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边  第5-8章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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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定边(中)
    在兰秀龙领军翻过犁头山时,夜幕已降临在利州。他们所不知道的是,许多平民打扮、满身血迹的丰州军由罗州猎户引路先于他们在利州四散开去,他们所带来的流言也开始在利州的土地上流窜。
    次日傍晚,在利州城外忽然响起恸天哭声,一个衣衫破烂的老妪扶着个被血弄得满脸脏污、奄奄一息的青年人跪倒在守军面前:“这位官爷,求求你去给你们大老爷报个信儿,我是他小时候的乳娘沈三娘,求求他大发慈悲救救我儿子吧!我们在利州可以求的人只有他一个了!二虎子他爹死得早,他可是家里的独苗儿,他死了我有什么面目去见他爹……”
    利州人虽然软弱,却不是铁石心肠,听老妪这话说得凄凉,连忙扶起她问个清楚。老妪的的声音伴着抽泣,磕磕绊绊地说了半天还没有说清楚,倒是驻足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好心的城门守军安抚道:“老人家,我们已经遣人去通知州令了,你让你儿子先躺躺,别着急……”
    当场也有正准备出城的走方郎中,他从人群里钻了出来,“老人家,我是大夫,先让我帮令郎看看伤势,”他刚俯身,便惊叫出声:“啊,这是刀伤,你们是遇上匪徒了吗?”
    老妪的脸上满是泪痕,“是鞑子!二虎子生了急病,我们到平县找他二叔,谁知道二虎子的病还没好,平县就被辽国鞑子盯上了,如果不是二叔把我们塞上牛车,让我们来城里求助,我们早就被鞑子杀了!”
    利州城的百姓惊呼起来:“怎么会有鞑子?平县!离我们这里只有一百多里!”已经有不少人朝家中奔逃,似乎要招呼家人开始逃亡,更有不少人怂恿守军快关城门。这时候,全身是伤的二虎子在老妪怀里痛得流下泪来。他跟前的大夫安抚似地拍拍他的背,才让他平静下来,紧紧地闭上眼,靠进老妪的怀抱。
    这时候一个仅穿着白色单衣,腰带半掉的官员在卫兵拥簇下拔开人群走了出来,还没见到人就软下脚,几乎是爬着过去的,微胖的脸上泪痕交错:“乳娘,张二叔不是一直照看着你吗?这是二虎子?小时候我还抱过他啊,怎么成了这样子?”
    老妪见到来人,更是声泪俱下:“是鞑子!鞑子到平县了!如果不是二叔舍命相护,恐怕我们见不到您了!”
    那身材微胖的官员更是软成一滩烂泥,痛心疾首地斥道:“蠢货!他们怎么不投降!”
    这句话从朝廷官员嘴里说出来本来是大逆不道的事,但周围的利州人却大点其头。难怪外界都说利州人软弱,遇事不是想办法抵抗,而是直接投降。
    老妪伤心欲绝地搂住那官员,叫出了他的小名:“阿昌少爷啊,平县县令降了!可是还没有说上话鞑子就开始斩杀!连我们家生了病的二虎子都不放过!”
    利州人本就怕事,听她这样一说都惶恐至极。然而他们还没得及散开,那没出息的州令更是双脚微震,没两下裤裆里就湿了一片,竟是吓得尿裤子了。
    一直活得窝窝囊囊的众人见到他这模样,不由气上心头,当场一些血气方刚的少年们就按捺不住,指着他鼻子骂道:“大人你这像什么样子!太丢我们利州的脸了!”
    “反正我们投降也是死!不如和他们拼了!”
    “没错!我们州学里的儿郎绝不会让鞑子进城!”
    一时‘反正投降也是死’的调论随着州令乳娘来投奔的消息在利州城内传了开去,听说自己的父母官在大庭广众之下吓得尿裤子,更是愤慨不已。完全忘了自己原来也是那么懦弱,心头仿佛有股憋了许久的血气涌了上来,连在利州活了一世的老农都忍不住扔下肩上的担子,热泪盈眶地喊道:“绝不让鞑子进城!”
    那比谁都懦弱的利州州令仿佛被这声势吓坏了,跌坐在地上起不来,最初安抚老妪的城门守军看得心中难受,主动跪地请命:“请大人下令坚壁清野,严阵待敌!绝不让鞑子进城!绝不让他们搜刮到粮草去喂饱屠杀我们的狗鞑子!”
    他身后那几个跟他关系好的守军也哽咽着请命:“请大人下令!”
