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扶光(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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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相见缠
景初4年。
叶景秋一直对这一年印象深刻。
这一年的冬天特别冷。那只他一直喜欢逗弄的金丝雀就因夜间的气温陡降而死掉了。他还来不及命令宫女好好敛葬的时候就被他的父皇急召。
在宫女细细的为他穿好繁复的素青色的蚕丝冬衣,迈开脚步时衣服上的银龙若隐若现。他在铜镜里仔细的瞧了瞧,见还算合称,才不紧不慢的往御书房走去。本想在水榭回廊在观赏一下残荷衰叶,却遇到不少的宫女太监,都是一副匆忙的样子,却还是不忘礼数的跟他行了礼,之后又急急的抛开,想来是为了年初的大典做准备。叶景秋拿他们的繁忙与自己的悠闲一对比,忽然就没了那兴致。
离书房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他便看见了他父皇身边的王公公。那王公公从他父皇还是太子的时候就一直跟在身边了,怎么看也是个不好相与的人物。那王公公眼睛也尖,一眼就瞅着了叶景秋,赶紧跑来道:“哎哟,我的太子爷,皇上都等了好些时候了。”叶景秋只是掀了掀眼帘子,微微一笑并不接话,仍是慢慢的往御书房移动。王公公本来还想说些什么,看了叶景秋一眼却又是生生咽下去了。
宣明帝叶琛的子息较为薄弱,现在笼统不过3个孩子,叶景秋为逝去皇后所出,排行老大,因而甫一出生便被封了太子。话说叶景秋的性子很是懒散,无论做什么都不温不火,让旁边的人看着都替他急。然而性子懒散并不代表他性格就好,但凡接触过叶景秋的人都对他阴晴不定的性格吃不消。
没人见他恼过,却最怕他笑的样子。
叶景秋推门进去的时候宣明帝还在批改奏章。冬日的微波的日光透过那繁重的雕花木窗投射进书房里,暗地里透露出一股阴暗的气味,恰似这一年宣朝的光景。近年来宣朝的繁荣惹得外族虎视眈眈,边关的战事是一刻也没听过,眼下是要到年关了,大家才互约暂时罢手。
“父皇。”叶景秋对着坐在他对面的男人旅略一躬身表示尊敬,然后便一声不吭的站在一旁。
书房里点的是明宣帝平素的暖香,那气味暖暖的让叶景秋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手举到一般,袖子里散发出来的龙涎香让他一下子惊醒,偷偷瞟了明宣帝一眼,见他还在批阅奏折,没注意到自己,才又斯斯文文的站好。
过了好一会儿宣明帝才从奏折中抬起头,“坐吧。”随手指了一张离他比较近的椅子。虽然宣明帝对这个儿子很是无奈,但不证明他整治不了他。
“安国侯明天便进宫述职,你好好准备一下。”说完还丢给叶景秋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然后就一挥手示意叶景秋可以跪安了。
这看的叶景秋有点摸不着头脑。他被莫名其妙的叫来,又莫名其妙的丢给他一句话,然后就让他走了?不过既然提到了宁家,叶景秋大概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安国侯宁致远,或者说苏南宁家,在宣朝绝对是中流砥柱般的存在。宁家的祖先在宣朝开国时便宣誓效忠,经过数百年的发展,俨然成为宣朝第一家。更甚的是,宣朝有将近三成的兵力是掌握在宁家的手里。而这几年外敌频频来犯,多亏了宁致远领兵才使宣朝免于祸乱。可以说若是宁家忠心不二,可永保宣朝太平,若是宁家起了反意,那天下,恐怕就会有场大乱了。
“明白了,若是没有别的事那我就先走了。”叶景秋说完也不等宣明帝的答复便径直起身而去。
