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向
    落地钟的钟摆左右摇动，像失去重心摇摇欲坠的平衡木，可平衡木又怎么失去重心会摇摇欲坠呢？这没来由的比喻却有着实的形象。时间像油滴一样一点一点的凝结，随着那有规律的摆动慢慢扩散，直到一切都昏黄暗淡才肯罢休。
    总觉得钟里藏着游离的灵魂。每一幢钟里都匿藏了一个属于自己的不朽，就如同千年以来那亘古不变的誓言，不断流传、颠覆。世界上没有完美，扭曲的时空交错着，纠缠紊乱着不属于同时的异时空，偶尔时光交错，两个时空出现交点。但无论如何，在这一点中发生的事环绕在两个世界，两个没有她和他的世界。
    凋零炫舞在这昏黄的秋，亦如时光变换，倒转回放般的无声、萧瑟，空荡着异常的喧嚣。
    “他一定会来。”杨颖喃喃自语。
    望着近在咫尺的落地钟，散发着牵人魂肠的气息，杨颖的嘴角化成一泓不易察觉的笑。
    是啊，相信着，一直相信着。相信附着在古钟里的灵魂，相信时光交错后的必然相遇。旁人始终觉得可笑，觉得她精神不正常。可是她仍是执拗，至始至终都相信着那若有似无的交点。
    墨绿色的墙壁在橘黄色壁灯的映衬下更显诡异。吧台处服务生正用生疏的手法调剂着醉人心脾的毒药。呵，新换了调酒师。杨颖坐在墙角的那个最不起眼的位置，靠着干净的不能再干净的落地窗。
    四周种植了很多花草。说是花草，其实只有草。所有的植物都是深绿色的，正配墙壁的颜色。在这一丛丛的绿中根本没有一朵花，因为这些绿色植物都不开花。不开花么？还是说它们一直都开着花却从未被人发现？太渺小，渺小到看不到。也许，它们是开着花的。
    服务生很自然的给杨颖续咖啡，没有言语，只有淡淡一笑，暗示了他们之间的默契。
    幽幽的暗香吸入身体，顿感惬意。餐厅里从来不曾养过茉莉，却一直都充溢着茉莉花的香气。杨颖觉得，这不是一般的茉莉，像是经过千百年轮回再生的灵魂散发出的味道。
    窗外，天似乎透露着鱼肚白。抬起手，看看表，已经凌晨四点了。马路上依旧车来车往，不见白天的气势。都在忙碌着，一切，一切。不曾停止么，停止在如此的一瞬，沉浸在安静中的繁华。然而，一切又都没有停，依旧运转，只是现在早已不是刚才的那个现在，而此时也将成为过去的那刻时间。
    头轻轻斜侧，目不转睛的盯着那古钟，仿佛有什么在震动。是他要来了吗？杨颖心里竟涌出一丝期盼。
    这又能怪谁呢，杨颖觉得现实太无奈，有点残酷，却又是血淋淋的真实。即使再亲近的人也会变得反目，目的不过是一点点足以生存的费用。可笑又可悲的世界。杨颖似乎觉得绝望了，于是便把理想和精力寄托在别处，谁又晓得在异度空间的生物不会比人更惨列呢。
    她不是说说罢了，她在等待，等待时光重合的那一天，即使是一瞬，她也没有白白的浪费精力。
    她喜欢着家餐厅，因为餐厅里出奇的安静，因为这里有她喜欢的波西米亚式的装修，更是因为这里有那座，那座神秘而古老的钟。
    钟敲响了五下。
    时间到了。杨颖像平常一样，将钱放在一张精致的卡片上置于桌子的一角。桌子是玻璃的，晶莹剔透。杨颖缓缓起身，走了出去，走到大门时还不忘向门口的服务身点点头。这是最基本的礼貌，她知道。她讨厌那些出口成脏的人，那样没素质只会让她鄙视。曾经，她也想如此堕落，可是堕落后的结果她是明白的。这样一个知性的人，理智往往比冲动更占优势。
