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王啊，你要我怎么爱你呢，你懦弱你不谙谋略你不懂勾心斗角你没有胸怀天下的霸气，你只会用你那笨拙的拙劣的手段在宫廷倾轧中护我一个周全，你只想带着我偏安一域梦想着天涯海角去流浪，你只会在天明夜深花园湖边亭台楼阁间说着你爱我你要一生一世保护我。这样一个大郜王朝的君王，你要我怎么爱你呢？
    很深的夜里，只有警醒的鸟儿会扑棱棱发出一点声响。我在琚风阁之上数着更漏等候我的王。我的王是一个想做英明圣主的王，他在每个晚上都会留在议事厅商议国事批阅奏折至深夜，虽然他那么努力，可是我的王啊，为什么盛世没有开启天下依然不能太平呢？
    领了王的口谕，我独自在死寂的宫廷后苑里行走，议事厅在哪呢？我记得是与王赐予我的琚风阁遥遥相对，一个湖两个花园数不尽的楼阁过后那一盏明黄而温暖的所在有没有我的王在等待？
    何子蹇何太师侧立书案一旁，长身而立。
    我上前拜见我的王，何子蹇敬我为宸妃。
    许久之前我被我的王立为宸妃，在一个没有皇后的王朝里长伴他左右。一个“宸”字已凌驾于众人之上，足够我享尽荣宠骄纵了。当然，能得到这个封号多亏我的王与他的臣下们做了很久的争执，也许是三个月，也许是半年，我的王一步都不肯退让，我尽职尽责在适当的时候微笑推让。至于后位，它空悬着，我不要，就没有人能坐上去。
    我的到来显然让王感到惊讶，那么，就是何子蹇把我召来的吧。我看向何子蹇，他的眼神平和，一点都没有意外，比起王，他更乐意与我打交道。
    我的王有事要对我说吗？
    他眼里的讶异慢慢退却了，剩下的只有迟疑不决。
    何子蹇笑了，他给我的笑容永远都是那么邪恶。东阑的国主想迎你为后呢。
    我不及多想王已出声反对。
    我能说什么呢？一个女人，一个属于并不强势的大郜王朝的女人，我甚至在王与太师讨论我的命运的时候没有说话的权利，我所能做的没有选择，不过是在最后低头谢恩，不管给我的旨意是把我送到万水千山外的东阑，还是留我在王的身边看他继续和已逝去的上半生一般的无奈。我的王高兴时会把政事拿出议事厅与我讨论，何子蹇与我在政见上的争执七年来未曾间断，可是，他们都在的时候，我就没有了说话的权利。
    东阑国主的眼里竟然放下了小小一个我，不管是不可置信的真的愿意接纳我，还是只想借我为幌子打上一场侵略战，野蛮的民族不在乎道德礼仪的约束，仗着他的实力，他无所忌惮。我的王就面临了这样一个难题。我相信他是爱我的，他舍不得放我走，如果一个君主听凭另一个君主召唤自己的妃嫔，国家的威严也就没有了。可是，纵是大郜王朝土地广袤，四面八方尽是眈眈虎视，他又拿什么去抵御进攻呢？只为了区区一个女子再树一个强敌，不过一个女子，在百姓眼里不过是后宫三千佳丽中的一个，存不存在并不影响他们的柴米油盐，而王因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女子挑起战端就是罪无可恕了。
    这样的难题我的王又怎么解得开呢？他只知道他不想让我走，他也知道他不能抛开他的天下。他不会有办法的，他只会强调他不能没有他的宸妃，就像他当初坚持授予我这个尊荣的称谓时一样，那时的他用了那么那么长的时间等待大臣们退让，久得我都想说算了吧，我要那么一个字又有何用呢？而这一次不会有人再向他妥协了，东阑的国主有什么必要听从他的话向他妥协呢？他等待着我的王妥协。
    到头来我的王还是要依靠何子蹇吧。年轻的太师大人用他超人的智慧为我们的大郜王朝谋取了多少好处啊，无法计算，至少在他手上大郜暂时是不会灭亡了，或许还在慢慢强盛起来，很慢很慢……
    太师大人，这一次你又要怎样帮我们的王解决难题呢？
    没有结论的商议。
    我沿着来时的路再独自走回去。我身后议事厅灯火摇曳。
    自我十四岁入宫至今已有七年，在这大花园里待了多久就在我的王身边陪伴了他多久，我在琚风阁旁的蓝湖边上遥遥相望他的议事厅也就有了多久。
    七，是一个劫，也是一场完满。