“皇上。。。。。。这。。。。。。”王公公见叶景秋推门而出,刚想要说些什么却被宣明帝阻止,“随他去吧。去宣卫之来见我。”王公公立即躬身:“是。”
五更天的时候叶景秋便被人推醒,他很是不耐烦的张开眼睛,刚想要发火,见是一直伺候他的红药,便也就生生收住了。“有什么事?走水了还是老头驾崩了?”虽然脸上没有丝毫的不耐烦,可是从口气也听的出他心情相当的不爽。
“太子爷,不是昨晚你说这个时候叫醒你吗?”红药软言轻语,抚平了叶景秋的不快,然后他才想起确实是自己要红药这个时辰叫醒自己的,坐在床上醒了醒脑,然后道:“伺候我更衣吧。”
其实待到叶景秋用完早膳也差不多快下早朝了,叶景秋今天虽然破天荒的早起,但确实没有去上早朝的打算。宣明帝已经跟他提过很多次,不过他一向当是耳旁风。
当他迈着一贯的步子往御书房走去的时候,有人打断了他。
“你是谁?”清脆而清晰的声音让他想忽略也没有办法,不得已停下了脚步,看看是谁那么大胆。一抬眼就看见了声音的主人,坐在那颗有几百年高龄的老树上。那是一个小女孩,穿着一身鲜艳的火狐裘,袖边却用黑金线勾勒出青岚流云。叶景秋虽然不认识她,却不难猜出她的身份。
“嗤。”叶景秋不屑的撇撇嘴,他明白昨天要他好好准备的是什么了。
正当他准备仔细打量那个小女孩时,却发现树上空无一人,而自己被突然一股大力放趴在地,“怎么那么弱?”耳朵上方传来那个小女孩疑惑的,不可置信的声音,忽的一下他又被提起来坐在地上。宣国的太子,在寒冬腊月里,就那么毫无形象可言的坐在冰冷的雪地上。要是被人看见不被笑死才怪。叶景秋恨恨的想,他刚一转过头就对上一双凤眼。那是一双探究的眼睛。
“你太弱了。”说完,女孩便想要放开他却被他一把抓住,然后用力一扯那女孩也跟着摔倒在地。他随即翻身压在那女孩身上,女孩意欲起身却发现自己颈间竟横着一把利刃。
“宁扶光?”
“太子殿下。”
“别动!”见宁扶光又想起身叶景秋把匕首往她颈边压了压。金属的凉意让宁扶光打了个冷颤。她很听话的没有做多余的动作,她知道叶景秋真的有可能会杀了她。
她仔细描摹着在她上方的少年,他的身形很长,比他这个年岁的人要略高些;骨架很匀称,蛮适合练武的;他的眼神很平静,她可以清清楚楚的看见自己印在他眼瞳里的样子;他的五官算不上多俊美,甚至可以说是温和,但是那种凌厉的气质却是别人没法比拟的。
“我收回前面的话。你其实很有意思。”宁扶光微笑道,一手抓住那把横在她颈边的匕首,血顺着刀刃滴落在雪地上像是怒放的寒梅。
两人的目光在空气中交锋,然后又各自收回去。宁扶光放开了手,叶景秋也收起了匕首。
两人各自从雪地上爬起来然后离去,只有雪地上的血迹成了他俩相遇过的证据。
叶景秋神色复杂的看着自己的匕首,那是他最喜欢的一把,小巧,锋利而且便于隐藏。只是现在上面沾着宁扶光的的血迹。然后毫不留恋的将它扔进荷塘里,就像怕沾染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在雪地上跟宁扶光的目光接触的瞬间他就知道,他们两个是同样的人,从而使他对宁扶光衍生出一种复杂的情绪。
当他快要走到御书房时不出意外的又看见了王公公。他在跟另一个人交谈,那个人他也认识,京畿的禁军统领,卫之。
两人见了他立刻中断了谈话,意欲向他跪地行礼,“参见太子殿下。”
若是换做平时他必然也是不耐这套礼节的,往往在别人还没跪下去之前就说了“平身。”偏偏将才才跟宁扶光小小的交锋了一下,心里还有点那么不痛快,这“平身”二字就比平时慢了几秒钟。
因为叶琛也有这个习惯,所以王、卫二人也本只是意思一下,没打算真跪下去,哪知膝盖弯了一半也没见叶景秋说“平身”一晃神,在惯性作用下就真跪下去了,还发出好大的声音。
“我不记得宫里有教这种规矩的,连这最基本的礼节都做不好。王公公,亏你还是总管呐,还是说你太想念储秀宫的执教了,听说现在那边现在正在训练新进的宫女太监,你要不要回去学习学习?”
