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折  恨春风,久不至——心网双丝结千千。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57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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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人行事的根本,无非钱权二字。
    以萧家财大气盛的能力,要想打压一个小小的飘香院,只需动动小指。面对强势又了解内情的萧义,馆爷无法,只得去冷院告知张柳。本以为需得多费一番唇舌,才能说动张柳应下见萧义一面的要求,不想张柳只沉默一个弹指,即心情沉重的跟着他去了。
    “萧家主,张柳到了。”馆爷对身体隐约有些抖意的张柳使了个安抚的眼色,招呼起背着手立在窗前看风景的萧义。
    萧义此刻突然不敢转过身面对张柳,他怕因为自己的冲动,泄露内心真实感情,更怕心绪波澜,藏不住自己男儿身的事实。他稍整心境,转身对馆爷道:“多谢馆爷带来人,余下的时间,就不必麻烦馆爷作陪了。”
    为了张柳的安危,叶暖曾特意下跪着相求馆爷半日。受了重托的馆爷,自然不放心让近来忧思重重的张柳独自面对萧义,唯有笑着打哈哈:“张柳因为身份特殊,从未学过侍奉人。萧家主第一次上鄙院里来,就让身为主人的下奴,来略尽待客之礼吧。”
    萧义斜眼望着如临大敌的馆爷,冷冷道:“秋与我关系极好,她的兄长,我怎会为难?馆爷还是自去忙其它事罢。”
    固然表面上掩饰得极好,但以馆爷阅人无数的一双眼,还是从那萧家主身上看出几分不妥当。再加上提及楚二小姐时的语调,馆爷百分之百肯定,那萧家主此次寻上飘香院,为的不是外间传言的她堂弟,而是自己。
    听他允诺不为难张柳的话说在前,馆爷放下担心,暗叹一声,观察到已经暗流汹涌的两人,静静退出门去。
    吱呀的关门声,落在身后,在张柳听来,好像打开了一扇他不愿打开的灾难之门。他本就对这个萧义心怀疙瘩,而这半月内的满城风雨,之所以不问不听,不仅仅是怕给秋儿添累,更怕了解真相后自己无法承受那酸涩难当的痛苦。没想到他可以假装逃避,萧义却不容他逃避。张柳低垂着头立在原地,千回百折的心间,即痛又苦。
    像是感觉到萧义半是不屑半是挑衅的的打量,他不自觉地手握成拳,抑郁于心许久的怒火,怎么也无法压抑。抬头怒瞪着萧义。双目圆睁,好似能在目中看见两团火焰在燃烧,牙关紧咬,几乎能听见那唇后的切齿之音。
    本来很是俊秀温和的面容,果然因为妒忌而显得扭曲可怖。萧义唇角略弯,勾起满意的笑来,而后敛去眼中得色,施施然移步坐到椅上,托起茶盅,露出一个诧异的表情:“怎的不坐?依照身份,义以后许是该称你一声大舅子。既如此,大舅子无需与义见外。”抬手示意张柳坐下。
    张柳被那三个字刺激得几欲吐血,额头青筋跳了几跳,若不是对秋儿有信心,只怕立马就要崩溃。他攥紧双拳,极艰难地恢复冷静,挪到椅上坐下后,直视着萧义出口反驳道:“据秋儿告诉我的事实,萧家所谓的堂弟,其实已私奔在外四年,且不说去哪找来无中生有的堂弟,秋儿也不可能答应。”
    有关于他的一切,她都毫不隐瞒地告诉这张柳了么?萧义眼神登时黯淡许多,察觉到己方气势减弱,急忙压下那一刹的低落,换上既羞且喜的神色,摩挲着杯口满腹哀愁道:“实情既然你都知晓,那我的身份你也该清楚。我与秋,已有夫妻之实,只是因为义必须顾及萧家,无法在世人面前与秋共结连理。”
    觑着张柳惨白痛苦的脸色,他心下一喜,面上却装作和气万分的模样:“此次前来,并不是为了谈论此事。根据秋告诉我的情况看,近来朝中许是会出现变动。秋最重情,常对我说起你与她义母对她的大恩。秋以一人之力,既要关注朝中事物,又要照顾其他,我看了实在不忍心。现如今我为秋在民间的布局已经大致完成,还有能帮的,就是照顾你这位大舅子——”
    “不用了。”张柳急急打断萧义的话,像是要撇开与他的关系,“此地馆爷得了秋儿嘱托,会好好照顾我。”
    “是么?”萧义含笑带讽的眼滴溜溜转过面容凄惶的张柳,“若是真有这个能力,义又岂能见着大舅子你?”
