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二章十三年后的春日雨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4346  更新时间:22-11-24 19: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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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十八骨的紫竹伞握在一只清瘦修长的手上,纤细的伞杆被打磨的边缘泛着缎光,连凸起的骨节处摸上去都圆润水滑。陆临泽着一身白色真丝菱花纹交领衫外搭蝶黄色真丝半臂,行走在细雨濛濛的街上。淡青的天空上铺就的云层,随着流风奔流,细雨像是被极细的银线穿起,稀稀拉拉地落下来,周围的人与自己擦肩而过,丝毫没有因这雨雾苦恼,即使是衣襟与脸颊上偶尔溅上水花,也不改脸上的恣意悠闲。
    陆临泽随意地将伞支在肩头,微风带起的凉意吹在脸上,留有一丝料峭的春寒。两旁的屋檐飞角,顺着倾斜的角度雨水汇集成线,在屋舍前砸出一个个坑洼,他小心地避开这些泥泞,沿着粉墙向殷府的方向走去。
    “临泽?”
    身后熟悉的声音止住了陆临泽的脚步,他回身望去,早已褪去初见时的少年青稚,此时的殷恒言眉眼俊毅不见少年时的秀净,又因为常年浸染在圣贤书下而气质温吞谦和,是独属于成年人的成熟气韵。
    是啊,一晃十三载,殷恒言也是快三十而立的年纪了。
    我们都长大了。
    粉白色的斗篷被绵绵的细雨打湿,泛着深沉的颜色,他从马上跳下来,顺手将缰绳扔给身后的侍从:“远远看着就觉得背影像你,若不是下雨恐泥水溅到路人,我都要快马跑过来了。”
    “大哥。”陆临泽与殷恒言并肩而行,手上的油纸伞顺势将殷恒言那边倾斜,:“这么早就散衙了?”
    他看了眼远处高于其他屋舍的鼓楼,有些怀疑自己有没有听到报时的声音。
    “今日掌院学士不在,大家便想着早走。”褪下遮雨的兜帽,殷恒言自然的将他手上的纸伞接过去,“好在离散衙没有多少时间,早走也无事。”
    陆临泽笑了笑,撩起衣摆跨过路上的小水坑。他揶揄地看了眼身边的男人,清亮的双眸在迷蒙雨雾里泛着盈泽的光芒:“但是大哥过段时间也不用去弘文馆了吧。”
    话里的隐喻成功让殷恒言的耳尖发红,但倒也没回避这个话题:“嗯,五天后就不用去了。”
    殷恒言的婚期就在半个月后,衡南郡公的嫡女,姓虞单字一个英,年芳十九。与殷恒言的年纪差距属实有点大,在现代社会都是要被父母反对的。
    从遮挡住一半视线的伞缘看着越来越近的殷府,门头的牌匾也已经不是十三年前“忠武将军”而变成了“怀化大将军”,官任右武卫大将军,殷爹如今也是正三品的朝廷大员了,对于那些世代承爵的高门来说,与手握实权的高官结为姻亲从来都是巩固权利的最便捷选择。
    但是,大哥的这段姻缘陆临泽知道真没有那么多心思。毕竟大哥年纪那么大了,天都能与虞家小娘子婚配的适龄男性也是不胜枚举,衡南郡公府怎么选也找不到大了十岁的殷家长子身上,而且世袭罔替的承爵高门将女儿嫁给大将军之子,且年龄如此悬殊难免会引来上位者的猜忌。
    这就要感叹大哥那坎坷的姻缘路了。作为殷家长子,自大哥二十以后他的婚事就成了全家的重点问题,杭氏更是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让陆临泽一个男的去打听一些宗室女的情况,然后被殷骞狠狠的骂了一顿,但即使在家里如此上心的情况,大哥的姻缘线都没动那么一下,杭氏看中的第一个是御史中丞家的三女儿,结果婚事还没开始议呢,那小娘子居然在信相寺上香时失足落水,后被一个官家子弟所救,一时成为整个天都的谈资。
    未出阁的女孩自此名声有污,这婚事也就不了了之。
    后来嘛,杭氏前前后后相看了好几个,结果都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没有了下文,而大哥为了考取功名本人也不愿意,就这么耽搁到了二十四岁,在杭氏为了大儿子的婚事着急上火到嘴角燎泡的时候,天降的橄榄枝就这么落到了头上,由已升任弘文馆掌院学士的陈湘做媒,结亲衡南郡公府。
    这无疑是大哥高攀。衡南郡公府自我朝开国以来已传承五世,其底蕴根本就不是殷家能够上的,在殷恒言的婚配对象择取上,殷骞就没考虑过这样的名门,何况人家小娘子才刚十四,年龄实在差距甚大。但不好拂了陈湘的好意,殷骞还是拜托陈夫人上门探口风。
    衡南郡公府很快给了答复,结亲可以,殷恒言必须一年内高中。
    值守在角门处的仆从见到他们二人,小跑着前来接引:“请两位公子安。老爷特意交代着,见着大公子回来便去主屋有事相商。”
    将手上的纸伞递给身边的下人,陆临泽拍掉衣袖上沾上的水滴:“想来应该是婚礼事宜。”
    两人顺着游廊向着后院走去,院中的花树在绵延的雨水里,叶脉泛着翠绿的色泽。他侧眸看了一眼身边的男人,高挺的鼻梁下是始终带着笑意的唇,流畅的下颌线勾勒出俊朗的面貌,陆临泽瞧着笑意便不可抑制泄露出来,惹来殷恒言的回望:“笑什么?”
