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就到了十二月，雪亦落了不少场，全然不似那夜如撒盐粒的初雪，飘起来如鹅毛席卷天地，映着灰蒙蒙的天，给这紫禁城平添一份肃杀之意。做活的时候我偶尔抬头望望，厚重的宫城，一望无际的青灰色殿顶，硬生生把这惨淡的天色割成好几块。
    这日爷放学归来，夹着一身凛冽的风雪便进了暖融融的室内，我忙迎上去，替他取下披风，掂着脚连他脑袋上御寒的绒帽也一并取了下来，抖抖落上的雪，心里暗叹爷在这一年里倒是窜了不少个儿；安置好他那些衣物，回头便见他早躺在了铺了虎皮褥子的长榻上，随手
    取过一本书盖住了脸。
    瞧见这情形我不由得一愣：往日爷一回来一定是先拖着我往火盆跟前凑，再随便扯几句有的没的：学堂上的师傅教导他们这些皇子战战兢兢，重话都不敢说一句啦；他太子哥哥又大出了一次风头，惹得汤斌师傅说自己学问浅陋再次请辞太傅重任啦；老八那小子最近不知
    听从了哪个老大臣的意见，装翩翩君子装上了瘾，逢见人面便摆副“一笑万木春”的笑脸给别人看啦……闲聊一会儿，待响着噼啪声的炭盆烘得他里里外外都感觉暖和了，才会伸个懒腰站起来，坐回书案前，执笔临字，一边吩咐：“舒歌儿，奉茶。”
    今儿个回来却是这么一副萎靡样，没精打采地缩在长榻上，还拿本书遮着脸，明显不想搭理任何人的样子。
    爷今天受委屈了？
    我当下不由得这么想。半年前这位爷发火的时候还是摔墨砚掀桌子撕卷轴那般惊天动地，近来却悄悄转了性儿，心情不好也只是阴沉着一张脸，不动声色故意找奴才的茬儿……沉茗阿隆最近没事跟我聊天时也说到这四阿哥近来是越来越不好伺候了，他们当下人的还是比较愿意去清理主子发火弄得一团狼藉的书房……
    当时的我对四阿哥还是顾忌的，不敢问东问西。怕他这样躺着一个不小心睡着受了凉，我取了一床毯子轻轻盖在他身上，小心翼翼盯着他瞧了一会，见他仍然没有动静，便退了几步，打算继续去整理书架。
    “你去哪？”爷的声音从盖住他脸的那本《十三经清人注疏》下传来，显得有些发闷。
    “书阁子还没清理好。”我答。
    “那个先别管了，你就在这呆着。”他的语气显得极为不耐。
    我老老实实地在长榻边的一只椅子上坐下，只盯着爷被书遮住的脸发愣。
    安静了半晌，他才把那本书取下，长叹了一口气。
    “你说，”爷抬头望着殿顶，并不看我，“亲娘怎么就没有养娘亲呢？”
    我只愣了一会儿，立马大惊失色，扑上前就捂住了他的嘴：“爷，这是在贵妃娘娘的宫里！有些话可千万别随便说。”我压低声音轻嘱，对半年前那一顿罚跪是记忆犹新。
    显然我的举动有些出乎他意料，爷把乌黑的眼珠子转向我，打量了我一阵，终是什么也没说，一只手覆上我正捂着他嘴的手，轻轻拿了下来，抓在掌心里，然后起身，靠坐在长榻上，在榻上空出一块位儿给我：“坐吧。”，仍是抓着我的手。
    我依言坐了下来。
    爷只把玩着我的手，有时还抓起来凑近了看，倒似是什么有趣儿的玩物一般。
    “爷方才去德妃处请安来着……你知道德妃吧？”他瞧着我的手，状似不经意地说。
    德妃么……好赖我进宫也近一年了，平素也没少听到这景仁宫的宫女太监提起永和宫那位德妃主子，似乎那位主儿才是眼前这四阿哥的亲娘。
    “知道的。”
    “爷终归是她唯一的儿子……就因我从小被接来这景仁宫，她竟然就不认我了么？”爷依然端详着我的手，说话声音虽然不大，但手却不由自主地用力，把我的手掌攥得生痛。
    “爷这话千万莫再说了。想是德妃娘娘也不愿您为难，再怎么说，您终归是住在这景仁宫伴着贵妃娘娘啊。”
    他半晌不语，终是叹了口气，向我摊开了另一只手：“手来。”
    我把另一只手也放进他掌心里。
    “说了多少次，自己觉着凉要晓得加衣服，这儿没人伺候你……”爷皱着眉头轻轻搓了搓我两只手，然后干脆拉到他盖着的毯子下面捂着，那儿已是暖烘烘的一片。
    这暖意似乎从指尖，一直蔓延到我心上……时隔几十年，仍然萦绕在心头挥之不去。
    后来我想，自己大半辈子如此对爷死心塌地，大概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吧——一个刚从生母处受了气，回到眼线四布的养母的宫殿的十岁孩子，还能贴心地捂热一个小丫环的手，讲着别扭的关心人的话……
    在爷身边伺候了一年，自作聪明地防范了一年……直到康熙二十六年年底的那个冬日：当时身为四阿哥的爷的书房，火星四溅的炭盆，
    铺着虎皮褥子的长榻，靠坐在榻上的十岁的爷……被他捂热的手传来的阵阵暖意也暖了我那颗从前世便早早寒了的心，给了我真正一个再世为人的机会……
    我直到那日才发现：爷原来是这样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