    初见时，我的王问我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家。我告诉他我只要旁边有一个湖就足够了。我姓蓝，琚风阁旁挖掘的新湖就叫蓝。
    而今晚，我就留在蓝湖边小小的木亭中，风行水上，衣袂翩跹，自有一番惬意。渐渐地有云压在了湖面，细碎的雨往下落，我伸出手去触碰，宽大的丝质衣袖贴着手臂滑下，凉飕飕的，激得我打了一个寒战。夜凉了，该歇了。
    不管王昨夜在议事厅留到了什么时候，我还是如常在他温暖的怀抱中醒来，我的王眉眼细长，面容安详。拥一国之重却不见得能护我周全，我轻轻叹了口气，闭上眼睛，等我的王醒来把我叫醒，等他来宠我。
    我该怎么办呢？我的王皱起眉头，喃喃叹息。
    我？我愿为了王，为了王的天下前去东阑呀。我低低地笑，言语间全不当回事。王不满意？那我还可以使一招美人计，媚惑了东阑国主，扰乱他的朝纲，最好能有机会让我手刃了他，我也可以借此名垂青史，而不仅仅是一个倍受恩宠的宸妃。
    我的王不乐意听这话，我知道，哪怕我有九分玩笑在，还有一分，是试探。
    他抱着我说不会让我走，说他不会让我成为大郜王朝的罪人，他的眉眼细长神情真挚，如果不是对他有足够的认知我就被打动了吧。我笑得妩媚而忧伤。可是我的王啊，你还是速速离去吧，何子蹇已经到议事厅了，你去找他要法子吧。
    我是祸害，拖累了他们的英明君王，所有的大臣都是这么想的，他们不说，我也知道。还好至少还有个何子蹇不这么觉得，让我平添一些踏实，如果不是那一夜他亲自将急报送至病重的王的榻前，形势逼得我和他相商，他也不会知道我其实不懂狐媚之术，我其实和他一样把这天下把这宫廷看得通透。
    好了，满朝文武终于等到了这个机会把我这祸害给送得远远的却不确定能否拍手称快，还真是人生一大憾事。把我送出去不妥，有损国威，留下我更是相当于招揽了一场战事，更何况还有个被我迷得死心塌地的王呢，他们怎能放心？他们的希望只能寄托在太师大人身上，可是聪明如何子蹇自然明白，最简单有效的方法莫过于把我送上东去的船。他不说，别人也就不敢提。
    只是我的王，你可舍得？
    我提议的美人计也许更为适宜，那些朝臣们必定十分欢迎，他们会发觉我也不是一无是处，他们惯会用华丽的辞藻肯定我的牺牲，会引经据典承诺我多少多少的名声财富。如果我的王放我走，如果我能够全身而退，如果未来真能如我们预料般上演。
    其实，我一直都想告诉那些大臣，我们的王是多么的懦弱是多么的缺乏主见是多么的优柔寡断，他只会以他仅存的天子威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坚持他的观点直到大臣们放弃他们的坚持对他妥协，当然，前提是他有一个愿意为之坚持的观点。要说服他其实很容易，只要一点点的强硬一点点的恐吓一点点的挟子民令天子，可是，我不明白他们是不知，还是不敢。
    从得知东阑请求的夜晚开始我总想着要怎样才能让我的王同意把我送走，后来，我想的是为什么我从来就没想过要怎样才能留下陪伴着我的王。我很不解。
    何子蹇问过我，他问我想离开吗？
    不想吧，要离开也不想一个人离开吧。我叹息道，这七年的生活让我开始害怕起了孤单，我在最美好的时光里养成了根深蒂固的依赖，而我这般头脑固执不喜改变的人怕是要抱着这习惯至死方休了。
    至少我发现了我是不情愿离开我的王的。
    那场王与众臣们的对垒并没有时间持续太久，何子蹇决定立场的时候这一切就可以尘埃落定了吧？然后他们会告诉我我该怎么做的。我现在只需等待，梳着我的发丝唱着我的小曲伴着我的蓝湖伺候着我懦弱无能的王。
    避开王的深夜，太师如往常一般和我商议国事，他说他有一个绝佳的计谋，与我假想的美人计一般好的计谋。他说如果天下没有了大郜这个难题自然也就不存在了。果然是一招好棋，我赞叹道。
    半晌，我们对着这一片澄澈的蓝湖笑得如此快意，也只有我们才会想出这般看似反叛实则玩笑的计谋，很惊险，也不会付诸现实。何子蹇，我很庆幸囚禁在这深宫中还能得一知己，知己知彼。