    利州虽然地势平坦,利州城却是百年古城。若它不是亡楚降城,民心远不如别州向着临朝,朝廷肯定能将利州守得固若金汤。虽说百年前北楚归降临朝后,朝廷那群假仁假义的文官一直把‘临朝二十六州一视同仁’这句话挂在嘴边,但真正能奉行的人恐怕没有几个。怯战贪生这因为与朝廷离心、难寻外援所造成的不良风气,已积重难返。
    在利州守军的恳求下,那个临朝最懦弱的州令终于颤声道:“利州的儿郎们,坚壁清野,严阵以待!”刚说完,他微胖的身体仿佛失去了力气,那中年走方郎中扶住他,手却也不住地颤抖。
    利州城上空布满黑云,旗帜猎猎,这久经风霜的城池因为平县之难的冲击,露出了它原本那肃杀的面目。终于,都迎来了这一天。
    这一天对于平县的百姓来说,却是沉痛得难以承受。平县是离犁头山最近的一个县,仅有三百户人家,一千余人。然而真正能拿起武器的人只有五百余人,又是春耕时节,许多在军中充数目的平县子弟兵都在田里收割,县中的老弱病小根本无从抵抗,无怪乎县令见到鞑子就命令少得可怜的守军解甲投降。
    可惜这回他遇见的是刚中过计的兰秀龙部属,汲聿随兰家家主四处征战,但没有到过利州。虽然听闻过利州人懦弱,却没有放在心上。他哪里曾见过投降得这么干脆的临朝军队,很快想到日前因自己中计而造成的大败,汲聿立即红了眼,“将这些狗蛮子都杀光!一个也不要留!烧光这狗蛮子的屋子!”
    光头和尚这次是真正的骇然,疾声劝道:“汲副将!万万不可!这……”
    汲聿本就看不惯他,冷笑:“大师你在这些事上还是不要多劝了!否则我怀疑你心里流的还是狗蛮子的血!”
    兰秀龙也是一口气憋在心头,“大师慈悲为怀,又是初次随本将上战场,本将不怪你!但是大师请记住,南蛮子害我军损失惨重,别说是区区小县,就是利州城,本将攻下后也会屠尽!”
    随着辽兵肆意屠杀,哭声震天。光头和尚虽然早就知道会如此,亲眼见到却还是心头巨震。忽然想到那个十几岁的少年坐在灯前定下这样的计谋,到底有着怎样的心情。那双沉静过头的眼又不期然地浮上心头,不是已经不在意,而是有太多的东西压在那里,再多的沉重也激不起涟漪,再多的欢欣也抹不去清寂。
    光头和尚拔出身旁士兵的腰刀,砍向朝兰秀龙扑来的守军,关切地道:“将军小心!”他怒瞪那些面容凄厉的平县民众,豆丁细眼里满是对临朝的憎恨。心里却默默地说:这道冤魂算在我身上,不要去扰那个孩子的梦乡。
    兰秀龙跟汲聿离开化为火海的平县后,很快就察觉利州人并不像传言中那么懦弱,有些小县空无一人,有些却建立了土围墙顽抗,这些人似乎比杀红眼的辽兵还要疯狂,就算两命抵一命也要砍杀辽兵。直到他们有人目眦尽裂地喊出:“平县!平县!”他们才发现那群人之间有些人的服饰极为眼熟,似乎与他们刚屠杀完的那个县里的守军相同。
    汲聿大惊,嗅见了事情的不寻常。他们走了不足二十里,虽然兵甲远胜于这些县镇守军,却还是损失了数百人,再走下去他们会承受不起这样的消耗。
    光头和尚沉沉地叹息道:“将军,恐怕是刚刚那小县的漏网之鱼,现在平县投降却遭屠杀的消息传开,就算是软弱的利州人也没有后路了,如今利州人不敢再降,只能舍命相搏!行军打仗,最怕的就是碰见不要命的军队……”
    兰秀龙与汲聿都后悔起没有听光头和尚的话,丧气地集整军队,清点伤亡人数。这时候光头和尚见天色已黑,建议原地驻军,派亲兵去催促正在赶来救援的旭日哈尽快赶来接应。
    兰秀龙永远也想不到,传到旭日哈手中的竟是强攻利州城的命令。
    在利州城二十里外的山林,丰州军潜伏在夜色里。他们的心因为期待已经跳得极快,丰州出游侠,多是好战之徒。他们对这样行军已经很习惯,在四年前的某个夜晚,他们也是这样将兰秀龙带领的辽兵葬送在黑暗中。也是在四年前,他们发现在将领的调配下,他们能杀得更痛快。
    呼吸微促,他们的目光都定在那伫立在夜色中的身影上,那人年纪渐长,渐渐褪去了少年时孱弱的表象。他黑眸微沉:“这一次,就让他们用鲜血洗去骨子里的软弱,顺便除掉辽国一员猛将……旭日哈。”