    满意的看到张柳闭上眼睛,他喝口茶,扬扬手:“不说这个,自家人总比外人来的可靠,何况对于良家男子来说,此处并非久留之地。”
    “良家不良家,有什么关系?只要秋儿知晓我的清白即可。”张柳并未被萧义话语所打击,反是冷静地收住怒气。
    欲达到的目的未能达到,萧义冷了语调,拂袖站起:“看来大舅子是一意孤行,想成为秋的累赘,罢了罢了,就当义今日未曾来过。”
    连夹带打的一番重话,萧义原本以为张柳听到后会惊慌失措地求他,未料张柳只顾垂着头自怨自哀。真是懦弱的男子,也就因为这样,秋才不忍甩脱吧。萧义心下暗暗鄙夷,离去的脚步一转,回头柔声道:“大舅子可是怕日后见不到秋?这点不用担心,随义去了萧府,义可假借我堂弟的名义,让你光明正大义见秋。”
    张柳不是傻子,萧义之前对他不屑一顾,现在却千方百计鼓动他去萧府,只怕这一反常态的原因,是秋儿不愿再见这萧义。而所谓的借堂弟名义约见秋儿,更是本末倒置。欺他只是山野男子么?秋儿说过,永远不要低估对手,你对秋儿的伤害,就由我,一点点替秋儿讨回吧。张柳捏紧拳头,低垂的眼中精光慑人,口中反而忧喜交加地轻轻谢道:“一切有劳萧家主。”
    遣退下人之后,萧义望着那张熟悉又极度陌生的容颜,只觉得是在极北的冰天雪地里发现了一团火焰,想拥抱那团温暖,又怕被灼伤了身体。他痴痴望着叶暖许久,低低笑出声来:“鸳鸯初成无交颈,翼鸟无情独自飞。至那个清晨一去,我的生命好似度过十七年寒冬。不仅温存无望,就连再见都成了奢望。是义错了,那好,义认错。可无论是低声下气的恳求,还是旁敲侧击的威胁,你都不理不问。单单一个‘张柳在萧府’,却叫你心急如焚的赶来了。人与人之间的待遇,果然可以是天差地别。”
    望见叶暖依旧未有其他反应,萧义心间一阵窒息般的冷寒,整个身体都冻得簌簌发抖。他的骄傲,早在想到借助张柳,逼迫她现身的那刻,跌得粉碎。到如今,只剩一地狼狈。但他知道,张柳柔弱,还能得到她的垂怜,而他只有坚强,才能重新赢回她的目光。萧义稳稳心神,略微恢复往日的镇定,他缓步上前,强自挤出一个微笑:“义今日算是死心。但张柳还是留在萧府较为妥当。”
    不等叶暖开口,萧义换上昔日商场谈判时的肃穆面色:“开弓没有回头箭。当初定下的那桩生意,现已到了最后关头,安乐王和魏相盯住你,此时你的身边,万万不能出任何差错。所以义先一步假借我堂弟吃那馆人的醋,明着带回馆人,实着悄悄接出张柳。既避免馆人泄露口风,又保证你义兄的安危。”
    听他所言,确实条条在理,可是——他真能放下一切吗?叶暖心下忐忑,萧义好似知晓她的犹豫,冷冷笑了笑:“楚二小姐放心,就如你告诫的,义的一举一动,都关系到萧家上上下下的福祸荣辱。义虽痴情,并非傻子。万不会拿萧家百年基业,换一段不属于我的感情。不该有的纠缠,至此斩断即可。但——义是商人,从不做亏本生意,楚二小姐既然与义只是普通生意伙伴,义也就没有义务来无偿照顾你的义兄。”
    “那你的条件是什么?”叶暖沉思许久,才开了口。
    “先不急。二小姐去看看义兄,然后再回来与义商谈你要给的价码。”萧义挥挥手招来管家,眼眸不冷不热,似是回到两人相识的最初,没有牵挂也没有深交。
    估摸着他的神情,确实只是把她当作生意上的平常人,叶暖心下大安,略行个礼,即跟着管家拐进偏侧暗道。
    “你义兄所居的环境,楚二小姐看了可还满意?”叶暖脚步刚从游廊踏入花厅,端坐在帘幕后的萧义就已发问。
