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边 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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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京(下)
景王赴丰州已经三个月,君闲那日没有否认邵清池的事,反而让邵清池的信使直接与景王身边的暗卫交接,自己身上的伤好了点就携唐越秘密回京了。
虽说已准备开运河,但是为了确定运河的路线,地形、地质的勘查还需费些功夫。还有邵清池从蛮鹰部族得来的梯田法,也须多方筹备。
景王忙忙碌碌一个来月,终于把事情定下来,剩下的就是上奏朝廷,等小皇帝乾坤独断。
邵清池得知是摄政王在三州坐镇,来了数封密信,劝导景王看清时势,也跟他分析了小皇帝要他来丰州并不是要取他性命,而是试探他是否有异心。
他离京时毫不留恋,足以让小皇帝信任他,而此番又为朝廷立下大功,日后在小皇帝面前的分量将会越来越重,还望他不要对小皇帝心怀怨恨,叔侄齐心,共守临朝江山。
景王知邵清池是施时杰旧部,一心向着朝廷,这次三州之计恐怕也是他所献。
邵清池信中还知会他辽国境内动乱已起,辽国怕临朝趁机夹击,已派人来求和。求和的使者将会在下个月抵达临朝境内。
这次的来使是辽国兰家的长子兰秀霆,若是朝中大多数主和派的官员不知三州实况急于应承,临朝就会少了许多好处。
景王正准备将开掘运河的事上奏朝廷,当即也不耽搁,跟利州、罗州的官员辞行,踏上了回京之路。
三州大捷的消息已经传回来,帝京笼罩在一片欢欣之中。
今日御驾亲临,迎接从丰州归来的摄政王。满城百姓都被勒令不许出行,各处高楼更有禁军把守盘查。
其实以往迎接凯旋之师都是万人空巷,岂有不许出迎的道理。不过一见到钱伯颜苦着脸奔波在大街小巷,不用想也知道是禁军统领懒病又犯了。
唐越是埋伏的好手,自然也领着他的百胜军清理可以设伏的地方。难得穿上正经服饰的禁军统领张君闲一身黑色戎服,乌发由玉色发带束起,骑着追风烈马随驾出城,更显丰神俊朗。
看他脸色的确有些削瘦,的确像大病初愈的样子。而且这些日子他安份了不少,至少早朝也有乖乖参与,弹劾他的人也少了。
禁军有老成稳重的钱伯颜在,内监司本来就是宦官打理的,张君闲这个少府不过是挂个虚衔。见两边都没出什么纰漏,小皇帝朱厚洵也觉得由这小子领着素来充当皇家仪仗的禁军倒也不错,至少自己做事时不会处处制肘。
正想着,已经见到远处烟尘滚滚,百骑自日边踏来,宛如天降之兵。离御驾还有十来丈,连日在马上赶路的景王跃下马背。
他身后领着来时的王府亲卫,他们也或多或少地参与到利州截杀兰秀龙那场战事里,见过血的兵就像是开过光的刀,锋芒毕露,与离京那日已经大大不同。
在他们中间明显有张稚嫩面孔,这孩子大约十五六岁,身后背着杆银枪,戎袍的大袖被风吹得鼓了起来,猎猎作响。
景王容色不改,单膝扶剑而跪,朗声呼万岁。身后百人亦随着他齐齐跪地,声音如洪钟般浑厚嘹亮:“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百官也恍然回神,赞叹景王果然是天家姿容,但是这份气度就是常人不可及的。他们亦伏地就拜:“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小皇帝朱厚洵在位这么久,原该习惯这样的仗势,心头却还是忍不住一阵激荡。他匆匆地从龙辇上下来,脸上稚气犹存,居然红了眼,亲自上前扶起半跪执礼的景王:“皇叔……”
