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折 一片幽情冷处浓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25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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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饮雪阁,我只是对着涟夏琴出神,连修宁到我身边也没有发觉。她的声音,即使表面上依然是压抑着的平静,我却听出了几分情绪,“景仁宫里的宜贵嫔,贬为了更衣,废黜了封号,打入长门冷宫了。”
    叶知秋我入宫以来并未见过,自觐见皇后那日,她就一直病在景仁宫里,不轻易见人,我万万没想到这事是这避世的女子做的,脸上错愕不加掩饰。宫里仅有的正三品以上娘娘们,便又少了一位了呵……说是天大的荣华富贵,还不就是一步走错,满盘皆输?修宁好似看出了我的心思,“今日还有一桩事,钟粹宫的良婕妤有孕,说来也巧,正好是三个月前陛下偶然临幸一次就有了龙种。陛下大喜,令皇后于十二月初二册其为贵嫔。钟粹宫算是有主位了。”
    良婕妤方氏……看来上次宫嫔见皇后和主位娘娘们,这眼界开得着实不够了……我恢复了冷静的思绪,问道:“定妍夫人和俪妃那里如何?”
    修宁的回答很利索:“陛下言‘朕本欲册定妍为贤妃,然今日之事,无贤可言!’今晚点了俪妃娘娘的牌子。”
    哦?我眉尖蹙起,可怜颜葳蕤被害没了孩子,还失了晋位四妃的指望,恐怕明日未央宫问安,气势无法一如既往了。伉俪俪人,这“俪”字果然是谁轻忽了都会吃上大亏的,只是俪妃恩宠不断,倒是一直不曾骄矜,连皇后亦赞品性堪为德妃,只皇上宠爱虽宠爱,于这事上并不接口,反倒让皇后讨了没趣。
    这个后宫,可是越来越有意思了。我让修宁拿了纸笔,看着那宣纸凝神半刻,便用簪花小楷写下工整的几行字:
    百年为市后为池
    咸阳宫阙到关西
    但恐人间真眷属
    八音克谐六变新
    卫风愉艳宜春色
    从兹不更备三边
    南国天台山水奇
    但恐人间物华非
    修宁看了看,笑道:“小主好兴致,集句唐诗风雅得紧。”
    我微笑,“岂止风雅?修宁帮我传太医院章凛和来罢。就说清阑小恙。”她点头应了,再看我这张纸的时候,目光已带了深索的颜色。不一会儿,章凛和就到了饮雪阁,我客气道,“院判大人请坐。”又对荷衣菱袖道:“给章大人沏茶后便不用你们伺候了。”待厅堂中只余二人相对,我声音婉转,听来若黄莺出谷,“清阑还未曾恭喜章大人高升之喜。”
    章凛和并不回避我的目光,诚恳道:“全赖小姐赐机。”
    我心中了然,他叫我“小姐”,乃是依然将我看作杜家小姐,而不是宫中的主子,那喜意不曾显露,只闲闲道:“清阑身在后宫,不知太医院左院判是何许人也?”