    “清净雅致,柳儿很满意,多谢萧世姐。”
    “满意就好。”萧义点点头,听不出喜怒,而后从帘后探出一只白玉笛,“至于楚二小姐要交换的东西,如果二小姐先前和义说的前世是属实的话,也很简单。”
    瞄到白色纱帘后的琴案,叶暖上前接过玉笛,淡淡道:“那请萧家主先奏一段,容秋熟悉一下节拍。”
    隔着帘幕,并不能看清叶暖神色,但那不慌不忙的举止,却正说明了她会吹笛这一事实。萧义心中不知是喜是悲,安放于琴弦上的食指,开始慢慢拨动起来。
    是深是浅,一试就知。琴音响过不久,笛音已经跟上。时而高昂时而低回,像是演练无数遍后配合最默契的知己。
    从穿窗而入的寒风,吹动纱帘一角,随着掀开的纱帘,恰好望见帘外的女子冰冷淡漠的容颜。萧义手指不受控制地蜷起,琴声在半途停了下来,他忍不住起身掀开纱帘望向叶暖,眼中满是抱歉和悔恨:“萧家传家近百年,一向凭实力和事实说话,鬼怪之事,义从来不信,所以……”
    “萧家主不必多言,若是今日没有其他事情,秋也该告辞了。”叶暖并不愿再听任何解释,冷冰冰的打断他要出口的道歉,见他并无阻拦,弓下身行完礼,即退出花厅。
    “我承认是我错了,但假如当初你不是那样急切的推开我,我何至于不顾声名做出那样的举动?不管是与我相处还是听我解释,你从来都不肯给我时间!从来不肯!”心中的歉意随那决绝离去的身影,一点点消失,萧义一把拉下纱帘,五指纠结在手心,无望的哀怨与愤恨,像那疯长的藤蔓,由心的最深处爬上脸,紧盯住门口的眼中泛着死水一般的沉郁。
    这样不加掩饰的阴郁面色,是萧义二十六载生命里的第一次。看在自小照顾他长大的管家眼中,似是能感同身受到他此刻彻骨的痛,管家忧心满怀,突然想起昨日她问萧义的一席话,像是抓住溺水前的最后一支浮木,赶忙提醒:“家主勿忘了接张柳来的初衷,千万别自己先乱了阵脚。”
    指甲在手心掐出深深的红痕,带来的疼痛倒是让萧义有了些许清醒,他转过眼,看着叶暖临去前放在桌案上的玉笛,眉梢眼角边又开始流动起微微的波澜:“说得对,事情未到盖棺定论前,一切都有转机——我只不过比他晚几年认识秋,早晚并不能决定什么。秋耐心虽好,此时应付外面事情已是够烦乱,若再面对一个妒夫,恐怕不用多久,自然而然就会感觉到他是个负累。等秋身侧没了其余男子,我只需如金姨所教的,即可重新赢回她的心……”说到后来,语音减低,嘴巴弯起一道旁人不易察觉的笑意,眼前也好似见到了他所希翼的美丽前景。
    “……阳春絮雪草如丝,盈盈笑语游春处,呢哝软语,温存无限,暗暗约佳期。”
    萧义最后一句曲声出口,叶暖的笛音也收了音。“先喝口茶润润嗓子。”萧义及时递过茶盏,怕她如上次那样推却,特意加了说明,“茶是放凉的,温度正适宜入口。”
    叶暖推不过,遂接到手中,一仰头饮尽,而后几乎在放下茶杯的同时起身,辞道:“萧家主慢饮,我先去看柳儿。”
    这语气,不是询问,而是转告,连表面上的客套功夫都吝啬给吗?萧义方才面上柔和的笑意,随着那头也不回的身影,一点点风干在脸上,他低头望向手中发抖的茶杯,连嗓音都是悲涩:“备了热茶,怕你久等。温茶又不能留住你的脚步,到底我要怎样,才能换回你久长的相伴?”
    “家主……”管家正苦于找不到安慰的话,看到逃也似的从暗门出来的青衣小侍一身狼狈,黯淡的眼神又亮起来:“怎样?”
