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转  入迷障,脱身难——深院寂寂无私语。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5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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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京第一场冬雪,自午时开始整整下了半天,到晚间时,地上已经积了厚厚一层,就连云京北面一向绿意葱茏的祁山,也被皑皑白雪覆盖。大石板构筑成的山道,根本找不着一块石板的影踪。
    祁山上的祈福寺是由萧家出资修建的,偶尔招待外来香客,却从不留宿外客。因为天气突变的缘故,叶暖享受了一回特殊照顾。
    长夜寂寂,深院人声寥寥,簌簌的落雪声音都极其清晰。萧义静静坐在灯下批着账册,身后五十余的管家,今夜不知何故,完全没了素日的沉稳,脸上的焦虑几乎无法掩饰。萧义从账册上微抬起眼,平静地吩咐她去隔壁休息。
    管家显然有所顾忌,迟疑许久才道:“老奴今夜要守在家主门外。”
    “是因为这院中多出来的一个人?没必要,家主我纵横商场八载,何曾出过差错?你先休息去吧。若是待会有什么动静,也别担心,我晓得分寸——今夜,许是一桩大买卖!”萧义看着烛火,唇角挑起略有略无的笑弧,眼眸幽深似井。
    “家主!”管家还待说什么,萧义笑道:“若家主我真对付不了,喊你就是!”
    话已至此,管家垂头丧气的转身,离去前,还刻意回头望了眼,可惜灯光下萧义面色坚定,没有一丝回心转意的希望。
    ……
    管家走了,屋子越发静了。萧义眼望着油灯,陷入沉思。
    萧家之所以能以一商者身份跻身云京五大家族,完全是靠足以抗衡帝王家的财富。而财富的来源,则在于一次次利润的累加。天下为商者何其多,为何仅仅萧家如此出众?原因无他,萧家每笔生意都力求得到最大利润。久而久之,商场上,人送萧家一个外号——“鹰眼萧”
    鹰眼的视野极其开阔,从不会狭隘于眼前微利。而萧家的远目,就在于萧家家训——越大的生意,越不要急着出手!
    从两月前千觞楼第一次相遇,以后每逢萧义去千觞楼巡视生意,都能看到这楚家二小姐的身影,或恰好从楼下经过,或在下堂中呼朋引伴笑闹,或独坐在雅座沉思。随着相遇次数加多,萧义心里疑问日深,若说那些都是巧合也罢,可云京寺庙那么多,为何要赶在今日变天前上这祈福寺进香?萧义不信巧合,只信人心。她明查暗访许久,也不知这楚家二小姐所图者为何物,设计这些巧合又为哪般。
    而今日与这楚家二小姐一同跪在蒲团上聆听主持禅语时,她好几次眼带深思地望过来,萧义猜测此人即将沉不住气。所以特意让主持收留了这楚家二小姐,特意把人安排在后院,此刻也是特意在等,等对方上门,先亮明底牌。
    油灯啵啵响了两声,爆出一个灯花,萧义锤锤肩,终于忍耐不住。她放下账册和朱笔,打开窗向对面望去。
    一盏孤灯,把手中执着一卷书卷的那个削薄人影倒映在白色窗上。看样子对面人是看书入了迷,还不知雪已经停了。萧义重重咳了声,瞧见窗上人影站起,她便回转身放下窗扉,继续坐在油灯下。
    手执着账册许久都没听见敲门声,萧义强迫自己把全副心思都放到账上,才敛去浮上心头的焦躁。
    寺院内代替更声的夜钟当当敲过三下,萧义猛然从繁琐的帐务中抽出头绪,惊觉夜入三更。她再度起身,拉开窗,只见对面一片漆黑。而月,不知何时又钻破云层,悬在半天。把两间屋子隔开十丈距离的地上,白色的积雪反着光,没有一点可以怀疑的影踪。
    浮生二十三年,第一次遇上看不透的对手。萧义心头百味陈杂,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好似无措,也好似惊异,更好似失望。
    一夜翻转,一夜多梦。萧义睡得极不安稳,终于起身迟了。
    接任萧家家主之位近三千个日夜以来,这样的失常还是第一次。萧义打开门,望着日出雪融,屋檐下慢慢滴落的水滴,怔怔地发愣。
    小尼望见她开门,端着洗漱水进来,恭恭敬敬地弯着腰道:“萧施主,请洗脸。”
    萧义目光移至对面紧闭的门扉和地上一滩滩融化的雪水,记挂一夜的名字脱口而出:“对面的楚施主下山去了么?”
