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夜未眠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49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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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有一个尊贵的身份,我有一个卑微的出身。我的父亲是大郜的王,我的母亲却是连许多宫人都叫不出名字的侍妾。我是任性而妄为的昌平公主,仰仗着父王无止境的宠爱,肆无忌惮。父王会给我我想得到的所有,只要他给得起。这份放肆何子蹇也是默许的,万人景仰的何太师不反对,整个大郜都不会有人说我的不是。
    父王对我全部的好我从来都不放在心上,我知道他不希求我的感恩,他对我好不是因为我是他的女儿昌平,他不过是在我身上寻找另一个女子的身影。
    许多年前,他深爱的宸妃死在了京城千里之外的观沧镇,而我恰好在那一天降生于宫殿偏僻的角落。于是我的父王相信我身上有他深爱的宸妃的灵魂,于是我就成了大郜显贵的昌平公主,也得到了连王储淼哥哥都不曾享有的疼惜。
    可是,我不会感激他,永远都不会。我只庆幸宸妃给予我的机遇,留下牵扯我的羁绊。我不愿太像她,可我也不敢不像她。我喜欢她浑身萦绕的松木清香,喜欢她偏好的蒹葭苍苍,喜欢她钟爱的宫商角徽,喜欢她系怀的悠悠家国……我常常想,是不是喜欢着这些美好事物的人都带着淡淡的光芒,如何子蹇,如她……
    何子蹇的庭院栽满了灼灼的白芍药,花香馥郁。
    我知他政务繁忙,我仍要缠着他教我习字,帮我断文,为我调弦,是我命令他为我,惟有这一角芍药出自他的甘愿,而我,满心欢喜。
    何子蹇是那样温和的一个人。他偶尔会皱眉,眼神总是淡淡的望着极为遥远的苍穹,他的嘴角总会钩起一抹笑,轻轻的,若有似无。
    我狭小的世界里再没有比他更为美好的人。他比父王更像君主,比仕客更具才情,比武者更为凌厉,他的温和他的言谈是最锋利的武器,攻城掠地,所向披靡。
    这样的何子蹇不知道我仰慕他。
    这样通透的何子蹇会不知道我仰慕他多年?
    抬起头看他。他身上是一年一度浸满的蔓珠沙华浓烈得让人不敢逼视的气息。他淡淡的眼神凝视着白玉酒杯里一汪碧青的琥珀佳酿,似出神,似情深。月光皎然如华,芍药随风摇曳满目馨香,满天满地只剩下何子蹇与这一弯明月,冷清得让人心寒。
    我随风起舞,云袖轻展,徐舒徐卷,口舌间微甜的酒意融入浮动的花香。
    每当我在月色下起舞,父王的眼神总会恍惚起来,目光中满是莫名的神采,我知道他是在怀念着他依然深爱着的宸妃。何子蹇和他不一样,他的眼神那么澄澈,他看到的从来就是我,就只是昌平。
    我傍着他在回廊坐下,沉默良久。酒香回暖让他沾染的蔓珠沙华的气息张扬得越发恣意。京城里是没有蔓珠沙华的,正如我千方百计得知何子蹇身上一年一度的气息来自于蔓珠沙华一样确定,他有他的故事,跟蔓珠沙华有关,与我无关。
    他着青衣,身形单薄。
    我耐不住,问他可有话讲。
    他答,昌平舞得更好了。
    他看到的只是我,只是昌平,无他。
    我不死心,再问:“若昌平愿长伴何子蹇,用余下的年月一道面对着这清雅的白芍药,你可愿意?”