    定边(下)
    旭日哈是地地道道的辽国将领,倒霉程度与兰秀龙不相上下。只不过兰秀龙的倒霉是在丰州,他倒霉的是在辽国境内。他这人称得上是猛将,偏偏为人心胸狭隘又鲁莽,由此领兵与其他部族作战时,不小心误袭了友军,他察觉不对后不仅没有停手,还下令全歼友军以灭口。
    他当时没想到的是,虽然那撮被他轻易剿灭的友军只有三百余人,但来头可不小,正是兰秀龙的嫡系部属。他的顶头上司正是兰秀龙的父亲,既爱惜旭日哈的领军才华,又见不得兰秀龙受委屈,左右为难。
    这次兰秀龙的父亲派旭日哈来,其实如兰秀龙所猜测的那样,未预胜,先预败。按理说,旭日哈这名猛将用来堵住悠悠之口也足够了。
    但他也不想想他儿子是多么喜好分明的一个人,本来就看不惯旭日哈,哪会让他跟在身边。
    旭日哈一路来被兰秀龙摒在所有行动之外,心里憋着口闷气,接到命令时二话不说就拔营,不入城县,直捣利州城。
    利州城上乌云密布,掩住微亮的天色,不多时,竟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若是这雨在河流干涸的罗州降下,肯定会引来阵阵欢呼,偏偏此时对利州守军来说是难忍的煎熬。
    春寒未尽,冰凉的雨滴打在利州守军的身上,但没有人动摇。他们那个怕得瑟瑟发抖的胖州令居然也立在城墙上,脸上冻得乌青,目光里有着少有的坚定。
    旭日哈擅长打硬战,底下的士兵都是攻城的好手,即使檑木、弓箭如雨般砸落,还是不断地靠着简陋的攻城器具爬上城墙。
    等有人杀上城墙,利州守军才真真切切体会到自己是在杀戮场上。他们还来不及适应,就已经提起刀。他们的亲人还在城中,这些凶狠的狗鞑子如果入了城,他们的家便会像平县那样成为修罗场。
    旭日哈这才发现利州人居然不像传言中那么软弱,半个时辰过去,还没有一个人攀上城墙。他虽然鲁莽,却很快下令停止攻击。他看得出这座城池易守难攻,如今又是雨天,手下的士兵多在苦寒之地呆惯了,根本不习惯在这样湿滑的地面上作战,再继续下去也只是白白消耗。
    就在他下令全军退出弓箭射击范围时,他们后方的山林里忽然有奇军袭来。如果兰秀龙在,肯定认得这让他咬牙切齿的丰州军。为首的人背着银月弯弓,胯-下是毛色秀丽的骏马,雨水淅沥,他连人带马都笼着薄薄的水雾,他身后分外清晰的天际,似乎渐渐迎来了带血的拂晓。
    他凝着声势浩大的辽兵,叹息道:“武侯家当初就是击败辽国旭日大将,立下不世之功,如今百年前名将辈出的旭日家,只余一员莽将旭日哈……”
    而此时,城上的利州守军爆出雷鸣般的呼声,“丰州军!”
    “丰州军!”
    服饰颜色与土地无异的丰州军已如出鞘的剑,贯入阵型微乱的辽军中。丰州骑兵尖锥般推进,所到之处几乎无人苟存。
    旭日哈也是有苦说不出,兰秀龙的亲兵说是协助攻城,那边明明有青烟为信,却始终不见兰秀龙出现。他忍不住怀疑兰秀龙是不是为报私仇,故意将他送给临朝。
    而领来丰州军的君闲仿佛要印证他的想法,朗声笑道:“旭日将军恐怕很疑惑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
    旭日哈久经沙场,岂会不知他这是想动摇军心,因此并不答话。
    兵戈未息,他的对手却宛如胜券在握,跟朋友谈笑般继续说:“我们已经跟兰将军达成协议,他帮我们把旭日将军引进我们的埋伏圈,我们就放他跟他手下一万三千人回辽国。”
    旭日哈冷笑:“兰家那小子明明领了三万人,你却说一万……”他心头一跳,注意到那人话里的‘放’字。“你们抓住了那小子?!”
    君闲微微一笑,“旭日将军太看得起我们了,我们只不过把他困在山里,不过兰将军可能太好面子了,根本没跟旭日将军说他的粮草没了,现在饿得慌。”远远瞧见辽兵的慌乱,他好言安慰道:“旭日将军别太担心,山里虎豹豺狼甚多,兰将军跟他的部属皆神勇无双,应当是饿不着的。”
    “你以为我会相信吗?”