    回到家中，脱了鞋，拜托了这恼人的桎梏，无论去哪里，这枷锁无时无刻不在干扰着自己的思路，杨颖觉得，赤脚反而比较文明，因为赤脚袒露的是真正的人格。顺手抓起被子蒙在头上，尽量让自己舒服些。调换了几个姿势，杨颖最后还是决定把大衣脱了再睡。杨颖一向不喜欢脱衣服睡觉，因为她认为醒来穿睡觉脱是一件很麻烦的事。耗费体力做无意义的傻事，杨颖才不愿意干。
    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
    杨颖睁开眼，极不情愿的继续她的工作。对于漫画创作者来说，杨颖的气质对作品的影响很大。杨颖从来不相信爱情，那时强加给两个人的锁链，痛不欲生。孤傲、悲凉的画风在市场上似乎站不住脚了，可杨颖依然坚持，坚持等待着，等待那个时空的他，然后去昭告天下，她杨颖的想法是对的。也许那样真的很疯狂，但她喜欢。
    不曾见过的东西难道就一定没有么？杨颖照着镜子，看着对面一个陌生而憔悴的身躯，嘴角不自觉的溢出一丝苦笑。杨颖，阳影，是投在阳光下的阴影还是阳光里的阴影呢，谁知道呢。
    不想再受现实的荼毒，什么流年似水，太虚无。几年前还沉醉于风花雪月的如花少女，如今已被时光摧残的残破不堪。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不想知道。有时候阳影觉得自己生存在两个世界的夹缝之间，漫无目的的游走。思维跳跃性太大了，这是漫画家的特点。漫画就是漫画，如果翻拍成电视剧就失去了连贯性，更显得夸张、无聊。
    什么也画不出来。杨颖轻轻叹了口气
    依旧是波西米亚风格，出奇的安静和杨颖所钟情的古钟。多的只是一个人，一个不平常的男生。清俊的面庞透出点点成熟，但眉心间却又贮藏了一些稚嫩。
    蓝格子衬衫。男孩的装束很平常，也很简单，只是空气中似乎有阵阵难以捉摸的细节在蔓延。
    杨颖依旧坐在角落，细品卡布基诺中香醇的味道，眼睛始终看向那个似曾相识却又陌生的男孩。这么多人，为什么偏偏注意他呢。杨颖哑然，怎么可能，等待了这么久，怎么可能真的会出现。往往等待的越久反而越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等待什么。
    男孩感应到了杨颖的目光，转过头，朝她莞尔一笑，笑得那样轻，轻的像羽毛落上了眉梢。
    男孩缓缓走过来，拉出一把椅子，坐在了杨颖对面。
    “介意吗？”男孩淡淡的问。
    杨颖轻轻摇头，宛如古钟的钟摆，协调、自然。
    你是从钟里来的吗？这个问题一直盘旋在杨颖的脑海，可若是刚刚认识就突然开口的确不合适，于是便把话吞了下去。
    男孩的口才很好，很善于表达。他看得出杨颖黑直长发后藏这的清丽面容，体会得到那颗用枯石包围住的心。
    杨颖发现，她和男孩的爱好与兴趣竟然惊人的相似。他同她一样讨厌刺眼的阳光，喜欢白天窝在家里晚上出来游荡；难以忍受晦涩的文字却又出奇的喜欢着它；最怀念每天的夕阳；喜欢把思绪都埋在卡布基诺的浓郁中；讨厌黑咖啡的凝苦；喜欢把琐碎的事情连成串，串成没有节律的画面，然后自己在所绥中摸索细节；喜欢半夜压马路，即使哈欠连天也要硬撑；喜欢颠倒日夜，在地铁门关上的前一刹那冲出来，因为还未确定自己的行踪。同样的，他也喜欢泡在浴缸里忍受着割腕的冲动，站在天台边缘将风吸入，一切堕落显得顺理成章，而规律的生活却奇异莫测。