    被问话的小侍是个哑巴,只能神情激动地比划,管家明白意思后,转向一脸郁色的萧义,强自轻快地笑道:“这回连茶壶都摔碎了么,依照这样的破坏力,看来得特意做些木质的杯碗茶壶送去呢。”
    “萧家这点家当还不放在眼里,随他去吧。”萧义神思不属的答道,忽然又好似突然想通,慢慢笑开了,“明日送些上好的白骨瓷去,不怕他摔,只怕他不摔。”
    静心院内,只有张柳和叶暖两人。张柳默默看着蹲在地上捡碎瓷片的叶暖,在叶暖快站起身时急忙撇开头,做出一副气呼呼的表情。
    等了许久的怀抱,终于又为他敞开。张柳心底忧喜交杂,自从那件事之后,秋儿再度对身体的接触起了排斥感,只有秋儿主动抱他,身体才没有异样的僵硬。就因为这个缘故,在萧义去找他之前,秋儿和他说好,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去飘香院看他。他的安危,其实秋儿早已做好部署,他跟着萧义来此,很大一部分原因,不是为了萧义所谓的安全原因,而是为了见秋儿。因为以他对秋儿的了解,当他到一个陌生的地方,秋儿必然会花时间陪他适应环境。
    他是个贪心人,除去见面之外,更渴望能与她亲密无间如往常。所以他每次见到秋儿,总会找借口发脾气,而秋儿,也如他所愿,软言温语之外,拥抱也是必不可少。
    今日叶暖虽无言语,但对张柳来说,心愿已足,他忍不住把原本垂在身侧的手悄悄环上叶暖的腰。
    近来叶暖思虑过重,本就瘦削的腰身更显纤纤,张柳察觉到环住的腰身几可一握,登时大惊,拉开距离时眼角不经意瞅叶暖鬓角的几丝白发,一刹那,脑中转过无数念头,先是心痛,其后便是深深的自责,他抖抖索索地抚上叶暖的发鬓,颤声道:“秋儿,你生白发了!是因为我的缘故么——是我不好,我不该为了让你哄我,无故生闷气,我……”
    叶暖伸手制住张柳慌乱的道歉,拂去他急出的眼泪:“你一人呆在此地,日日面对的只是一个哑巴侍儿,若没脾气倒是反常。而且,我也知道,萧义必然会借与我合奏一事以言语刺激你,但我的柳儿,我清楚,宁肯自己把委屈憋着,也不会愿意对我真正发脾气。就像每次来此,都会备好温茶,等我喝完茶才找借口摔茶杯,把小侍赶出去。只要我抱住你,你马上就不闹了。所以,你想要的,其实是心安的感觉。请原谅我的没用,四年之期将近,我却迟迟脱不出繁华的牢笼。”
    “我能等的,秋儿你慢慢来好了。”张柳目中水光隐隐,满是痛惜,他小心翼翼拨开叶暖发鬓,拔去那两根白发,才继续哽咽着把后半段话说完,“如果要以秋儿的健康为代价,我宁愿不能离开云京。”
    “事情已经进行到最后关头了,万万没有推翻重来的可能。而我先前重重设计,都是为了离开。”叶暖闭上眼伏在张柳肩头半响,忽然睁眼,“柳儿,你告诉我,除你之外,你们其他男子,会不会为了心爱的女子,宁愿背负无辜的骂名?”
    “若真是为我所爱,骂名算什么?生命都可以不要。”张柳目灼灼地紧盯住眼前人,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后知后觉地明白叶暖问话的原因不是为了听他誓言,他赶紧补充道,“据我所知,其他男子,十之八九也是如此。”
    见叶暖犹疑,他又举出明证:“就像馆爷安排的那个麟儿的馆人,不就是为了你许诺的能帮他死去妻主报仇,才在魏相以性命威胁时也咬牙坚持与你先前说好的说法不松口的?当然,若是那女子如你一般,知晓我们男儿的真正心思,吃苦受累,更是甘之如饴。”
    苦思许久的一步棋,终于找到突破口,叶暖眉结顿松,眼中喜意盈盈:“下面的计划,可以继续了!柳儿真是聪明。”刚夸完张柳,想到接下来几日不能来此地,她话锋一转,道,“这世上一切事,无非依靠人来推动,一人之力,终究渺小。若想把世局掌控在自己手中,须得借助一切可用之人。旁人不会无缘无故为你所用,必得抓住人心。你独居于此,萧义虽不至于做出失礼之举,但身边服侍你的侍儿却可凭自己喜好来难为你,我得很长一段时间再来,照顾不到你。你方才把茶壶摔在那侍儿身上,总是不妥,我看那侍儿心肠不坏,待会他回来后,你给他道个歉。”
    明明比他还小两岁,考虑的东西却胜过年过半百的长者,听得这番语重心长的教诲,张柳突然明白叶暖之所以少年生白发的原因,眼泪好似溢满眼眶,他急忙点头,含混地应了声:“我记住了,秋儿不用挂心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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