    我们没有时间了。东阑的使者已经开始催促我的王，蛮荒的民族行事总是直接迅猛直捣目标不计其他。
    如果我们有合适的理由拖下时间？何子蹇无奈地笑。
    要时间是吗？我提起罗裙的下摆，缓缓走入蓝湖，秋末的水果然是寒的，天是真的凉了。直到连骨子都在颤抖我才爬回岸上。何子蹇不拦我，只是最后上前扶住我。
    你的问题我全都可以解决，不管用多么拙劣的办法，天下再不会有比彼此更契合的心思了。我们看不透彼此，但只要一句话来承启，剩下的全局都了然了。
    他说如果没有大郜……我们……
    聪明如你应该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我轻轻地笑。还要多久风寒才会伤到我的骨子里？何子蹇，你抱得那么紧我受不了凉要怎么办？我的王是全天下待我最好的人，我怎么舍得伤他以及他的天下？
    我们都知道，不如放我走啊。
    何子蹇你知道你为什么败给了他吗？即使他再平庸再懦弱再无能，他还是大郜的王，握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你越不过这一层的。虽然你比他更像是一个王。如果你要更能接受的答案……我也可以告诉你，不过就在初见时，我的王问我要一个什么样的家，然后就给了我一个那样的家，一个真真正正的家。你不过晚了那一步。我太念旧，我忘不了那天明媚的阳光。
    你们都想留住我，可是要是我想走呢？如果能够为他守住他的江山，也不枉他对我这一番情意。太师大人，你说我是不是重情重义的好人啊？
    何子蹇，其实只要不是这一生，其他任何一世，我都会很轻易就受了你的蛊惑与你生生世世。
    何太师还不出宫吗？夜深风高莫要着了凉才好。
    我的王愁眉不展，又是政事吧，往常我都会细细地问他在烦恼些什么再替他做出决断，可今晚，我不用问也都知道。我什么也不说，只问他喜欢桂花糕还是芙蓉酥。
    我的王还很年轻，一点小事就够他烦忧，一句话就足以让他开心好久好久。
    可是我的王怎么不理我？桂花糕和芙蓉酥你都不喜欢吗，那要不要一杯菊花茶，正应了这一片深秋的萧肃。还是你只想要保住这天下，那我也可以给你啊。
    可是我的王面临的是西北方的攻击，大郜的士兵抵御不了他们凶猛的攻势，防线直接撤至三十公里以外的嵩城。日常琐事已够他烦忧，再加上他完全没有实际接触过的军事，我的王，你要怎么办呢？
    何子蹇又来问我，他问我现在是想离开还是留下。
    我感染了很重的风寒，可是我已经没有时间再等下去，我裹着厚实的棉被窝在马车上，掀起窗布就能看见高头大马上的何子蹇。他坚持要亲自护送我至东海边，他说他总预感到强烈的不安，他担心这就是永别，我们可能就没有了下一次相见。可是，何子蹇你要记住，你的担心不在我们的计划当中。
    我的王不知道这一次出行，也许我可以称呼这为一次出逃。
    这是文武百官的决定，派往东海边的探子探听到的东阑兵力促使他们更快地下定了决心。除了何子蹇和我的王，谁会在意泱泱大郜少了一名女子。何子蹇联合百官奏请王前往西北方督战以鼓舞士气，没有个八九天是回不了京城的。而到东海的路程只需两天。等我的王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已经永远离开了那个禁锢了我七年的宫殿。我的王也只能够把他的伤心留给琚风阁留给何子蹇留给那些沉默而正直的大臣了。
    在看不到我的王的时候，我总会想起他，因为这七年的朝夕相对，我总觉得他就一直在我身旁。我的王，你以为你的那些小心机我都不知道吗？琚风阁与议事厅遥遥相望是因为你想每晚操劳于国务时还能看到我的所在，蓝湖边的木亭改变方位是因为你知道我喜欢深夜逗留于此怕我受了风着凉，整个宫殿里看不到鲜妍的夹竹桃是因为你发现我会过敏，我们的家一直在变是因为你始终留心着我的喜好……为了我，我的王做了很多很多事，为了他的天下，他也付出了很多很多。可是我的王啊，你错就错在不该奢望天下与美人并得，你根本就做不到。
    也许像何子蹇那样坚毅冷静聪明再带有一点点的决绝，才可能成为一个好的王。而我的王，在我的眼里他是如此的卑微。
