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章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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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端院的东侧,有一方偏院。
    庭院小小,中间一条斜砌卵石小道,弯弯通向门外。两侧种了些细竹香花。时值中秋,花叶大多开到熟烂而转了颓丧,只有那根根细竹,还有着幽然的绿意。
    秋风带过,飒飒轻响。
    窗透初晓,日照朱户。一个略显纤细的身影倚窗而读。
    “……大千天照二十一年夏,文帝崩。太子凌见余受命继位,改元祁顺,是为修帝。同年秋,哲絮人犯北境,杀掠淫夺,实属未见。上怒,授左军领章萧清北定将军,北平哲絮。然,哲絮败萧军于淄叶,萧帅薨,哲絮夺盐离、北升,实祁元之耻。上……”
    低叹一声,颜思亦缓缓放下书卷,左手压住眉心揉了揉,将眼光转向窗外的天空。
    朝阳灿然,染亮秋穹。她倚着木格雕花的窗户,默默出神。
    大千王朝——一个不存在于中国历史上任何时段的朝代。北方的游牧民族是自己从未听过的哲絮人和沂归人,建立了多宁和乌云两个王朝。南方散落着些许属国,名字也是陌生的。
    天下之势,何其相似,却分明不同;历史,翻到了陌生的一页。
    长叹一声,几许无奈。
    无论怎样,自己终究成了错失于时空的一缕孤魂,无论哪里,都不过这孤独旅程的一隅。她的灵魂是个陌生的闯入者,纵使周围是熟知的唐宋元明清,又怎能消弭那萦绕不绝的寂寥空落。
    再者,生活这一盘棋,若处处都在预测之内,子子落下都留着宿命的阴影,又哪里去找那些峰回路转,柳暗花明的喜悦与兴奋。
    这样的束缚,不要也罢。
    想到这里,颜思亦轻轻笑了笑。
    其实思虑更多的,是自己的以后。
    这几天趁着卧床休养,她旁敲侧击地从巧香那里套了些情况。
    自己虽说只是个养女,却也是颜庄上任庄主颜穆拜了祖宗,敬了天地正式收下的。按理说这颜庄主已有两子,就是那天晚上救她的那两兄弟——温润的颜泽川和那冷情狡猾的颜洛风,却还要巴巴地再收个女孩,委实有些奇怪。下人们都纷纷猜测自己的来历,更有甚者说怕不就是颜庄主留在外面的亲生女罢。对于这些闲言碎语,颜穆不着恼,也不解释,人们嚼着嚼着也觉得无趣,倒是渐渐息了。
    颜穆在将自己带回颜庄后没几年就去世了。他只有一位夫人,闺名安慧,巧香吐着舌头说她可是个厉害角色。颜思亦笑问为什么。巧香当时砸了砸嘴,像爆新闻一样说,这么些年了,这位当家主母硬是没让小妾啊姨娘什么的在颜庄出现过,颜老庄主连个侍妾都没有,你说厉不厉害。
    颜思亦当时还有些蒙,待反应过来才苦笑。这古代还真是换汤不换药,走到哪儿都是夫权当头,一个女人要是不心甘情愿的把别的女人引向自己丈夫的床塌,就是一厉害的母老虎。面上摇头,心下对这颜夫人倒是佩服了几分。
    好在巧香说这厉害的颜夫人并没有因为下人的话而苛责过自己。至少在她看来,这义母女的关系还是和谐温馨的。再加上颜穆死了后,颜夫人的身体也一天不如一天,很多庄里的事也撒手不管了,颜思亦猜上次刺杀的事两兄弟也没告诉她。
    迷离的身世,尴尬的身份,让颜思亦直觉留在颜庄不是个长久之计。其实,就算身世清白,有家人宠爱又怎样。古时女子,无非养在深闺,等着父兄做主许个人家,从此嫁鸡随鸡,三从四德。守着一个陌生的男子,把大把的光阴消磨在一方深深的庭院里,寂寂老去。
