严厉中不乏慈爱。对于皇兄洛锦鸿缠绕多年的心结他很清楚，知道多说无益。只能暗中提点，希望洛凌不要做出惹怒皇帝的举动。
    “此次大战，非同小可，陛下此举实在欠缺考虑。不过你虽然不能率兵出征，但也要谨慎行事，不要轻举妄动。”
    洛凌一笑，知道沐云王的本意是担心他内心激愤之下，做出什么不妥的事情来。虽然事出关心，但也未免太小瞧自己了。
    “叔父放心，凌不是不识大体之人。此番凌自会竭尽全力辅助城王弟，让他没有后顾之忧。”说罢又施一礼，告辞而去。
    洛凌辞别洛锦云之后，并没有即刻出宫。而是信步前行，不知不觉中，发现自己已经停在一个极清冷的宫殿之外。
    不知沉默了多久，他迈步走入面前的蕴兰殿。院落内寂无一人，秋风拂面，只有虫鸣。
    他也不停步，径直绕到后殿。
    不出所料，他的母妃芸婕妤此时正在后殿的花圃之中，专心致志地侍弄圃中的药草。
    看见洛凌到来，芸婕妤立即放下手中的活计，快步迎上前。
    “见过母妃”。洛凌跪下行礼。
    芸婕妤迅速扶起他，嗔道：“和你说过多少次，无人在时，凌儿唤我芸姨即可，也不需行此大礼。”
    洛凌听罢禁不住心里一酸，但依旧恭恭敬敬行过大礼之后，方才起身。搀扶芸婕妤坐到一旁的石凳之上。
    芸婕妤并非洛凌的生母，是他十岁之时，父皇洛锦鸿将他扔给芸婕妤抚养。一个是最不受皇帝宠爱的妃子，一个是最不受宠爱的儿子，他们俩的处境可想而知。想当年，母子俩在宫中受尽冷落，艰难度日。直到洛凌成年之后，锋芒毕现，因战功卓著而封王拜将，这才无人再敢欺侮他们。
    回想起当年的蕴兰殿，冷清破落，衰草枯杨，人迹罕至，甚至太监宫女都敢对他们明嘲暗讽，宫中的供给更是时常被克扣。多少个寒夜里，母子俩只能缩在床上相拥取暖。在那段艰难的日子里，芸婕妤始终慈祥、坚强的笑容，是他心中唯一的温暖。
    岁月流逝，宫中人事更迭。只有很少的老人还记得，其实在洛凌十岁之前，他曾是大魏皇帝洛锦鸿最宠爱的皇子。那时皇后虽然健在，后宫佳丽三千，但洛凌的亲生母妃潋滟夫人却是椒房独宠，享受无上荣光。因她的名字为潋滟，皇帝洛锦鸿就将整个太液池赏给她游玩；她喜听鸟儿婉啭而鸣，天下的珍禽异鸟就被搜罗一空；她心地慈悲，皇帝就免了大魏三年的赋税徭役。她居住的昭华殿被命名为宸宫，这是皇后才能独享的尊荣。
    但这一切的荣宠就像美梦一般，来得快，去得也突兀。
    洛凌至今记得在他十岁时的那个雪夜，母妃潋滟夫人被如狼似虎的太监从床上拖到殿外，白衣单薄的她在雪地里瑟瑟发抖。很快，她便被她挚爱的丈夫赐死，罪名是巫蛊后宫，毒害皇后和未出世的皇嫡子。因为罪名极重，死后甚至被人将长发披面，以糠塞口，喻意无颜以对神鬼。
    而他洛凌，几日后便被送到芸婕妤的宫里，过继到她的名下。
    成年后的洛凌被封凌王，在宫外开衙建府。本来封王的皇子可以接母妃一同居住，共享天伦。但因为潋滟夫人是被赐死，而芸婕妤位份又极低，所以至今居住在蕴兰殿，也很少出宫。
    自从移居凌王府之后，洛凌就不能再在宫中留宿，但他经常会回蕴兰殿探望芸婕妤。而因他之故，昔日人迹罕至的宫殿，也逐渐有了华贵气象。只是芸婕妤不喜热闹，因此殿内侍候的太监宫女仍是极少。
    此时的芸婕妤已经年过四旬。昔日无情的岁月在她脸上刻下难以抚平的风霜。只是一双温润如玉的眼眸，依然是洛凌幼时最熟悉最温暖的记忆。
    似乎看出了些什么，芸婕妤略显粗糙的手抚上洛凌的额头，就像他还是一个十余岁的少年一般。当年，年幼的洛凌每每受了委屈之后，总有这双粗糙而柔软的手轻抚他的额头。感受到这熟悉而温暖的抚摸，洛凌强忍住满腔的酸涩和抑郁，换上一脸微笑。
    和芸婕妤闲话许久，又陪她用过午膳后，洛凌这才告辞离宫。刚才还艳阳高照的晴空，不意间已经乌云密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