    她佩服他，因为她沉沦在黑暗，阅读着阴凉，却永远也走不出自己的牢笼。而他不是，他可以选择光明，茵茵在他身上有着杨颖不曾看到过的东西，即使每日每夜，他与杨颖过着相同的生活，但他似乎可以调整自己的状态，随时跳出这个圈，这个无助而凄惨的圈。
    两颗破碎的心就这样靠在了一起。
    依旧每天凌晨离开餐厅，然后抓着被子昏睡；依旧听着安魂曲闻着茉莉香；依旧拔断声音，看着哑巴电视不停换台；依旧在昏黄的路灯下压马路，黯然的走在路中中央，听着刺耳的刹车声和难听的咒骂声。但，杨颖喜欢。
    心碎了，碎片早已化为灰烬。不是心死了，消失的心又怎么会死，只不过是化作尘埃沉浮于世。男孩每天傍晚都会准时出现在餐厅，陪着杨颖看夕阳。坐在靠窗的角落里，定定的看着钟，画着钟摆走过的弧度。没有声音，一切断然如失。沉默也许更能听清对方的陈述。
    每次走过古钟，杨颖总有一种强烈的感觉，钟里传播的频率与男孩的一模一样。如此巧合，难怪杨颖会觉得男孩似曾相识。但仅仅是巧合吗？也许有一天漫无目的的等待会成为现实。
    习惯真是一种可怕的东西。杨颖独自生活了这么多年，没有了亲情，没有了友情，更没有了爱情。周围世俗的一切在她看来，都是笑柄。但，她却习惯了男孩修长的手指埋进自己的头发，习惯了透过窗户的那双目光，更习惯了他体内特有的味道。
    真傻。
    哪里才会是她停靠的地方呢？她一直生活在海中孤岛，偶然间来了一个和她相似的旅人，这是可喜还是可悲呢？杨颖的细微让她自己都觉得可恨，可那细微如尘的想法却无时无刻不侵入她的思想，吞噬着她仅存的灵魂。
    生病了吗？杨颖看着男孩苍白的面容，有些心疼。她一直把他当成另一个自己。
    没什么。男孩硬挤出一丝无力的笑容。好倔强的人，难道在别人眼中的自己也是这样吗？杨颖不自觉的甩了甩头。哪有人会理会她，逝去她世界仍然运转，没有悲痛，没有留恋，宛如那锈迹斑斑的锁，有无都早已不重要了。听服务生说，古钟已经有了裂纹，由于年代久远，好想要坏掉了。
    杨颖认为，这是迟早的事。没人关心她的感受，即使自己钟情的古钟也不例外。
    男孩的目光越来越暗淡，他仍是每天守约，坐在窗前等候杨颖，亦如杨颖等候时间交错一样。
    对坐，静默，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杨颖推开餐厅的大门，男孩今天不在。她独自走到窗前，古钟也从视线中消失。杨颖疯了似的抓住服务生的衣领，没有什么比那古钟更重要的了，那时她的所有精力，所有期望啊。
    当得知古钟自己散落后，杨颖瘫坐在地上。没了，一切都消失了。
    “你见过每天陪我看夕阳的那个男孩吗？”杨颖的眼神开始空洞，她想抓住最后的希望。然而希望对她来说，从来都不曾眷顾。
    “呃？你不是每天都一个人看夕阳吗？”服务生被问得不自然。
    只有杨颖看得见。他，她终于等到他了。她等到时光重合空间的交接了。可为什么要在她习惯了之后又失去呢？原本想大声昭告天下的冲动消失无存。她再一次被抽空了。
    笑，浮在脸上。这个笑是泛在心底的。杨颖知道，在街道的另一边有一座教堂，那里也有一座古钟。
    她起身，走向教堂。因为她了解，她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