    她虽性子淡然,也不是随波逐流之辈。好歹一个二十一世纪的新女性,自由独立是刻进骨子里的信念,断断忍受不了这样的生活。
    那就只有走了。
    寻个法子离了这里。从此,万里江山,寸寸踏遍,振衣千仞冈,濯足万里流,哪怕是孤云野鹤,也不失一种畅快的人生。
    至少,让我自由。
    年少的心情,大抵这样。总以为鲜衣怒马,笑走天涯便是一生的潇洒,连孤单都是一份值得炫耀的不羁。其实只是因为心底还没有一份牵挂,也是因为寂寞还未曾真正来临过。
    颜思亦沉浸在自己的遐想里,嘴边的笑意也更深了。
    当颜洛风沿着那条卵石小道走进院中时,看见的便是这样的画面。
    晨起的秋阳还留着几分柔和,淡淡洒在手持书卷的女子侧面,勾勒出精致的线条。柳眉细长,朱唇含笑,明眸平静温和,为那清秀淡雅的面庞添上几许逸然之态。
    她的眼中,没有及笄女子的娇羞懵懂。一抹淡然从容,像是穿林而过的风,温和不失熨帖,又于隐然处散发出清劲之感。
    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原来并不只是男子的专属。
    那穿林而过的风吹过湖面,在颜洛风的心底搅出了几许轻纹。
    “书卷多情似故人,晨昏忧乐每相亲。”忍不住的,一声漫吟逸出唇边,把颜思亦的目光也转了过来。
    颜洛风今日穿着一袭月白色的织锦软丝翻边长袍,背着阳光的身型显得高大而修长。幽深的双眸里有迷离却深邃的神采,眉峰上扬,挑起一抹似笑非笑的情致。墨黑的头发半拢在青玉刻丝的簪冠里,发梢舒展在身后的秋风中,飞扬俊逸,连院中怒放的菊花也比不上他散发的绝代风华。
    颜思亦觉得自己似乎每见一次颜洛风都会惊艳一次,明明是个冷峻英武的男人,眼角眉梢却隐隐带着些柔丽的风情。举手投足间,是异样的魅惑。
    “大哥取笑了。”颜思亦淡淡一笑,将手中的《千史》放到一边,从软塌上起身,“不过闲来无事,随手翻翻而已。倒是大哥这么早来我这小院,不知有何贵干?”
    话虽如此,心底却是明白的。
    这颜洛风外表看来懒散冷傲,实则是个谨慎细心之人。他那日虽然答应了自己的话饶了巧香一命,并不见得就从心底相信了自己那古怪的失忆。说不定以为自己有心瞒着什么,一边放了巧香,一边又趁着不间断的来访希望探出些蛛丝马迹,再顺藤摸瓜地查下去而已。
    只不过,这一番心思注定是白费了。若他知道了自己义妹的身子里住了个千百年后的陌生人,也不晓得那一贯冷静懒散的面孔上会有什么样的表情。
    想到这里,颜思亦不禁咳笑了一下。
    然而世间之事,往往就在忖度猜测之间,失了真假。颜思亦的思索不能不说是理智客观,只不过聪慧如她,却是小看了颜洛风的精明冷静,未曾想到他其实早已看穿了自己的真假,也并不存着什么试探监视之心。
    她笑他那注定了白费的心思,却不知自己的笑根本错了方向。
    他日日前来,无非是为了,见她。
    那慌乱沉重的一夜,像是他心上的一道符咒,在走过的二十二个年月里留下了一抹异样的存在。净亮的月色下女子深邃的双眸,午夜的泥潭上殷红滴落的血,萧瑟的夜风里她极力挺直的脊背……一副副画面都像一口口井,随了那一晚的月色,静静打在心底。
    又在无数个不经意间,飞速闪过脑海,牵动思绪。
    这么想着,这么念着,便这么来了。
    如此而已。
    此时的颜洛风眉尖一挑,并不介意她语气中的疏离,径自绕了窗户进得屋来。
    “巧香呢?怎么一大早就你一人?”