    他不语。
    我执起他的手,手指细长,骨节清晰,微凉。我想温暖他。却被他不动声色地拒绝。他将手笼入袖中,神色自若地看向那一丛白芍药。
    “昌平可有听说,同为一花,生于洛阳为牡丹,其余者皆是芍药。”
    “原来你心中早有牡丹。”
    “她更似芍药。不妖不艳,傍水食露,淡如烟雾。”
    他脸上的神情我再清楚不过,我所度过的十七年里每天都能看到的父王的表情,哀伤、无奈、以及甜蜜。
    “奈何弱水三千,吾独取那一瓢饮之。”
    何子蹇嘴角的笑容越发温暖,那笑容只让我觉得心底的寒意肆意蔓延,好冷。不甘地再看向他,笑容,还有哀伤,他的心痛只写在仰望苍穹承接月华的眼瞳里。
    我开始怀疑是不是在每一个人的生命里都会遇见那么一个人,留下那么一段心伤。所以年长于我的每一个他心里都有了深深的伤疤,念念不忘,至死方休。而何子蹇,就是我注定的伤。
    可是何子蹇,我到底不甘心,你那么的冷清,那么的寂寞,我怎么舍得?我仅有的这十七年的时光里你们纵容了我这么多次,这次也是可以的吧?我任性,我霸道,我只是想得到所有我想得到的东西,我只是放不下何子蹇和他刻骨的温凉。
    父王,若是我指名要大郜的砥柱,你可应允?
    我以为父王会断然拒绝,或者欣然接受,可是他只是叹了口气,沉默,沉默得让我心慌。末了,他低低地说了一句“宸妃从来都不问我要什么”。
    只要提到宸妃,所有人都会和他一样哀伤,那个为了拯救大郜于战乱毅然远赴东海而不再鲜活的女子,那个后位空悬尊其为宸的女子,那个十七年后还刻在很多人心中鲜明如初的女子。可是父王,我到底不是你的宸妃。
    很多天以后,父王在蓝湖边的木亭召见我。
    他说他应当告诉我何子蹇的过去,告诉我何子蹇眼底那抹微凉的忧伤。
    那是一个恨不相逢未嫁时的故事。已有夫婿的她与何子蹇只能叹息一声相见恨晚。她的夫婿待她极好,倾其所有只为搏美人一笑,虽明知对她最好的选择莫过于放手,他也很想给她自由,只要放手,他很想,只是做不到。那个无奈的女子,于何子蹇,她是知己;于夫婿,只有感激。
    父王的语调一直很平静。
    微甘中略带苦涩的桂花酒的味道。又一个凉秋,又一个爱而不得。父王的痛再没有人能比我看得清楚,那何子蹇的痛呢?我抚慰不了他们的心伤,我不是父王的宸妃,也不是何子蹇的她,我只是他们盛大心伤的旁观者,为着他们的痛伤痕累累。
    我不敢奢望能取代何子蹇深深埋藏在心中的她。只能默然。只是那一句放手在喉间百转千回终是舍不得说出了口。
    “你可以学学宸妃。”父王说。
    我猛的抬起了头,顺着父王的眼神看向这蓝湖这木亭这楼阁,这曾经属于宸妃的事物和仍属于她的父王。和何子蹇一般清雅忧伤的她,完满无缺的她,若我和她一样美好,是不是就能以最美好的姿态占据何子蹇身旁的那个位子,与子偕老,无关爱情。
    从此我着月白锦缎,花纹繁复层叠,终日安安静静地微笑,抚尾琴,烹香茗,走棋局,观星月……那些蒹葭苍苍那些宫商角徽那些松木清香在我的身上生长发芽枝叶繁茂。
    父王的眼神日渐温和,何子蹇却是始终如一的。慢慢的,我的笑容凉了。人和人到底是不同的。父王只要一角衣袂一个背影一个微笑就乱了心智甜了嘴角暖了心窝满眼皆是故人来。而何子蹇太清醒,谁也不是她,再也不会有人似她。
    白芍药混合着蔓珠沙华的腥甜侵袭我的梦境,我对自己越来越不确定。我只是何子蹇的昌平公主,只是这样的吧?