“这,奴才。。。。。。”王公公简直欲哭无泪,不知道自己今天怎么招惹到这个小煞星了。
“你要做好表率啊,王公公。”这话说的恳切的连叶景秋自己也差点绷不住笑出来。
“是。。。。。。”王公公就差没晕倒在地了。
“卫将军。”叶景秋话锋一转,对着在旁边偷笑的卫之,卫之一呛,慌忙的咳嗽起来“下。。。下官。。。在。。。咳咳。。。。。。”
“要好好锻炼身体啊。”叶景秋说的意味深长,卫之突然就升起股不好的预感。“卫将军,我看你就练习一下跑步吧,喏,就绕着京畿跑就行了,不过你白天不是挺忙的么,那就晚上再跑吧。”之后再京畿盛传每天晚上半夜时分总会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大家每次循声而去时只留下阴风阵阵,此为京畿十大怪谈之七。
在充分的“关爱”了王、卫二人过后叶景秋才去推开御书房的门。
除了宣明帝之外还有一个人在里面。不出他所料是宁致远。那个号称”宣朝第一将军”的男人。
“父皇。”他走过去与宁致远平行,朝坐上的宣明帝行了个礼。
“致远,这就是景秋。”宣明帝向宁致远介绍道,“你原先见他时他还小,如今想来,你都有近十年没回京了。”
叶景秋与宁致远几乎同时转过身对视。
那是一副跟宁扶光那么相似的眉眼,只是面前的这个男人更加俊美,成熟,从容以及带着一股不可抹杀的军人的戾气,他几乎可以从宁致远身上看到宁扶光长大后的样子。
“殿下可是见到扶光了?”宁致远微微一笑,若是有女人在这里见到这样的笑容说不定会尖叫然后晕倒,而叶景秋却仿佛看见了狐狸在摇尾巴。
“哦,是么?你怎么不带扶光一块儿过来?”宣明帝也来了兴致的凑热闹,“从她生下来到现在,我都还没见过。”
宣明帝没有用“朕”而是用的“我”,表明他现在是叶琛而不是宣朝的皇帝,叶景秋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应付他或者还有宁致远很有可能会表现出来的恶趣味。
“宁将军怎么知道我遇见令嫒了?”他做出一个合理的,他这个年岁的孩子该有的惊讶的神态,只是语气老成的让人不敢恭维。
“你身上有她千秋岁的味道。”宁致远为他解惑。
有才怪!那宁扶光身上什么气味都没有。明明就是两只老狐狸算准了一起在那儿演戏。
“原来如此。”叶景秋做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我本说要带她来的,可宁小姐说要到别处去看看,我,哎,拦不住她啊。”然后又恰到好处的做出个不好意思的表情。
“看样子扶光像她娘啊。”叶琛听了哈哈大笑,偶尔能让叶景秋吃一下瘪他还是很乐意的。
“哎,是我教女无方啊,惭愧惭愧。”叶景秋发誓他没从宁致远身上看到半点跟惭愧这个词沾边的情绪。他越来越觉得自己被两只老狐狸算计了。
事实上宁家父女只在京畿呆了3天,而叶景秋也只见了他们一面而已。然而当叶景秋知道他们走了之后无端端的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而这种感觉又让他很是生气。
“我想,我该见见我的太子太傅了。”当叶景秋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明宣帝难得的手一抖,一团墨渍滴溅在奏章上,迅速晕染开来。
“来人,宣太医。”明宣帝果断的向门外喊着,一边走向叶景秋抬手摸着他的额头,喃喃自语:“奇怪,也没发烧啊,难道是被下蛊了?”
叶景秋不耐烦的拍开他的手:“我好的很,没病也没被下蛊。快说,我的太子太傅是谁?”
“这个。。。。。。”明宣帝难得吞吐起来,“其实,还没有。”
“还没有?”叶景秋露出一个和蔼的笑容,明宣帝见了背后冷汗都冒出来了,立即道:“那不是你一直不去上学,那不就一直空着了吗。”
“那叶景夏跟叶景春的老师是谁?”他的两个弟弟总是在上学吧。
“葛章。”
怎么还是那个人啊,叶景秋一听这名字就皱起了眉头。他着实不喜欢葛章,虽然是很有学问但也是出了名的老古板一个。叶景秋本来6岁的时候就要进太学,但就是因为那老头态度傲慢,叶景秋分外的不买账,才进学的第一天两人就吵的天翻地覆,最后以叶景秋的完胜而告终,从此以后叶景秋就没再踏太学一步,所有要上课的时间都是在璇玑阁渡过的。
“算了。那有谁看完过璇玑阁所有的书?”