    “不信我也没关系,”君闲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跟一块镂空的玉佩,附在雕翎羽箭上,弯弓射出,恰恰落在旭日哈军前十丈远:“将军自己看看便知。”
    旭日哈一挥手,遣人去将那东西捡过去,才扫了一眼,便脸色发黑。但他很快平静下来,疾声问:“你既然与兰家那小子结盟,为何又要将这东西给我?”
    君闲语带叹息:“先祖昔日曾与你辽国旭日大将交战,后来赞叹旭日大将神勇盖世,我常听父亲说起这些事,对旭日大将也甚是钦佩,听闻旭日将军是旭日大将的后代,实在不忍旭日将军死于靠家族荫庇的小儿之手,也想让旭日将军看清,你一心为国,这些人却是怎么待你的。”
    旭日哈随着他真挚的话语回想起祖上的辉煌,又思及自己的不如意。他杀了兰秀龙三百嫡系军队后,本就艰难的处境更是处处制肘。
    因君闲的话动摇的不仅是旭日哈,更有他手下一干将领及士卒,有些人或许不敢直接对上旭日哈,但折辱他们这些低级将领却是毫不客气的。
    君闲见辽兵动作微滞,没有下令让冲锋的骑兵停止,反正这笔帐都是算在兰秀龙身上的,他不介意添一把火。
    旭日哈也发现士气渐渐低落,疾声道:“你口上说一套,做的却是另一套,还想我相信你?”
    君闲毫不迟疑地答道:“我自然是敬重旭日将军,但作为临朝人我首先是临朝的守军,然后才是自己,不能因为一己之私,而害我手下的人陷入险境。”
    “你凭什么认为我会跟你这狡猾的南蛮子结盟?”
    君闲哈哈一笑:“我又没有说要与旭日将军结盟!”
    旭日哈大惊:“你什么意思?”
    此时城门大开,利州守军涌出,过了护城河便收起吊桥,背城与丰州军成掎角之势夹击辽兵,城墙上微胖的利州州令眼含热泪,高声喊道:“降者不杀!”
    带着哽咽的颤音荡开在利州上空,一时应者如云,呼声震天,仿佛吹散了积郁已久的沉云。
    天色大亮,阴云却开始爬上辽兵心头。
    旭日哈虽然被君闲的话触动,但他祖上的旭日大将是死在临朝手里,他沿袭的爵位是他们旭日家仅存的荣耀,即使在辽国内被轻视、排挤,他骨子里还是辽国勇猛好战的将军。
    然而随着旭日哈成功突围的只有八百人,他回身时见到那些辽国的勇士们在他离开后纷纷扔下武器,试图追随他的人则被就地格杀。
    旭日哈一咬牙,朝边境疾行。若不是丰州军要留在利州城清缴战俘的武器、战马,他领的八百人等于是送给丰州军的战功。
    他们万万没想到的是,他们居然葬身在一个小小的村落里……
    在辽国与临朝交接处,有处荒凉的小村庄,居住其中的只有几十户长居山中的猎户,都是为躲避战火而入山的利州人。
    雨后泥泞满路,在这宁静的傍晚,林间的风似乎透出一种不寻常的气息。
    他们猎人对血和死亡都分外敏感,这是常年与猛兽打交道养成的直觉。
    本来这种贫瘠的小村落不会有人发现,这次他们却不幸地遇上了仓惶败退的旭日哈跟他的亲兵。
    血腥弥漫在带着泥土气味的雨后空气里,一个少年立在两具尸首旁边,长长的**滴着血,那不是他的血,却让他的眼更沉更痛。
    他的周围有二三十只灰色的狼,幽亮的目光正凶狠地盯着他。
    他见识过这些狼的厉害,当辽军几乎杀死村里所有人时,是狼群忽然出现,将残暴的辽兵彻底撕碎。
    没错,就是撕碎。他的脚下有着辽兵可怖的肢体。现在风雨俱静,辽兵尽灭,他一人守在村口,离他最近的是他双亲的尸首。即使是死,他要阻止这些恶狼撕咬他亲人的遗体。
    那群狼的喉间都发出“呜呜”的沉嚎,狼目凶光毕露,似乎随时会扑上来。
    就在此时,林间忽然响起一声呼哨,一头苍狼从那边走了出来,狼嚎一声,狼群仿佛有了灵性一般,窜入林中消失不见。
    一个将领打扮的人从苍狼身后走了出来,凝着尸横遍野的小村落,微闭眼,再睁开时,已经看不出里头的情绪。
    他正是跟利州守军交接好就领了百名丰州军追过来的君闲,因为他当初将苍狼放回了山中,苍狼是狼中之王,借狼群困住旭日哈并不困难,所以他对拦住旭日哈没有怎担心。只可惜连累了这村落……
    他扫了一眼,见并不是狼群袭击了村子,才舒了口气,毫不设防地走了过去。正想与少年交谈,那少年手中的**却直刺他心窝,若不是他听到风响及时扭身将身体带开,那少年这一枪恐怕会要了他的命。
    君闲连退几步,却听到随他一起来的人惊呼:“大人小心!”