他这一声倒是真情切意的,从林子任跟他说这个皇叔可以放心依赖时,他就一直盼着景王从丰州回来。
在百官惊诧的目光中,朱厚洵将景王拉上了马车,提袖拭干眼角的泪,露出笑容,与景王交谈起来。
随着舆架缓缓驶向皇城,百官亦齐齐起身。
禁军统领张君闲骑马尾随,远远见那御辇上叔侄相得,谈得正欢,心里也是十分高兴。
江边熏风吹来,垂柳徐徐拂动,帝京内外果真是一团和气,其乐融融。
兰秀霆果然在次月来到帝京,这时景王已经跟朱厚洵讲明了三州的大好局势,也将邵清池的信使引荐给他,只是有默契地隐去关于君闲的事情。
朱厚洵如今对辽国已经不是一无所知,所以并没有急着见兰秀霆,而是让他呆在驿馆好好等着。
君闲在张府内也收到了邵清池的密信。邵清池这次是要他打压兰秀霆的气焰,好让他助兰秀龙夺得兰家大权。
这要此计一成,将来辽国大半势力便抓在兰秀龙手中,有他这个曾跟兰秀龙共患难的细作在,辽国也就不足为惧了。
君闲将信放到烛火里烧得干干净净,走出门外,见旁边的府邸又是黑灯瞎火,想必又被小皇帝留在宫中。
当初邵清池找上他,他也有些迟疑,但邵清池在反间方面的确是高手,因此便联手设了丰州一局。
其实景王去便去了,他不必走这趟浑水,偏偏放不下心那时候景王那种万念俱灰的状况……要亲眼看到他还会担忧、还会在乎,才能安心。
这时唐清似乎听到动静,从偏院走了过来。见他面色沉沉,君闲也不生气,笑着说:“唐清,这次我也把你的弟弟完好无缺地带回来了,你摆什么脸色给我看,都一个多月了,还是这个样子。”
唐清也不可能真的与君闲算账,无奈地道:“大人可知若是让人发现了你擅离职守,会有什么后果?”
君闲气定神闲地一笑:“顶多革职查办,担心什么。”
唐清有些咬牙切齿:“若让他们知道你私自篡改三州法度、更变三州官吏,又会如何?”
君闲但笑不语,丰州那些事唐清并没有参与太多,他也不准备与唐清细说。
皇帝最重皇权,若知他曾在丰州如此肆无忌惮,恐怕会龙颜大怒,所以趁着这次景王在三州大刀阔斧的整治,让韩渊跟蓝栩将以前瞒报的调配报上去,好图个名正言顺。
至于景王知晓与否,他并不在意。若景王哪日因这些事情追究于他,他便可以……
君闲微微一笑,拉着唐清谈起许多布置,彼此都不再提刚刚的话题。
唐清知道君闲晚上素来少眠,也不再客气,将平日君闲不肯听的政务拣些重要的跟他一一讲了,盼着他对着些多上点心。
主仆你来我往地谈了大半夜,直到唐越从窗外探进头来,笑嘻嘻地敲敲窗子,他们才发现天边已经微微发亮。
今日早朝也是朱厚洵接见兰秀霆的日子,他再懒散也得去会上一会,否则就辜负了邵清池的期望。
唐清的职位不高不低,恰恰要跟在郎中令蔡子言身后去朝圣,也不敢耽搁。他眼圈微微发黑,万分无奈地望着神清气爽的君闲,知他昨日当值时又偷睡去了。
君闲在唐越利落地将宝蓝衣袍换成了禁军服饰,对于兰秀龙那倒霉孩子的哥哥,他倒是很乐意一会的。
但是疏懒的性子不改,等唐清出发半天,他才慢腾腾地领着唐越入宫。
因为有辽国使者前来,禁军显得分外肃然。君闲仔细端详片刻,上前拍拍其中一个人的肩膀,赞叹道:“颇有钱副统领之风啊!”
被他称赞的那个禁军脸色一苦,小声嘀咕:“大人,出去的时候别人都说副统领是咱的老教头,属下没这么老吧……”
君闲正色道:“我只是说你站姿沉稳,没说你老。”
周围听到的人俱是忍俊不禁,在天阙之下,竟也没了那满心沉重。君闲眨眨眼,也微微一笑:“这就对了,区区鞑子,实在没必要放在心上。”
这时候在禁军中声望颇高,名声也颇大的钱伯颜焦急地朝宫门这边走来,见到君闲,简直如蒙大赦:“大人,你总算来了!”
君闲笑意不变,伸手扶住他:“慢慢来,不用着急,莫不是兰秀霆折腾出什么事来,把我们的副统领着急得又老了几岁了?”