    “笑大哥如此英俊潇洒,十三年的念念不忘。”两人走在游廊下,微风撩起陆临泽的衣摆,一袭黄衫成了青灰掩映的阴雨天里唯一的明丽。
    “不可胡说。”虽是反驳的话殷恒言却没有半点生气,那双永远带着宁和笑意的眼甚至有些难以为情,他看了下四周,并没有他人身影,“可别让人听到,传出不好的话来。”
    “你放心,我连爹都没说。”陆临泽凑到殷恒言身边,故意神秘兮兮地小声说道:“我可是看你是我大哥,才跟黎羽特地去八这些的,黎羽可是抱怨了我一顿。”
    没错,衡南郡公府确实是看不上殷家的,但架不住自己这小女儿在建兴二十一年的上元灯会上的一见倾心,所以才有了陈湘的牵线搭桥,以及郡公府那高傲的督促殷恒言必须一年内及第的条件,否则免谈。
    “那我谢谢你跟端王殿下了。”殷恒言将陆临泽凑过来的头推开,力道轻的还不如这穿堂风。“还有,不要随意直呼端王殿下名讳,落人口舌。”
    陆临泽撇撇嘴,完全没听进耳里:“奥……”
    这确实是天赐的良缘,第二年大哥就以二甲第四名进士及第,随着大哥的高中两家正式缔结婚约,陆临泽才终于搞清楚了郡公府同意将正值豆蔻年华的小女儿嫁给他大哥的真实原因,而这得益于栖黎羽这位好队友。原来衡南郡公府当时还在世的老太君与他外祖母是表姐妹关系,陆临泽对着栖黎羽软磨硬泡打听郡公府,架不住的栖黎羽只能跑去磨他妈,终于让我们伟大的皇后娘娘探到了这其中的闺阁密辛——一切源自于二十一年的那个上元夜,殷恒言的举手之劳。
    风吹在脸上,陆临泽深深吸了口气,入腑的沁凉:“如今见大哥婚期在即,我越来越觉得,这或许是命中注定。”
    他打趣的补上一句:“就像你之前那些怎么都成不了正果的姻缘。”
    “其实我都不记得这件事了,连她什么样也忘了。”殷恒言微低下头,眉眼被阴影覆盖看不清眼中神色:“让一个人记了这么多年,知道时并没有什么欣喜的心情。”
    陆临泽不解地回望他,只见到殷恒言苦笑一声:“愧疚与心痛吧。若我之前真成亲了,那么当年的相遇便只有她一个人记在心里,想到她为了那一点希望对父母坦白自己的心思,便让我觉得难受。”
    院角的文竹挺立着纤细笔直的身体,接受细雨的浸润,点滴水珠闪着晶莹的光泽从叶片上滚下,惊起那孱弱的叶片轻颤,陆临泽慢慢弯起唇角,自心内泛起的暖意就像这春雨绵绵:“大哥这么温柔的人,嫂嫂一定会幸福的。”
    主屋就在前面,平日里总是好几个丫鬟在外忙活的院子如今只有一个小丫鬟坐在台阶上发呆,见到两人走过来慌忙站起来,陆临泽小声对殷恒言说道:“不过,这话可不该跟我说,成亲后可得好好传达给大嫂哟。”
    成功让殷恒言整个耳朵都红了起来,陆临泽心情大好。
    屋内正座上,殷骞跟杭氏正看着桌上的册子说着什么,伺候的也只有两个添茶倒水的丫鬟,谷妈妈都不在身侧,见到陆临泽跟着殷恒言一起进来,杭氏有些惊讶:“还以为你今日陪端王殿下去舒王府吃酒,晚上便跟殿下回宫的。”
    “嗯,殿下确有此意,不过儿子拒绝了。”给上首的两位行过礼,陆临泽在下首坐下:“春闱在即,我还是想在家里好好用功。”他与栖黎羽的关系比之其他人实在是过于亲密,而且随着年龄越大栖黎羽越来越粘他,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都要他在身边,陆临泽接过丫鬟递上来的手帕擦干净手,有些心累。
    “殿下没生气吧?”