    “还没。楚施主用过早膳就去了洪钟塔下——那么瘦的身板,也想推动钟杵?别说半个时辰,一天都不可能!”洪钟塔下吊着的铜钟,是祈福寺镇寺之宝。口径九尺,高逾七丈,就连撞钟的钟杵都要五个壮实勇武的女子才能抬动,要想撞响钟来许个愿,凭一己之力简直做梦!提起那个奇怪又愚蠢的施主,小尼眼中满是不屑,扭头注意到眼前的衣食父母面上的凝重,赶紧垂下头,软声软气地转开话题,“膳房一直准备着萧施主的早食,请萧施主稍等,小尼马上把膳食端来。”
    “不用,我且出去走走。”萧义挥着手,面色依然沉重。
    身下的那双脚,似乎不由自主,等萧义回神,才发现自己业已走到寺院东面的洪钟塔旁。塔的右侧,站着三个高高低低的小身影,看样子该是刚刚入寺没多久的小尼,年岁正是七至十岁之间,尚且保留着孩童独有的叽叽喳喳性子。
    萧义站在一旁,静静看着喜着青衣的女子在哪一下下推着与她腰身差不多粗的钟杵,小尼们的议论,毫不费力的传到她耳中——
    “摆动的幅度比一柱香前大许多呢。”圆眼的小尼紧盯着那人与那钟,终于发现了不寻常。
    “是呢,但是她一个人真能撞响洪钟吗?”身边红脸蛋的矮小身子也瞧出了,可心里还是疑惑。
    “我认为撞不响!大师姐告诉过我,我们祈福寺的大洪钟是云京第二大钟,要五个大力士才能撞动呢。”年纪最大的小尼极为笃定,一口下了断言。
    矮小身子的小尼脸色更红,怯怯地开了口:“可是我怎么……怎么觉得有希望?一开始只是轻轻摆动呢,现在可以摆到距离洪钟半臂处。而且住持师傅不是教导过么,念经求佛,贵在持之什么恒。只要苦心那个诣什么的,上天都会来帮忙。”
    “是持之以恒和苦心孤诣!你个笨蛋,师傅的话都记不清,还来跟我讲大道理!”年纪最大的被比她小的孩子反驳,心里不开心,虎起脸道。
    被骂的小尼缩了缩脑袋,嘴里喔了声,眨巴着眼睛想想,又探出头来反对:“可是——”
    圆眼睛的小尼看得最认真,乱舞着手臂打断两人的争论,指着面前惊讶道:“你们别争啦,快看,钟杵离大钟又近了!”
    “加油!加油!”三个小尼看着眼前情形,忘了争吵,齐声喊着加油,在旁握拳、跺脚,兴奋之意,随着钟杵摆动幅度和与铜钟距离越近而越大。
    相较她们这边的激动,身为事件的当事人,叶暖却极为平静,除去眼中的坚定,沐浴在冬日暖阳下的整张脸,恰如毫无波澜的温水。
    萧义也一言不发,静待最后时刻来临。
    小尼们喊了半柱香,钟杵终于撞上铜钟。“咚——”洪钟的声音悠远沉重,似是投入水中的巨石,激起一波波波纹,站在不远处的萧义,心身俱被震撼,直到钟声止息,心头还留有震颤的余波未平。
    “钟响了!”小尼们大叫大嚷,随即跑上去围着那人拍着手笑,“恭喜施主,施主快许愿,许愿!”