    他还来不及躲避,少年老练毒辣得让人骇然的枪法已经招呼在他身上。虽然他侧身一闪,少年没有刺中他的要害,那淬着毒液的**却狠狠地刺入他的左肩——
    回京(上)
    少年抽回长枪,君闲踉跄地后退了几步,众人也很快回神,立即将君闲护到身后。
    君闲肩上的伤口有些骇人,鲜血潺潺地从指缝中涌出,腭下的喉结缓缓滚动,仿佛在强忍着痛苦。
    纵使少年枪法老练,还是敌不过百名杀戮场上活过来的丰州军,只是他倔强得很,即使双手被捆起来,还是冷冷地盯着他们。
    君闲蓦然想起许多年前,自己也有过这样的眼神……
    那时候他去求武侯,武侯闭门不见,他听到素来与母亲交好的武侯夫人在里面哭。
    他去东宫,太子拒于门外。
    第二日宫里一早就来了旨意,宣他入宫觐见。穿好朝服临行时,他高兴地跟老管家说,陛下跟太子殿下终于愿意见我了。
    乘辇转过午门,慢慢停下了,晴雪映着紫色朝服,他看见恩师跪倒在午门之下,血溅东市。
    京城的冬日素来暖融融,这阵子却有些冷。
    仔细想想,也就知道那道旨意的用意了。
    他抱过的邻家孩儿在人群中,眼里满是好奇和欢欣,在明晃晃地刀口落下时,稚嫩的脸露出灿烂笑容,话语天真:“被杀头的,都是坏人!”
    那时候,不怎么想活,却又舍不得死……
    武侯府的日子很安宁,下人都知道世子不理睬旁人,最喜欢一个人静静坐在院落里。
    武侯生性懦弱,武侯夫人却持家有术。这天她给世子领来了两个孩子。这两个孩子的父亲因为替前丞相鸣冤,被流放到边境,留下的两个孩子也入了奴籍。
    那位唐大人也真是的,七王旧部刚刚安抚好,施将军又不在了,哪里还能乱起来……
    这不,还没到流放地,就已经被人谋害了。
    只是不知下手的是狠心的帝王家,还是那含恨的七王旧部。
    唐家长子倒是机灵,该行的礼数一点不少,次子则眼眶红红,比较像他这年纪的孩子。
    小小的武侯世子还是不说话,沉静得出奇的眼睛连点涟漪也没有泛起,只不过没有拒绝这两个孩子在自己院落住下。
    武侯夫人眼中含泪,远远地看着他微笑。
    他的院落向来很安静,当晚却有低低的抽泣声,原来是那个叫唐越的孩子很怕黑,他的哥哥正焦急地安慰着他。那手足无措的样子,才有点像孩子。
    这晚,极少点灯的院落终于亮了起来。
    唐越这孩子笑容明亮,心直口快,没少惹祸。唐清跟在他身后赔礼,而武侯世子,总是无所谓地笑笑,那笑极浅极淡,若不仔细,肯定看不到。不过也总算有了点活着的样子。
    武侯府很少有人往来,三皇子不知为何老喜欢往武侯府跑。后来唐越偷偷跟了过去,发现武侯在藏得极隐秘的房间摆着三个灵位,隐约瞧见上头写着施,张两个姓氏。
    武侯的妹妹,嫁给了英雄一世的施时杰将军。但是小儿子穿着朝服被处死在午门时,她也当场随他而去。没多久,就传来施将军战死阵前的消息。
    只不过为了安抚七王旧部,没有人敢光明正大地祭拜亡魂。
    唐越抱着后脑勺想得头疼,低声嘟囔:“以前爹也是这样,可是三皇子这么小,为什么也那副样子,那几个死掉的人,很厉害吗?”