璇玑阁是皇宫里的藏书圣地,里有藏书共2万6千余卷,叶景秋到现在也不过才看了8千多卷,却也是相当不错了。
“怎么可能会有。”明宣帝嗤之以鼻,“就是葛章也最多只看过千余本。”璇玑阁书的借阅有严格的限制,臣子只能借阅第一层,皇室旁支,王,侯只能到第二层,只有皇室直系才能到第三层。
“我能理解宁致远存在的意义。”高处不胜寒,太寂寞了。
明宣帝微微一笑,并不回答,却像是默许。
叶景秋转身走了出去,刚好遇到匆匆赶来的太医,将之阻于门外,“没事了,胡太医辛苦了。”
“可是,陛下。。。。。。”胡太医瞅了一眼紧闭的房门,欲言又止,怕明宣帝真的是身体抱恙。
“你连本太子的话都信不过么。”叶景秋震了震袖子,竟不再看那胡太医,拾级而下,那胡太医在下面喏诺不语,经过那胡太医身边时微微一笑,随即对旁边的侍卫道:“胡太医看诊来迟,拖下去,30大板。”
胡太医一听立刻扑到在地:“太子殿下饶命,太子殿下开恩啊。”一边说一边慌忙不迭的磕头。
“你来的太迟了,竟然用了一刻钟。我见你也不老,怎么连淑妃都跑不过。”据说当年淑妃从椒兰殿跑来求明宣帝开恩也只用了半刻钟。“谢恩吧。”
胡太医自知多说无益,木木的叩下去,“谢殿下恩典。”然后就被一旁的侍卫们拖走了。不一会儿后院就传来闷闷的声响,偶尔夹杂着几声痛苦的呻吟。
叶景秋听着听着竟然笑了出来。只是那笑声,却是说不出的空洞。
回到锦寰殿时红药已经在门口恭候多时了。
“殿下,这是白晗,丹枫跟露凝今儿递来的账本,还有夜一已经在里面候着了。”
白晗,丹枫跟露凝是去年叶景秋撒在宫外的棋子,专职经营酒楼,赌坊,青楼,当铺以及药店,这些铺子既是他的财源,亦是他的情报点。
叶景秋随手拿过账册翻了翻,今年的盈余比去年多了两成,
将账册递还给红药只说了一个字:“赏。”声音不紧不慢,却能让人听出满意的成分在里面,仿佛理所应当该那么说。
说话间两人已步入内堂,绕过一面青竹刺绣屏风,一个穿着玄色紧服的青年正坐在漆木雕花大椅上,见到叶景秋进来,立刻跪下拜见。
“殿下。”
叶景秋一挥袖子:“平身。”坐上自己的卧榻。在他上去之前红药及时的把靠枕调到适宜的位置。
“南边怎么样了。”
“有宁家在那边压着,他们不敢有什么小动作。反倒是西边一直小动作不断,却没什么大问题。”
“那批孩子怎么样了?”
“招募新兵的时候已经分散着送进去了,不过,从宁家那边出来的以后难免。。。。。。”
“不要紧。”叶景秋打断夜一的顾虑,“比起宁家这个潜在矛盾,还是眼前明显的外敌更让我担心。”
“是。”
“另外你再多训练点人手,看能不能在宁家插一个探子。”
“这。。。。。。属下尽力而为。”
天知道要在宁家安插进一个探子有多么不容易。七王爷跟安国侯曾经都尝试过,但都被宁家给揪出来了,弄的很是下不来台,真不知道太子怎么会做这么危险的事。
“这一年你辛苦了,回去好好过个年吧。”
“多谢殿下,属下告退。”说完夜一就在叶景秋面前凭空消失了。
“我真喜欢他的这项技能,比再多再复杂的密道都还管用。”叶景秋对身旁的红药说道。
“可是钥匙始终是在殿下手里。”
“没错。”
所以,还是觉得无趣了点。
叶景秋拿起手边的天青茶盏,轻呷一口:“三王爷那边怎么样?”
三王爷叶珏是叶琛同父异母的弟弟,其亲母艳贵妃极得先帝宠爱,有言传当年先帝几次欲改诏书却怕与大皇子一派关系极好的宁家不满因而放弃。然而先帝为保爱子,遗给他三分之一的虎符以及尚方宝剑一把。
这对叶琛以及叶景秋而言无疑是根刺。
“韬光养晦,闭门不出。”红药帮叶景秋在香炉里点燃千秋岁,沉沉浮浮的暗香飘于叶景秋鼻翼,哪里像宁扶光会用的香?
“我真怕他不折腾。”叶景秋闭上眼。红药见他好一会儿没有动静,知是睡着了,掩了脚步身,悄悄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