    “我只愿求我所求,佑我所佑。”那人双手合什,闭上眼轻念半响,方才睁眼。
    较大年龄的小尼对着那人上看下看,终于满面崇拜地交口称赞:“施主,你太厉害啦,等我长到你怎么大,我也来试试!”
    “施主,这……只能许一个愿望。”最小的小尼忧虑地仰头望着那人,好心提醒着,“师傅说了,贪心的话,愿望会不灵验的。”
    “别担心,我只许一个愿望,从始至终我求的愿望也就一个。”说起那段话时,那人蛴首微抬,温和的冬阳给她面上罩上一层浅浅的光辉。这一刹那,她一向清冷平静的面上,浮起满足而温馨的笑意。而后微低下头,换上感激的笑意,欠身施了个佛礼,即转开身。
    “凡尘多苦悲,柔心犹未改。”小尼盯着离去之人瘦削却坚毅的背影,忽然福至心灵,双手合什,低低诵出一句主持师傅常挂在口边的话。
    离去前,再也没有看过她一眼!萧义不知为何,一直耿耿于洪钟塔下那人临去前一幕。
    转去禅堂时,没有见到本该出现在那的身影,萧义忍不住开口相询,得到那人刚刚下山的消息,她寻了个借口,留给呆在原地的管家一个匆匆忙忙的背影。
    “住持——”管家想起家主连日来的反常,脸上忧色深深,合掌跪下身躯,“还请住持解救我家家主今日之劫!”
    “是缘是劫,只在一念之间。萧家家主少年成才,大半生顺遂,所以现今遇上迷障,才会一直脱身不得。要解,除非她自己想通——不必一味逃避,且先顺其自然。”德高望重的住持,花白的眉梢微动,浅浅点化道。
    ……
    祈福寺的山道,早已由勤快的寺中僧尼扫除石板台阶上的残雪,萧义施展踏云步,终于在半山腰处赶上离去的叶暖。
    萧义并没有开口喊,加紧步伐赶至叶暖面前,直视着叶暖双眼,心底的疑问和不甘,全部在眼中表露而出。
    萧家本是叶暖计划中重要的一环,只是——叶暖避开萧义刻意做高的衣领,撇过头从他身侧继续往山下赶去。
    “站住!”萧义再也没有先等对方摊牌的耐心,一把扣住叶暖手腕,口气不善地笑道,“楚二小姐千方百计设计相遇,不该解释一下理由么?”
    叶暖挣了挣手腕,发觉脱不开身,叹口气回道:“原想谈场生意,可惜楚秋这里出了点问题,对萧世姐造成的困扰,楚秋只能道声对不起——就此一别,再不相扰。不用送。”
    没料到她如此干脆,更没料到答案是这样,萧义松开手,看着叶暖弯腰赔了礼,也看着她慢慢消失在向下的山道上。
    云京的冬季很短,雪一下过,眨眼就迎来了草长莺飞的春。
    衣衫日减,春光渐好,可对于萧义来说,她的季节还停留在那个下过雪的冬日。
    一向决断果敢的家主,近来眉头不展,就连眼眸中的神采,亦比半年前黯淡几分。管家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忍不住搬出住持的话来开解萧义。
    疑虑不去,心结不解,兜兜转转之间,迷障就成了魔障。
    萧义闻言大叹,也许她的人生真的太过顺遂吧。失意片刻,再度信心满满——在萧家人眼中,没有过不了的坎,更没有谈不成的生意!何况已经找上门,哪容对方中途退却?她不自觉地张开手掌又握拢,仰头一笑。
    萧家产业,遍布云京各条街巷。叶暖已由楚家搬至云京东南的秋水别院,下朝必须途径萧家茶楼之一的听松楼。
    这日一如往常,叶暖下了朝,骑马缓缓从听松楼下经过,突然天降横灾。一盏微温的茶水,从二楼泼洒下来,从她头顶淋下。叶暖猝不及防,水流进眼中,只得勒住马头。
    未等她摸出绢帕,两只手臂已经伸了过来:“对不住,对不住!”口中叠声道着歉,连拉带拽地把她拉下马,拖着她跨过一道门槛,又一路跌跌撞撞拖上楼。