    唐清听了,少不了揍他一顿。武侯世子却想起了一些往日的事情,静静地,又坐到了黄昏。
    迎着薄薄的夕阳,七岁的武侯世子终于见到了唐越口中叨念了许久的三皇子。三皇子稚嫩的脸上满是迷茫,不知道怎么走出这院落里的重重迷障。
    武侯世子心中有些痛快,再尊贵的天家子,还不是对这阵法束手无策。
    眸光微炙,却不期然地,望见那迷阵中越来越慌张的眼。
    心头蓦然一跳,这孩子今年才十岁……也并没有,掺和到那些纷扰里去。
    小时候,他就最乖巧了,帮他瞒过太子许多次。他是当时不受宠的淑妃所出,总是小心翼翼地讨好着自己的母亲。叫什么来着……
    景桓……
    小小的武侯世子站起身来,身后绿水漾漾,晃开了层层迷雾。简朴的院落只有春草稀疏,似乎并没有任何障碍。
    景桓一见有人,很快收起脸上的惊慌,再镇定自若不过了,仿佛刚刚狼狈得快哭出来的人不是他。
    武侯世子抿出浅浅的笑,看得三皇子微恼,他当然知道眼前这笑得开心的孩子是在嘲笑自己。
    他板着小脸,直到武侯世子好心地给他指了路,他才敛起脸上的不悦,道了谢就赶回宫中。
    这丢脸的事他不与人提起,自己渐渐也就忘了那喜欢静坐在夕阳中的小小武侯世子。
    唐越却觉得,世子听到自己讲到那个老是往武侯府跑的三皇子时,似乎慢慢有些高兴起来了。所以即使唐清总是骂他妄议贵人是非,他还是要说。
    从小就是这样,唐越觉得高兴就好,唐清总是要思前想后盘算得失。
    而景桓总是……
    景桓……
    往事袭来,在这辽国与临朝交接的山间村落里,君闲狠狠咬住下唇,强拉回心神。
    他艰难地靠着树身坐下,几个手脚利索的丰州军替君闲止血,其余人在逼问少年拿解药。
    这时候林中传来一声狼嚎,训练有素的丰州军都听见了林间的脚步声,霍然回头,却见苍狼衔着花叶苍黄的药草,拦在一队人马之前。
    为首的人正是领军赶来的景王,他翻身下马,随着苍狼走出山林。苍狼将那花叶苍黄的药草放在君闲胸口,那被捆住的少年见到那草有些诧异,而有经验的士兵已经明白苍狼带来的是解毒的药草,当即熟练地帮君闲敷在伤口上。
    景王始终让君闲靠在膝上,见他脸色一点点好转才放下心来。他见君闲嘴唇翕动,却听到那紧闭着眼的人口中喃喃喊着:“景桓……”景王心头微震,能这样喊自己名字的人,世上早就没有了。
    恐怕怀中这人这些年来恭敬地喊着殿下,都没几回真心实意,更别说噙着亲昵喊他景桓。
    景王沉着脸检查着他的伤势,幸好那少年枪上的毒只是针对山里的猛兽,没有毙命的危险。
    随君闲而来的百名丰州军都狠狠地瞪着那少年,景王见少年手中的长枪滴着黑血,便猜出事情的经过。
    他冷下脸,朝那群丰州军厉声质问:“你们就这么让他胡来!敌我未明的时候就独自走过去?便是死了,也没有人会可怜他!”
    “不关他们的事,”枕在他膝上的君闲气息奄奄,艰难地睁开眼,“他们一直都是听我的,我——”还想辩驳什么,却怔怔地对上景桓眼底的颤动,分明是口上骂得冷厉,心里却着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景王没有避开目光,反而冷冷地回视:“你什么?你什么都算计好了,就是没把自己算进去,是不是?”
    他早就看出,当初君闲对武侯府紧张万分,却毫不在意地抛弃武侯世子的身份,只身与韩渊到丰州。那年对上兰秀龙时,恐怕也是像这次一样,冲锋阵前……
    景王手心微汗,将君闲揽上马背,看也不看惶恐的众人一眼,疾声下令:“回营!”
    被景王的怒气震慑,那按住持枪少年的丰州军呐呐地问:“那这家伙……”
    景王看了怀中不再说话的人一眼:“带回去。”
    他说得冷硬,行马却极为平缓。苍狼远远地目送他们远去,又转身回到山中。
    它从前臣服于一个百战百胜的智将,后来将兰秀龙引入那人的孩子布好的杀阵。它认得出两世为人的小主人,但它是狼中之王,属于大山,而人的性命太脆弱,要不起它的忠诚。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苍狼回身再看了那杀戮过后的苍凉村落一眼,被辽兵鲜血染红的皮毛映着月光,仿佛衰老了半辈子,它狼目幽沉,朝着夜空发出长长狼嚎。
    回京(中)
    他们一行人回到利州城时天色已微亮。唐越见到自家大人受伤,也没什么焦急的样子。只吩咐手下的人快烧些热水来,自己去找替换的衣服跟伤药。
    这里是利州府衙,利州州令感激丰州军救援及时,特意腾出来给君闲养伤。不过利州州令总在院子外探头探脑,似乎很想与君闲一见,直到唐越下令让人把他踹回去处理公务,才总算安份下来。
    见景王满面忧色,唐越摒退所有人,亲自替君闲清理完伤口,再引景王出外间。
    景王看着唐越递上来的线报,“兰秀龙逃回了辽国?”