    “巧香去厨房帮我拿早点了。大哥找她?”颜思亦敛了笑容,有些谨慎地问。
    颜洛风摇头一笑,“你何必如此紧张。我既答应了你,便不会出尔反尔。我颜洛风虽不是什么仁厚君子,这点信用还是讲的。”
    颜思亦不动声色地看他一眼,嘴角一勾:“彼此彼此。”
    四目相对,颜洛风意味深长地眨了眨眼,走向屋内一张精致的楠木刻边小几旁坐下,修长的手指扣住楠木刻纹的桌沿轻轻敲击。
    窗外有风,轻轻拂过院中草木,带来秋日独有的清爽微凉。
    “今儿是重阳。”漫不经心的语调从颜洛风薄薄的唇间流泻出来,带着股秋天难得的庸懒,顿了顿,又加上一句,“以往你可最爱这个节日。”
    “是么?”颜思亦心底一动,静静吸了口气,面上却敷衍地笑道:“登高望乡,把酒桑麻,倒真是个喜庆日子。”她随着颜洛风在小几旁坐下,伸手取了几上一个天青色的芙蓉玉杯,倒入清透的碧螺春,向颜洛风举了举,“节日快乐。”
    以前的她,过着快节奏的大学生活,哪里注意过这些传统的节日。如今落到了这诡异陌生的时空里,才真正体验到了诗里所写的那种“独在异乡为异客”的孤独心酸。
    每逢佳节倍思亲,没有亲人的她应该思念谁呢?朋友,同学,老师,还是那不可能再回去的日子?
    心底有个地方凉凉地疼,悲伤无措。
    颜洛风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的动作,虽则有趣,却也无法掩饰她脸上的落寞酸涩。那是一种从深深的孤独里透落出来的无奈,让人心疼的无奈,却被细心地掩藏在淡笑的眉眼下。
    她的眼神里,总是含了太多的东西。早已超过了少女的懵懂,却不失少年般的倔强,甚或时时出现一种男子般的洒脱……点滴相融,顾盼生姿,只浑然不觉旁边那一双同样深沉专著的双眸。
    他的三妹,不一样了……
    轻咳一声,颜洛风将眼光从颜思亦微垂的侧面上收回,慢慢说道:“三妹可还记得温雅郡主?”
    “什么?”颜思亦从恍惚中回过神来,继而失笑,“我连自己都记不得了,大哥你说呢?”轻轻的语调微微上扬,带着股子不自觉的嘲弄。
    她一边说一边伸手给自己续上了茶水。碧绿清浅的叶片翻卷着映在细白的青花瓷骨上,幽香袅袅。
    颜洛风侧首看旁边的女子一脸淡然,纤细白皙的手腕翻转在玉白的青花瓷器上,秀气却不失力道,像她的主人,不屑娇弱。
    深吸一口气,颜洛风轻轻地揉了揉眉心,仿佛要揉平心中缠绕不停的思绪,语气里却是平淡沉着:“罢了,料你也是这反应。只不过,郡主下午就到了,你须小心着点,别再惹祸。”
    颜思亦一听这话,不禁惊讶起来,“今日有什么事?”
    颜洛风笑而不答,却问了句不相干的话,“你知道这颜庄是谁的?”
    “颜庄不是你的吗?”颜思亦挑了挑眉。
    慢慢看她一眼,颜洛风起身走向窗边,望着远处的金日流云,缓缓而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颜庄也不例外,这方圆几十里地,都是二皇子的产业。”
    “二皇子?”颜思亦更诧异了,“颜庄是他的?”
    “可以这么说。”颜洛风的声音又恢复了平日里的凛冽,让人猜不透喜怒,“当今皇上子息单薄,膝下只有六位皇子。皇上舍不得将他们早早谴往封地,还都留在京城。皇子们除了京城里的府邸外,还在京郊经营些产业,虽于祖法不合,皇上也没有多加斥责。这颜庄,八年前被二皇子看中,收到了自家门下,也有些时日了。”
    颜思亦理不清这里面的恩怨利益,放了茶盅,走到颜洛风身边,声音里还是疑惑,“这又怎么了?”
    颜洛风偏过头来看看她,“既是二皇子名下的产业,这逢年过节的总得上奉请宴。今日重阳,颜庄里早做好了准备宴请二皇子和五皇子,温雅郡主大概也要来。你是颜庄小姐,必定也是要出席的。”
    颜思亦心下有些明白了。她微微一笑,她把身子趴在窗台上,两手支着脑袋,“原来如此。你要怕我闯祸,干脆说我抱病在身,无法参加不就行了。反正我现在身体还没好利索,也不算冤枉。”
    颜洛风眉头一动,没想到前一刻还端庄有致的女子转眼就换了这么副随意样子,却又不见造作粗俗之态。清透的脸上不自觉的俏皮让他的心轻轻一晃。
    “二皇子和五皇子还好说,毕竟男女授受不清,你们以前也没怎么接触过。可是温雅郡主……”颜洛风皱了皱眉。
    “那个温雅郡主究竟是谁?”颜思亦翻了个身靠在窗台上,直视着颜洛风,“她和我什么关系?”