    何子蹇太强大,大郜可以没有任何一位大臣甚至可以没有父王,可是没有人敢想象大郜没有了何子蹇。二十四年的相处父王从来没有违背过何子蹇的意思,连至高无上的权力都不能让我勉强了他,我还能倚仗什么实现我长伴何子蹇的卑微的愿望?没有了可能,只是我也放不了手,多么悲哀的重复。
    秋日里最凉的时光,灰暗了宫殿。
    又是那个日子的逼近,父王的情绪低到了谷底。年幼的我问过他为什么不去看一看宸妃安睡的地方,他回答我他不知道她在哪,我记得他的眼角眉梢有浓得化不开的忧愁。
    何子蹇带着淼哥哥去了东海边防进行例行巡查。饯别的宴会上父王喝了太多的酒,天凉酒寒,父王病倒了。等待批阅的奏章堆满了案牍,时光忽的拉长了,空气中的尘埃纷纷扬扬落下来堆积一地。
    父王抚着我的头发,将处理朝政的权力交给了我,并嘱咐着可依旧例办。我当然是惶恐的,父王精神尚好,朝堂人才济济,何子蹇与淼哥哥很快就会回来,太多的可能性中从来就没有我的一席之地。
    我从何子蹇经常翻阅的奏折中选取了几份细读,微黄的册子,边角抚得平整,字里行间何子蹇遒劲的批语时常可见,间或夹杂着一些清秀的小楷,笔迹眼熟至极。
    大殿的门突然被推开,温和的阳光中有无数细微的灰尘飞扬。我微怔,有人走过来抽走了我手中的奏折,和其余散乱的整理好抱在怀里,我看见那双手手指细长,骨节清晰。
    “不劳昌平公主费心。”他一贯的淡然而疏离的语气。
    他必然是一路急驰而回,身上掩不住的尘埃与疲惫的气息,还有一种浓烈的香,是植物天然的腥气,安定而盛大的味道,我想着想着心渐渐沉了下去,满心凄凉。
    “何子蹇你身上……”
    “蔓珠沙华。”
    这是他第一次亲口告诉我答案,和我猜疑了多年的结果一样。一年一度,他是去看她吗?那样妖娆的花朵和那样浓烈的气息,盛开与颓败都只在黄泉路上,那里该有她吧?
    至少我还庆幸着对于何子蹇大郜如此重要着,让我看得见他的眉眼看得见他的关切看得见他睥睨天下的淡然。
    我一直怀疑着父王并不是真的病了,他依然傍湖而坐,浅酌佳酿,言行如常,送去的药总是原样送回。
    父王告诉我何子蹇这十七年来巡视东海边防,起初是为了巩固军力,后来只是为了寻找合适的机会去除东阑国的威胁。
    父王提到国家大事时眼神就会黯淡了下来。能力的欠缺加之长久的自卑,在何子蹇的光芒下他是那么的微不足道。
    十七年前东阑国主要求与大郜联姻,看中的却是父王深爱的宸妃。这般近乎侮辱的要求在风雨飘摇的大郜看来是两难的处境,父王是坚决地拒绝,也只有他放下了国威与战乱的抉择。宸妃无奈之下和何子蹇在北方布下疑阵支走父王前往东阑,行至东海边的观沧镇却因风寒暴毙。这对父王而言是最深重的打击,他保护不了他的爱人,保护不了他的大郜,他甚至不敢让何子蹇率领十七年练就的精锐之师一洗前耻。他怕何子蹇完成这一目标后离去,把大郜留给他和尚未足够强大的淼哥哥。为了大郜,父王隐忍了许多。
    他望向蓝湖,微眯起眼睛,他的眼中必定有一抹纯白的身影,且歌且舞,月影凌乱。
    大郜永远都是最重要的。是她教会他明白的。
    何子蹇一切如常,我却开始害怕这样的冷静和安宁。大权在握威望深种的他为了大郜经营了二十四年,他真的什么都不求吗?我不知道父王为了什么如此笃定何子蹇的忠诚。父王只害怕他离开,我也是害怕的,没有了爱,再没有了目标,如此强大而寂寞的何子蹇要靠什么坚强下去呢?