    他眼中一亮,仿佛在思忖说话的分寸,终于还是说了,“是定妍夫人的堂亲颜大人。”
    我笑了笑,“那大人要想再高升可得费好大一番心思。”待他咧嘴赔笑,方将几案上的宣纸摊开,神色淡然,“这一首诗韵律犯冲,平仄不齐,很是不通。”见他果然露出不明之色,我恬然微笑,手指掠过从第一句到末句的五、三、二、六、五、五、七、五字。他眉头舒展,豁然开朗,我止住了他的开口欲言,负手而立,“章伯伯待我们杜家的好,清阑都放在心里。此诗为全唐诗集句,章伯伯熟读诗书,理应见过,便请伯伯带了这些集句给爹爹,让爹爹知道女儿在宫中很好,故有闲心做风雅章句。”
    章凛和拈须微笑:“定当为小姐带到这一片心意。”他看了看我的脸色,沉吟道,“小姐也需多注意歇息,须知思多伤身。今日一见,臣回太医院会煎一副补药来,小姐放心服药即可。”
    嘴角漫上清淡笑意,“劳烦章伯伯。清阑让菱袖送送伯伯。”
    章凛和走后,我了无心绪用了些晚膳,忽然看见那涟夏琴,心有所动,随手拨弦,零零散散,泠泠落落,却是《诗三百》魏风里的《氓》篇:
    氓之蚩蚩,抱布贸丝。
    匪来贸丝,来即我谋。
    送子涉淇,至于顿丘。
    匪我愆期,子无良媒。
    将子无怒,秋以为期。
    乘彼垝垣,以望复关。
    不见复关,泣涕涟涟。
    既见复关,载笑载言。
    尔卜尔筮,体无咎言。
    以尔车来,以我贿迁。
    桑之未落,其叶沃若。
    于嗟鸠兮,无食桑葚;
    于嗟女兮,无与士耽。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
    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
    弹到“女之耽兮,不可说也”,我却停了下来。下边依稀记得是“桑之落矣,其黄而陨”,更有“及尔偕老,老使我怨”,是我不敢深想,也不想触及的哀伤。岁月流过,爱情零落,怨偶终老,这些不合我的心境,我的指法只在“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这两句上缠绕成情丝缱绻。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你尚且可以如此正大地说出你的爱慕,我却是宫中的残花,连对你的情意,也无从说起,只怕一说出来,就如烈火点燃了线头,至燎原而不可息。
    睡梦极深处,烟罗帐里我只见红纱飘拂,那似乎是前朝装扮的女子笑若春花璀璨,她口中唱的是《菩萨蛮》的调:“须作一生……,尽君……欢……”那歌声飘渺模糊,我迷糊中跟着那女子轻歌,“须作一生……,尽君……欢……”
    啊,是了,须作一生拌,尽君今日欢。
    我满足地进入了梦乡。
    第二日早上晨省的时候,久已失宠的福修仪李氏偕皇长女庆媛公主的生母惠妃双双而至,惹来不少意味各异的打量目光。李氏的容貌虽然亦美,只是美得粗糙外露,而且眼角终有了细纹,想来年纪也不小了,我心中暗笑,不知是不是觉着叶知秋被打入冷宫,就轮到她李瑞香的春天来了呢?倒是那惠妃笑容和善,极是亲切,脸颊上两片粉红格外娇美,风泸又对子嗣看重,每个月总要去惠妃那儿几次看看公主。后来钟粹宫的内侍报来,良婕妤身子不适,不能来给皇后请安了,我们都觑着皇后,这有了身孕头一日就拿捏架子,不知她会怎么处治。谁知皇后淡淡道:“嗯,让婕妤妹妹好好养着吧,龙胎要紧。”反倒叫一众妃嫔无话可说,暗赞皇后容人之量。
    如此姐妹们聊了聊,连福修仪也自觉没趣,皇后只含笑道:“本宫也乏了,都散了罢。”各自散去无话。
    回宫之后,我便将丫头太监们遣开了去,将杜府带来的箱子开了又关,挑挑拣拣,终于选了一件月白色广袖云锦镶金边百褶裙,任青丝披下,只在最上边绾了一个结,用翡翠如意簪固定,对镜微笑,端庄清丽中是掩不住的俗世欢喜。进宫以来头一次的细细妆饰,远山眉,胭脂巧唇色,拍颊傅粉,巧笑嫣然。
    过了午时我便想出去,又怕早去万一被人发现,恐会招人口舌,便耐下性子索性等到申时只剩一刻,才对一脸惊讶的荷衣笑道:“我出去走走,晚膳不一定回来用,说不定去别的娘娘宫里坐坐。”见她就要分辨,嘴巴都快合不拢了,我抿嘴一乐,转了身子,快步离去。
    沁水湖垂杨柳树下,他果然已经到了,他背对着我,只是注视着粼粼波光,我看着他挺拔的身姿,突然就想起“萧萧肃肃爽朗清举”这样的形容来。我放下涟夏琴,那声响惊动了他,他的笑容带着春阳的温度,见到我时惊喜是如此分明,“双言可以说一句,你这是‘女为悦己者容’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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