    颜洛风勾着唇摇了摇头,修长的手指扣着雕花镂空的红木窗扇,“温雅郡主要是听见了她的好妹妹如此一问,怕是要伤透心了。”回过头来对上颜思亦不解的目光,他嘴边的笑意更浓,“怎么,不信?当初你可是丝毫不顾我的劝解,一心要同她姐妹相称的。更别说这重阳,冬至之类的颜庄设宴,郡主几乎场场不落。”说着又眨了眨眼,挑起一抹戏谑的神情,“我冷眼瞧着,你们竟是比那相思的情人还粘得火热。任我怎么说你也不改。”
    颜思亦正要起身去拿茶盅,听了他这暧昧的描述,手一抖差点把盅子砸碎,面上却浮起一个淡淡的笑不动声色地回敬道:“既然知道我们这边厢相思得苦,你又插在中间干什么?我要真思进郡主府了那也是给颜庄争光。”
    颜洛风忍笑看着她僵直了瞬间的背影,听她逞强的回应,轻轻摇了摇头——他的三妹,果然是不一样的……
    轻咳了一声,颜洛风伸手将她刚才读的《千史》拿在手中,语调中少了几分戏谑,“读了这几天的史话,可还知道玉延?”
    颜思亦见他又一次转移话题,心中疑惑,却也点点头,笑道:“大千东南面积最大的属国,地崎多山,善药茶,现任国主冉望。”昨天刚看过这一段,当时还在心底叹这架空的时代竟然连地理都如此相象,这玉延活脱脱就是一个蜀贵翻版。
    “温雅郡主原名冉明兰,是冉望的胞妹。”颜洛风收了笑容,眉宇间有淡淡的烦闷,“祁顺元年,她以质子之名来我大千,到现在已经十五年了。因她的女儿身份不同其他质子,皇上才封了个温雅郡主的名头,便她留居宫中。”
    颜思亦的笑僵在脸上,倒茶的手也垂在了半空——质子?
    一个女子,背负着家国的重担远离家乡,这份孤楚,颜思亦不忍想象。
    可唏嘘归唏嘘。为人臣者无外交,同一个属国质子走得太近决非什么好事,难怪颜洛风不赞成她们的结交。
    心下了然,颜思亦轻轻放下手中的玉瓷小壶,声音也低了几分,“我明白了。”
    “哦?”颜洛风眉尖一挑:“可真奇了。这忆一失,脑袋倒是清醒了不少。”看着颜思亦的眼中一闪而过的恼怒,他适时地收起了自己的调侃,笑道:“不过郡主今日来,你少不得是要见见的。要是说你病了,她说不得是要来看你的,到时候一样瞒不住,更无法解释你失忆的原因,倒是说不清楚了。”
    颜思亦眯着眼睛想了想,“那怎么办?我连她是圆是扁都记不得了,见了面准露馅儿。要不就干脆跟她明说?”
    “明说?”颜洛风盯着她黑沉沉的眸子,维持着嘴角的微笑:“说你去刺杀太子不成,反被暗器所伤导致失忆?”
    “当然是另编个由头了。”颜思亦学他挑了挑眉毛。
    颜洛风摇摇头,“没那么简单。照这温雅郡主的性子和你们以前的感情,怕是当场就要宣御医给你检查,你那伤又怎能遮掩得了?”
    颜思亦一怔,正自烦闷,却转眼看着颜洛风一脸平静之色,分明是已有对策。当下释然,挑起个淡淡笑容,“那大哥要我怎么做?”
    颜洛风薄唇一勾,下巴朝着窗口一扬,“你找她。”
    颜思亦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一个身穿杏黄夹衫月白坎肩的小丫头正提着一方红木八宝食盒朝着院子走来。
    “巧香?”
    “对。”颜洛风转过身来,学着颜思亦刚才的样子倚在窗口,“她是你的贴身丫鬟,你和温雅郡主间的交往她都很清楚。呆会儿多问问她,见郡主的时候也把她带在身边。我会尽力缩短你们独处的时间。”
    颜思亦皱了皱眉,“就这样?”