    我的王，我已经不是一个孩子了，我不会再躲在什么地方吓你，要求你更多的宠爱了。来日你在宫里焦灼的身影我都看得见，你应该相信你忠诚的太师，虽然他会冷眼看着你那些徒劳的行为，虽然他不见得有多么敬重你，虽然他不喜欢孩子气的你，虽然他也会私底下抱怨你，可他永远都会是大郜最值得信赖最值得依赖的太师大人，没有人会像他一样守护着你的天下了。
    何子蹇会帮我在东海边脱身。摆脱了东阑的咄咄攻势，我也不必远渡东海留给我的王生离的痛。何子蹇是我的同谋，我重病拖延下的时间里何子蹇安排好了所有的部属，西北边的骚动已经策划好，情势紧迫，我们轻车便马随着东阑使者一路往东了。
    我的王，这样的方式既保住了你的天下也不至于屈辱地失去了我，以后我们可能会再见，也可能就这样遥遥相望下去了。
    我的王，其实你再懦弱再无能再平庸再碌碌无为对我而言都不重要，可是，你是大郜的王，你的这些弱点就成为了不可饶恕的罪过，再努力也于事无补。我很想装作看不见，可是我做不到，你是我的王，更是大郜的王，我多么怨恨你的软弱。
    抛开你高高在上的地位，谁又能说我不在意你呢？初见时你许诺我一个家，注定了我这一生与你的纠缠至死方休。我最好的时光都给了你，你给了我最多的宠爱，七年的牵绊占据了我的回忆，再无情的人也承受不住如此盛大的甜蜜。如果你不是王……
    干脆利落的了断。此后，我做我的平常女子，你依然是那高高在上的君主，为了你的天下殚精竭虑，受万民仰待。
    何子蹇，我们的计划确实有了偏差，我上演不了假死的场面了，骨子里的风寒会让这一切再真实不过地终结，或许这也算得上一件好事。你的预感没有错，我也是这样想的。
    可是，我害怕面对更多的伤悲，我逃离了王的难过，我也不想看到你的，天下只有你们怜惜我，要我看着你们因为我而难过我怎么舍得。
    所以，何子蹇你回到王的身边做你的太师吧，不用多久一定会有侍卫急报王召你回京师，即使你看穿了也请不要拆穿我的把戏，请相信我可以独自完成我们的计划，请一定记得来年春暖花开我们还能在一起把酒言欢，没有王，有何子蹇，有我。这么多美好的事情是不是足够你暂时忽略了我的那点小小心计？如果你告别时的眼神不是那么悲伤。
    终于留下了我，感觉并不坏，如果咳嗽没有这么频繁，如果没有无休止地感觉到冷。
    我的王，我开始后悔走之前都没有好好看过你，我忘了一旦东去路上会发生多少不能预测的变数，我的王，现在的我很想念你看着我时满满宠溺的样子。我不停地想起初见时你问我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家，那时的我不相信我还有未来，不相信压抑的深宫能给予我一个奢侈的家，我只敢要一片湖，安安静静，与世无争。可是，我的王，你会不会相信？初见你时你给我带来了铺天盖地的阳光，那时起我就期待着能从你身上看到天荒地老，是我的王，而不是大郜的王。
    再也不用担心我们的计划会出纰漏，东阑的危机可以解除了，我是真的会在东海边消失，用他们没有想过的方式。我不会问你们伤不伤心，答案我和你们一样清楚，可是，我已经没有退路了。只求他日何子蹇能带给大郜富足，大郜的天下才算如愿承接这开平盛世。我只是想告诉我的王，如果他不是一个强者，天下与美人并得就是他根本都不用去想的奢望。可是，如果我已经离去，大郜的天下也没有安定，我的王啊，你还想我再看不起你吗？
    我的王，我忘记不了你面对子民时的惶惑，你的无能你的懦弱依然会让我皱眉，可那是大郜的王。而我的王，他给我阳光，给我平静，给我宠爱，给我所有我想要的给我所有他认为好的给我他不坚强的羽翼所能给予的最好的保护。我的王，我很后悔遇见了大郜的王，他让我忘了我的王，让我只记起了他重于一切的天下，你知道我有多固执的，我并不看重我自己，如果是为了我的王，为了他必须重于一切的天下。
    我的王，你信不信，这一世，我比谁都看重你？不折不挠，至死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