    水留在眼中,涩涩得难受,一时间强睁不开。听离去的脚步和关门声,刚才两个茶侍已经离去。而室内,还有另一人的呼吸。被按坐在椅上的叶暖,心中一叹,果然是一报还一报。她设计了偶遇,萧义便策划了水灾。
    既来之,且安之。叶暖摸出绢帕,一声不吭地擦起眼睛。
    这份气度,委实不错!萧义放开茶盏,慢慢晃至叶暖身前,望着狼狈满头的叶暖轻笑:“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别来无恙。”叶暖终于睁开眼睛,却不看满脸坏笑的萧义,语意平平答着,只专注于清理头脸滴落的茶水。
    没得到预期中的反应,萧义面上笑容挂不住,上前假意帮忙,实际却趁着替叶暖摘去发上茶叶时胡乱扯着叶暖头发。
    “好了。没事的话我先走了。”叶暖如何猜不透她的心思,拨开她手,不愿与她纠缠。
    “谁说无事?”萧义重新落座,捧起茶盏押口茶润完嗓子,肃整面色,道,“依照楚二小姐能力,当日所说的问题应该解决了。不知这生意,何时可以开始谈?”
    叶暖眉头轻颦,摇着头:“解决不了。”
    “怎的?”萧义面露诧异,随即微笑起来,“那楚二小姐把问题说出来,我们一起想想办法。”
    叶暖依旧摇头,不等萧义再说什么,站起身抱拳:“请容楚秋先告辞!”
    “迟迟不说,吊人胃口,二小姐是想抬高价码么?”萧义也从椅上起身,一脸冷冽地望着欲拉开门的叶暖,“因为知晓二小姐身手不错,义我特意选了这间密室与小姐谈事,事没谈成,义不会出去,二小姐请自便。”
    叶暖费力拉了半响,见门纹丝不动,屈起指尖在黑黝黝的门板上敲出沉沉的金属之音,才发觉事情大条。待眼睛扫过紧闭的同色窗扉后,只得颓然落座。
    萧义推过早就备好的茶,好整以暇地笑望着叶暖,等她开口。
    叶暖喝完茶,终于不再沉默,抬起头直视起萧义,缓缓道:“据我所知,萧家每年盈利,只有十分之四入库。其余六成,两成支付工钱,一成整修店面,还有三成,则入了各处官员腰中。时下禾国两王争一位,楚秋本欲携手萧家助一王,他日该王登基之后,楚家作为功臣,可受封为皇商,自然不必处处受官员辖制……”
    “那缘何二小姐改变与萧家联手的主意?”萧义闻言慢慢坐直身体,等叶暖话一完,迫不及待地发问,“可是那王出了问题?”
    叶暖否认。
    萧义察颜观色,冷笑道:“那是二小姐觉得萧家不够格?”
    “若是萧家不够格,那天下再无楚秋可入眼之人。”叶暖话原想只说一半,见萧义眼中光彩过人,小心试探道,“阻扰在下决定的,只是一个担忧。而这担忧,不仅与萧家主你有关,一个不小心还可能改变整个萧家。我不知道萧家主能否有这个勇气来赌上一赌。”
    “与义有关?”萧义紧盯住叶暖神色,皱皱眉后又自负地笑开了,“二小姐放心,义这边没问题!”
    话并未点到深处,萧义显然也未曾明白她所谓的担忧,叶暖停顿半响,注视着他开口道:“人的眼睛,从来都喜欢紧盯住高位上的一举一动,一来皇家复杂,二来楚秋担心萧世姐他日难以身退。”
    她那双眼,本就清洌,此刻面有忧心地望来,更像是一弯静水,萧义接收到她的眼神,先是一怔,而后撇开眼压下心底的苦意,宣誓般仰头笑道:“萧义此身,与萧家命运相连,再无中途脱身的可能!所以,只要是有利萧家的,萧义自然愿意尝试。只是不知二小姐,有几成胜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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