    颜洛风手肘撑着懒懒一笑,魅惑的笑容像是承载了一室流光,“还要怎样?你放心,温雅郡主和你关系虽好,但毕竟身份尴尬,你们交往的次数并不太多。依你现在的性子,瞒过去不是什么大事。”
    颜思亦还要说些什么,巧香已走近门边。颜思亦余光瞟到小丫头瞬间紧张的表情,心里一阵叹息——她还没有从那晚的惊吓中彻底摆脱出来。
    她顾不得颜洛风,走上前去将巧香手里的食盒接过来,轻轻拍着她的肩头,“你先下去吧,吃饭的时候我叫你。”
    “不用了。”颜洛风也觉出了巧香的紧张,不在意地一笑,“该说的我都说了,这就走了。三妹只别忘了该做的事就好。”说罢,又看了巧香一眼,小丫头的头埋得更低了。
    颜思亦也不好再说什么,点了点头,默默地送了颜洛风往院门而去。
    心还被刚才一系列的消息搅得有些乱,颜思亦只顾一路走着,不再说话。晨起的阳光已经很亮了,透过青秀的竹叶班班驳驳地打在脸上,身上,让人恍惚。颜思亦轻踏着稀薄的落叶,轻风中偶尔传来浅浅的脆裂之声,空气也多了几分静谧。
    突然,前面的颜洛风停了脚步,颜思亦有些纳闷地抬头。却见他挺拔的背影已转了过来,伸手从袖中摸出一个长约五寸,宽高皆不过三寸的红木描金漆盒来,递了过来。
    “重伤之人,往往气窒血淤,内虚火旺。想必你这几日也睡不塌实。这‘玉舒子’,味淡却绵,有宁神安脑的作用。你叫巧香在睡前服侍你在那太阳穴上抹上一抹,夜间也睡得好些。”颜洛风的脸上还是一抹似笑非笑的样子,双眸定定,借着背光掩饰了眼底那一份若有若无的不自在。
    颜思亦有些发愣,习惯了颜洛风的凉薄狡猾,乍然见他的关心,心底竟然有些微的异样。抬头望上他的眼睛,漆黑深邃,琉璃般的瞳仁里印着自己的身影,没由来的扰起一丝慌乱。有暖意从心底爬生,渐渐生了些别的情愫。她微微平复了一下心底的情绪,笑了笑将那盒子接过手来道了谢。
    秋风穿竹而过,带了些簌簌轻响,像是吹在心上。面向而立的两人,不自觉的转过了头去。
    房中,巧香已经将饭菜都在桌上摆放整齐。看到颜思亦一个人回来,小丫头才彻底舒了一口气,又回复了平日的活泼。颜思亦笑着拉她一同吃饭,顺道打听些冉明兰和自己以前的交往的细节。
    饭后,巧香忙着收拾餐具,无聊的颜思亦只得又翻起早间没看完的那本《千史》续续而看。
    大千以天朝自居,敬奉的也是儒家思想,治国强调“修文德以来之”,认为君子笃恭而天下平。满篇《千史》少不得对帝王德行的颂扬,对大同世界的向往。然而历史何曾是这般简单。战争永远在爆发着,堆积着,从大千王朝的太祖凌屹极一直到现任的修帝凌见余,一百多年的时间里,哪一年不打上几场?
    北边是如狼似虎的乌云和多宁,南边的属国蠢蠢欲动。治国平天下,远不是简单的修身养性,以义为利就可达成的。依《千史》上所记,这些年的战事竟是越发的频繁了。特别是大千和多宁交界处,两国经常性的交战已将那里的百姓都快驱逐干净了。
    若是以后真离了颜庄,要在这样一个并不太平的年月生活下去,也不是易事……
    颜思亦有些烦躁地叹了口气,随手将书往旁边一掼。巧香听见响动回过头来,小心翼翼地问,“小姐,您怎么了?”