    殷骞打断杭氏的唠叨,他捋着下颌蓄起的长须,岁月侵蚀的面容上皱纹在眼角挤压出深深的痕迹:“端王殿下岂会因为这种小事动怒。不过临泽你当初既然拒绝任官,选择科举入仕,如今距离春闱也没有多少时间,还是要勤加努力。”
    “是。”陆临泽点点头。
    “也是,原本皇子伴读便可直接任官,端王殿下为了你都去陛下那求个好差事了,你都能拒绝,想来对自己自然是有信心的,你可得好好用功,争取金榜题名,莫教人看了笑话。”杭氏不冷不热的话语让殷骞皱眉,陆临泽只是维持着面上的笑容静默不语。
    杭氏也不复十三年前的美貌,眼角和颈部都爬上了细细的纹路,那些纹路扭曲了杭氏的脾气,让她比起往昔更加尖刻易怒,在现代,我们将其称之为“更年期”。
    “父亲特地嘱咐门房叫儿子过来是为何事?”殷恒言在殷骞开口时适时地岔开话题,殷骞也顺势说起正事:“今日郡公府派人过来商量婚事,他们的意思是,郡公府孝期刚出,不宜太过张扬,原先定下的那些得改改。”
    殷恒言沉吟片刻并未反驳:“便依郡公府的意思。”
    “孝期都出了还在乎这个,郡公府就是讲究。”杭氏把手上的册子扔到桌上,自从与郡公府结亲就没少受对方的气,一个个高傲的就差拿鼻孔看人,直把杭氏最开始因为结上高门的喜悦心情给冲得干干净净:“早不说,晚不说,这离婚期只有半个月了,才来说,原先准备的东西全都得重新准备,这不折腾人吗。”
    难怪一路上见不到什么人连谷妈妈都不在,敢情全忙去了。这虞郡公是多看不上殷家啊,都顺了女儿意了,还是各种找不痛快。陆临泽局外人的坐在一旁吐槽,高门不好攀啊。
    “让母亲费心了。母亲请受儿子的一杯茶。”殷恒言端起一杯茶递到杭氏面前,望着大儿子恭顺的模样杭氏心里的郁结都消去大半:“为你们我就是把心操碎了都是值得的。”
    “待你的婚事忙完了,也该是恪言临泽还有惜言那个不省心的了。”听到自己的名字陆临泽抽了抽嘴角,结婚吗……
    “惜言最是耽搁不得,可有合意的人?”殷骞转着手中天青色秘色瓷茶杯,问道。
    杭氏撇撇嘴,不满地抱怨着:“没有!整日里泡在马场,哪里有大家闺秀的样子。这天都说小不小,说大可也不大,有点什么那传的比风刮的都快,你女儿说的好听点叫“虎父无犬女”,不好听的就是“不守安分”,你又舍不得她低嫁,可哪个官宦名门愿意娶她这样没个规矩样的做当家主母。”
    “都赖你,小的时候由着她的性子,尽教她那些男孩的玩意,现在好了,婆家找不到了吧!”
    杭氏的一席话让整个屋子都陷入了诡异的沉默里,陆临泽与殷恒言对视一眼琢磨着找个理由快溜,按接下来的流程为了“长歪了”的殷惜言,两位不可避免的要爆发争吵,他们可不想坐在风暴中心观看。
    想想小时候包裹着尖利的刺表现出逆来顺受的殷惜言,谁能想到后面叛逆的青春期让她彻底不装了,直接成为离经叛道的化身,什么女德女训女戒,通通见鬼去吧,她像个男人一样舞刀弄枪,且表现的比同样习武的殷恪言还要好,当年可把殷骞高兴得直夸“不愧是老子的女儿。”
    当然,这么彪悍,那些仕宦人家书香门第自然是避之不及,婚姻大事就成了愁掉头发的事了。
    陆临泽并不觉得殷惜言这样有什么不好,即使在这个时代看起来是个异类,但她在至亲的漠视里反抗着,挣扎着活出了自己无谓的样子。而自己呢,嵌合着现代灵魂的自己,被规训揉搓成这个时代最“正常”的模样,顺从而软弱。
    真是讽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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