    何子蹇的面前摊着一张地图,东阑的国土上有详细的标识,他皱着眉,看得很认真。流动着的空气慢慢凝固。他的身影瘦削而单薄。
    “何子蹇你知道吗?我有一点胜过她,我对你的爱比她的多。”
    “她不爱我。”
    他脸上平添一份沧桑。短短四个字又给我绝望。我喉咙微酸,我又输给了她,输给了何子蹇。
    何子蹇在南方为我找了一门亲事,不久我就要与他生离。
    父王郁积了太多的心事,终于病倒,终日流连于床榻间,他越来越需要我陪在他身边。
    他端详着我的眉眼,微笑,他说他始终相信着宸妃还在大郜的土地上翩然起舞,聪明如她与何子蹇必定想出了法子让她死遁。
    置之死地而后生该是莫大的欢欣了。
    何子蹇侧立一旁,不言语。
    我知道了那只不过是父王一厢情愿的臆想。
    父王看向何子蹇,就像从他身上看到了无数的往昔白驹过隙。他们在勾心斗角的朝堂上共处了二十四年,那是一段太漫长的时光。我终于发现,父王的目光永远都放在他身边,看着我看着淼哥哥看着何子蹇看着和宸妃有关的一切,他是如此的恋旧,何子蹇只看远方,他的视线里是苍穹是月华是迢迢。这二十四年在同一个地方他们独立着。
    父王握住我的手像是回顾着过去,语气里满是温和的尘土气息。
    二十四年前他得到了宸妃大郜得到了何子蹇,人生就该知足了。七年后他失去了宸妃大郜得到了更为励精图治的何子蹇,也是一桩幸事。只是父王那么轻地那么怯懦地问何子蹇能不能告诉他她在哪。父王说他忘不了十七年前见到何子蹇独自回到空旷的宫殿的那一刻,他那么急切地找寻着她近乎哀求地询问着他,得到的回答却是那么伤人,何子蹇恨恨地说他不配再见她,他不配。他保护不了她,所以他永远失去了她。
    父王啊,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让你宽心,我宁愿你生命里从没有那么一个人,虽然她那么地美好,如果从来就没有她……但是你舍不得,我知道。
    父王问她在哪,一遍又一遍,也许他没想过会得到答案,他知道没有人会给他答案。
    何子蹇的神情有些动摇,他握紧了拳头,骨节越发清晰。他遥望着殿外苍茫的天空,话语轻飘飘,“她在水边,身边盛开着大片大片的蔓珠沙华。”此外,再不言语。
    蔓珠沙华?
    是宸妃的蔓珠沙华。
    父王握着我的手紧了紧,既而神色舒缓。这就满足了吗?
    东阑很快就被踏平,何子蹇没有离开。
    父王说大郜能得到何子蹇如此的经营必定是宸妃的嘱托,她的话就是他至死不渝的行为。他的天下依然由宸妃和何子蹇共同庇护着。
    六月初,新荷吐露芬芳。
    我着大红霞帔立于南江边,大批船队扬帆准备南下。岸上只有我和何子蹇,他送我南下,就此离开他的身边,从此走出他的天下。
    我再没有了话好问。
    
    何子蹇笼着手,视线落在东方,天地苍茫,梧桐飘黄。
    还有什么要说呢?有他在一切都是妥帖的,一切都是为了我好的。
    “你那么像她。”他叹息。
    原来我的辛劳并不是没有回应。我淡然而笑。
    “为了我,她不爱他;为了大郜,她不爱我。”
    这是他唯一一次说出想说的话吧,那样刻骨的寂寞,那样萧瑟的流光,他只有这一丝的脆弱展现在了我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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