    颜思亦扬头朝她勉强地笑笑,“没什么。”看着小丫头一副不安的样子,颜思亦的心酸了酸。这样的孩子,放在现代,还不是被父母捧在手心,含在嘴里的宝贝。偏生落在了这样时代,天天看人脸色过活,让人看着都揪心。也不知她的父母该怎样心疼了。
    想到这里,颜思亦眼睛一闪,朝着巧香走去,“巧香,你家是哪儿的?今日重阳,你要是想回家,我给你放假。”
    巧香的肩膀动了动,半天没有回答。颜思亦觉得奇怪,绕到她身前,却见她手里握着一个缠丝玛瑙碟,眼睛低低地垂着。
    颜思亦轻轻地抽出她手里的碟子,试探地问道:“怎么了?是不是家里出事了?说出来,我会尽力帮你的。”
    巧香勾着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低地说道:“谢谢小姐,可我……没有家了。他们都死了。”
    颜思亦一阵惊愕,忙拉住她的手。巧香抬起头来,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却是红了。
    颜思亦轻抚着她的头顶,“对不起。巧香,我不知道……我,我不是有意的。”
    巧香咬着唇摇了摇头,两手无意识地扭着自己的衣角,“小姐别这么说。小姐关心我……我心里明白。”她吸了吸鼻子,语气里有一丝超越年龄的悲凉意味:“这兵荒马乱的年头,能活下来不容易,找个好主子活下来就更难了……能遇到小姐,我已经很知足了……”
    颜思亦心里酸酸的,轻轻怕着小丫头的背,好一阵说不出话来。沉默了一会儿,她低低地叹到:“都一样……我们都是没有家的孩子……”
    巧香有些迷糊地睁了睁眼睛,“小姐……颜庄不是小姐的家么?”
    颜思亦无奈地笑笑,“颜庄是你的家么?”
    巧香的头又低了下去,密密的睫毛在眼睑下覆过一片阴影。好半天,她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似的摇了摇头,颜思亦看见她的眼角流下一道亮亮的水痕。
    “我的家不在这儿,在北边茂平,”巧香的声音细细的,却充满了怀念,“一个小小的村子,但是很漂亮。村头有一棵好大的榕树,我们都爱在那里玩,可我总是爬不上去。到了秋天,村东头的那片地里还会长出好高好高的草,把人都遮住的那种。我躲在那里睡觉,姐姐就找不到我……”巧香晶亮的眸子里流露出纯纯的笑意,颜思亦却不忍去看。
    背井离乡的她,有多美丽的童年,就有多惨痛的噩梦。
    果然,巧香的笑意没有维持一会儿,就被迅速涌上的哀伤取代。
    “可是那年秋天,哲絮人来了。他们见东西就抢,见人就杀。村子里的人都吓坏了。娘把我和姐姐藏在地窖里,她和爹还没来得及进来,就被闯进来的哲絮人杀了。我和姐姐躲在地窖里,大气都不敢出。我们又怕、又饿、又冷,又不敢哭……”巧香的声音愈发哽咽了,好象是回想起了自己躲在地窖里的那些暗无天日的恐惧,她的身子微微地抖了起来。
    颜思亦将她抱在自己怀里,用身体温暖着她,默默地听着她絮絮的回忆。
    “等我们从地窖里出来的时候,才发现整个村子都被哲絮人烧了,村里的人几乎都死光了。我和姐姐好害怕,只好随着邻村剩下的人往南边去。可在路上的时候,我们又遇上了哲絮人,大家四散逃跑,我和姐姐走散了……”
    晶莹的泪涌出了巧香的眼眶,滴在她杏黄的夹衫上,晕渍出一点点的灰暗。
    颜思亦伸手抹去巧香脸上的泪珠,轻轻地安慰她:“走散了不一定就……兴许你姐姐还活着……”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明白这说辞是多么的苍白。
    巧香闭上了眼,摇晃的小脸惨白惨白,“我跟着一群人跑了几步,就遇上了大少爷。他们当场杀了那几个哲絮人,又见我可怜,就将我带在身边。我央他们帮我找姐姐,他们跟着我在附近转了一阵,却在一个小树林里找着了我姐姐身上穿的小衣……”
    颜思亦心头一紧,说不出话来。谁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生逢乱世的女子,永远面临着最痛苦的命运。烧杀淫掠,概莫能免。
    金戈明,离乱起。上位者的雄心霸业点燃了烽火。多少良家子,零落依草木,多少无奈人,叹一声民生之多艰……
    巧香在怀中啜泣,颜思亦紧紧搂着他,一遍遍的轻拍她的背脊。她无法改变小丫头身上背负的伤痛,只能尽自己绵薄的力量,给她一个并不坚实的拥抱。
    巧香哭得有些累了,在颜思亦的怀里迷迷糊糊地睡去,口中却不停地呢喃,“小姐……我好想家……回家……”
    颜思亦深吸一口气,生生憋回了眼眶里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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