钱伯颜老脸微苦:“大人,你就别笑属下了,这次我们丢脸丢到家门口了。那个辽国来使献上一把四石神弓,乃是百年前旭日大将所用,只不过那来使说若没人能拉开,便会带回辽国。”
“旭日大将所用的弓,”君闲摸摸下巴,钱伯颜正期待他抒发豪言壮志,却听他沉吟道:“这么多年了,还没破吗?”
钱伯颜:“……”
君闲见钱伯颜瞬间像个干瘪的老头子,也不再逗他,笑着说:“陛下都在宫里的校场吧,我们也去见识见识。”
校场上,几个武官额头冒汗,焦急地盯着场上的一名校尉,那是他们之间最后一个能拿出手的人了。
立在景王身后的卫平疆神色微动,频频望向景王,却见他的视线在禁军中搜寻着什么,并没有注意到自己。
而小皇帝朱厚洵的手已经握成拳,像他这个年纪的孩子,最经不起激,最咽不下那口气。正要发怒,却听禁军外围传来一个请命的声音:“陛下,可否让臣试一试?”
朱厚洵扭头一看,发现是那个鲜少出风头的禁军统领张君闲,林子任曾跟他说这人是弄臣,他心中有些迟疑,望向青阶官员所在的地方,却见林子任点点头。他一咬牙:“喏。”
卫平疆见到跪地请命的君闲也是一惊,只见他走到那拿着弓箭面带傲色的兰秀霆面前,含笑接过那把沉沉的弓箭。
君闲拿到弓,眼色便渐渐变了,他用弓箭要过不少人的命,如今要做戏给人看,却是有些不甘。这样的好弓,用在这些事情上,实在可惜了……
他心中叹息,轻轻拉弦,弓如满月,箭如流星,却并没有飞向远处的靶子,反倒有些疲弱之象。
在兰秀霆要开口嘲笑,朱厚洵等人大失所望时,他慢腾腾地道:“对不住,我大病初愈,使箭时失了准头。”
手上却没有慢,再度拉弓。羽箭破空,竟急急追向那刚飞出的箭,将它破成两半,那箭矢也没入石地里,只余白羽露在外头。
君闲放下弓,淡淡说:“让大家见笑了。”
满场皆静。
兰秀霆不敢置信地瞪大眼,能拉开这弓的人就已经少见了。这家伙的第二箭才真正惊人,那竟是——追箭之箭!
在场的文官还没什么,武官都已经试过那把弓,脸上皆是骇然之色。小皇帝哪会看不懂他们的脸色,心中欢喜,首先鼓掌叫好:“张卿实乃国之栋梁!”
百官也醒悟过来,个个都对君闲赞誉有加,直把他夸得像后羿再世。
君闲毫不含糊地接下这些奉承,瞧着脸色越来越难看的兰秀霆,微微笑着说:“我也不好献丑了,不如我就从我临朝年轻的儿郎里挑一个出来试试吧!”
听到这句话,景王身后的卫平疆心中一跳,霍然抬头。
君闲也看到那少年如火的眼神,知他对辽国鞑子最是怨恨,便道:“景王殿下,能否借你身后的近卫一用?”
景王还未点头,卫平疆已经走了出来,跃入场中拿起那把弓,手微微颤抖,明亮的目光却越发沉着,连呼吸都平和无比,箭矢呼啸而出!
那边的尉官打出旗号,正中靶心!
君闲神色不变,缓缓问道:“用靶子实在无趣,使君可要下场策马走一圈,让我们试箭?”
兰秀霆面如死灰,想不到这在辽国无人能拉开的弓,临朝居然有两个人运用自如。原打算用这弓来挫挫临朝的威风,好为接下来的求和找些底气,没想到竟造成这种局面。
君闲凝着兰秀霆,将他的心思看得一清二楚,侧身冷笑警告:“求和就要有个求和的样子,真当我临朝无人吗?”
全胜的开局让满朝文武皆欢欣无比,兰秀霆窥得临朝的实力,定下和约时许多要求都未敢提,反倒是让景王跟其他官员追加了不少款项,例如每年为临朝提供优质战马、边境百里内不得驻军过万等,为期百年,史称“百年和约”。这合约让兰秀霆回辽后彻底失去了上位者的眷爱,比惨败而归的兰秀龙还凄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