    唐越笑嘻嘻地说:“他剃光了头,跟他身边的**冒充游僧瞒过了追兵,丢下七千辽兵走了。”莫怪他笑得这么开心,这次兰秀龙的脸可丢大了。
    景王倚在椅上,眸色微沉,“你们家大人招降辽兵,是有什么打算?难道还打算用他们来对抗辽国?”
    唐越摇摇头,“我们这几年恐怕不会有机会与辽国交战了。”他拿出张辽国的地图,指着连片山地:“这里是蛮鹰部族的聚集地,这几年他们渐渐强大起来,而辽国世家间的矛盾越来越深……”
    “蛮鹰部族?”
    “蛮鹰是辽国吞并的小部落,休养了十多年才恢复了元气。他们主动与我们有盟约,并答应大人在兰秀龙大败的消息传回辽国后,就袭击辽国的州县,促使辽国求和,到时候大捷的消息在国内传开,对殿下来说就是大功一件。”
    “这是你们大人的意思?”
    唐越撇撇唇:“大人指挥丰州军本就名不正言不顺,即使上报,帝京那些文官也只会追究大人擅离职守之罪。何况殿下刚坐上摄政王的位置,有了这份功劳,自然没人敢再质疑您的能力。”
    景王沉默不语。
    唐越继续道:“辽国鞑子都是虎狼之军,大人本来就没想让他们再拿起武器。罗州多山地,却常年不雨,大人决定在利州与罗州见开掘运河。有了灌溉,也就好办了。而且蛮鹰部落中还有能人给大人出了个主意,叫梯田,对于我临朝的山地丘陵非常有利,大人准备先在罗州找地方施行,如果行得通,再在各州施行……还有,海王府有人送来了一种叫番薯的植物,据说是在海外带回来的,番薯能在贫瘠的土地生长,而且收成极好,很适合在罗州种植。”唐越恭敬地躬身行礼:“这些事,还请殿下跟利州、罗州的官员商量。蓝栩大人也知道这些事,他会从旁协助的。”
    唐越言下之意明显是要逐客。床上的人仍然紧闭着眼,似乎一时半会不会醒来。
    景王压下心中的担忧,开门走了出去。唐越则守在床边盯住睡下的君闲,直到次日响午,才看见君闲缓缓睁开眼,眸中微亮,不知在想些什么。
    唐越不满地嘀咕:“回去哥哥肯定又该骂我了,不过伤了也好,那么多事情根本不该我们去劳心,大人,我们赶快回京吧!你的俸禄早就没了,当然不在意,我手下那群兔崽子可受不了。”
    君闲含笑听着,心里欣慰唐越在时永远不会显得冷清。等唐越念得口干舌燥,他才慢腾腾地道:“我们过几天就回去。现在他们在忙,我们去会会那少年。”
    唐越脸上有些不自然,“那家伙还蛮厉害的,把我们百胜军的大半小伙子都打趴了。如果不是我们百胜军脸皮够厚一起上,说不定会让他逃了出去。”这百胜军当然是唐越自封的,加上他自己也不过一百来人。
    君闲知道唐越是想教训伤了他的人,也不责怪:“不知景桓能不能把这匹烈马驯服,如果有这样的人在身边,也许连暗卫都不怕了。”
    唐越微诧:“暗卫不是本来就跟在景王身边的吗?”
    君闲眼底凝着笑,坐起身来:“帝王心思,岂会这么简单,将暗卫摆在景桓身边,恐怕先是监视,后边才是听令。如果景桓要指使暗卫对小皇帝下手,先死的是谁还不一定呢。不过要杀别的人……也许暗卫会很乐意。”
    暗卫其实就是皇家死士,原本全听皇帝调配。临帝临终前却将暗卫给了景王,用心叵测。
    唐越听得心惊,不敢再接话,只吩咐底下的人准备好,领君闲去看看那个害他昏迷了半天的少年。
    君闲身上有伤,走了半天才走到关押猎户少年的石牢。
    那少年身上也是伤痕累累,眼神却清亮倔强如初。
    君闲叫唐越搬来靠椅,舒舒服服地坐下,才微笑望着那少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已从百胜军的闲谈中听说过不少关于眼前这人的事情,他虽然看不出这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有那么大的能耐,但还是受到了不小的影响,因此他应道:“平疆,卫平疆。”
    君闲微微诧异,转而眸带笑意:“好名字。”
    这是句废话,少年的目光却认真起来:“这是我爹起的。他最崇敬的就是当年大破辽军的武侯。”
    “武侯啊……”君闲沉吟,他当然知道这个武侯不是如今的武侯,而是为临朝立下汗马功劳,由先祖亲授武侯爵位的开国功臣。
    “当年楚国败落,平楚侯将三州献给临朝,临朝皇帝许诺‘临朝二十六州一视同仁’,武侯跟平楚侯在时,我们三州也确实与各州无异。”
    平楚侯的投降其实让许多人诟病不已,他身为楚人,却被封‘平楚’,嘲讽之意尽显。只不过现在有人提起时,也只念着他为临朝做的那些事。
    君闲有趣地瞧着眼前这少年,见他口中的崇敬不是假的,却不是对如今的朝廷,又复微笑:“即使是一家人,也不可能做到一视同仁,这些场面话你太较真会吃苦头的。”
    卫平疆错愕地瞪着气定神闲的君闲,他能差使守军,怎么看都是临朝的将领,却这样随意地说出这种话,难道不怕被人抓住把柄?
    君闲满意地笑道:“那么来说说,你们当初为什么要投降辽军逼走州令,他可是你们的父母官啊!”
    话语间却有些嘲讽。他知道那州令爬回帝京后,靠着阿谀奉承,倒也混得不错,利州却更与朝廷离心。
    果然,听到父母官三个字,卫平疆冷笑出声:“狗屁投降,我们如果会投降,利州早就给了鞑子!是他自己胆小怕事,辽国来使稍稍胁迫,他便签下了给鞑子送粮草的协议!我们不从,他就命守军打压,最后造成利州大乱。他吓得屁滚尿流,自己跑回去了!他上报朝廷后,什么叫官官相护,我们总算见识到了!朝廷派军来平定逆乱,这些狗军队又收了那狗官从这里卷走的钱财,我们伤亡无数,只能逃进山中……”
    总算清楚少年见到丰州军会有这样的反应,君闲‘哦’地应了一声,随意问道:“如果给你机会去杀那狗官,你会怎么杀?”
    卫平疆满腔憎恨被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堵了回去。他明亮的眼黯淡下来:“杀了他也没用,还有鞑子、饥荒、病乱……”
    君闲对这少年更是欣赏,问道:“你知道把你抓回来的是什么人吗?”他轻轻笑着说:“他就是当朝摄政王,他可以直接影响到当今圣上,甚至可以越过当今圣上做许多事情。”
    卫平疆微微张唇,茫然地问:“那又怎么样?”
    “你跟着他,如何?”君闲靠着椅背,十指交叉,意态悠闲:“他可以让三州比其他州更富足、让鞑子不敢再犯边,前提是他的安全无虞。”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你没必要信我,我只是心血来潮,跟你说说这件事而已,”君闲微笑提醒:“现在你在我手里,应该是你尽力取信于我才是。再说了,你呆在他身边,也可以自己看看他有没有这样做。”
    说罢竟不再多留,缓步踱出石牢。下午的阳光有些刺目,君闲微眯起眼,却见景王站在那,不知已经来了多久。
    君闲迎了上去,气色非常不错,完全没有刚受过伤的样子:“殿下,辛苦了了,你跟州令大人他们谈好了吗?”
    景王满面倦容,似乎累得不轻。他轻哼,凝着君闲的笑容道:“你算计好的事,哪会有差,利州的两万战俘刚好可以用来开掘运河,连通罗州干涸的河道,对两州都是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自然不会反对。”
    君闲微笑补充:“有殿下在朝廷,他们就更放心了。”
    景王清楚这事其实是他承了君闲的情,偏偏见君闲这偷懒得逞的得意模样就气不打一处来,暗暗切齿之余,也有几分无奈。他伸手想摸摸君闲的头,君闲却一愕,微微闪避。
    他的手停在空中,才恍然想起他们已不是以往那般亲密无间。或者说,他们根本没有那样的过去,昨夜那噙着亲昵沉沉喊出的名字,也不过是一场幻梦。
    景王收回手,神色无异,仿佛闲聊般问道:“兰秀龙身边那个和尚,是不是四年前被革职的雷州守将邵清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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