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心字成灰 第一章九月鹰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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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谁的眼眸?让我如此欢喜,如此心酸。
————阳艳歌语录
整个函谷关内树林正燃成全盛,不时有烧朽的树木轰然倒塌。那里的火光是明亮异常的橙红,喷薄出一种惊心动魄的艳丽辉煌。我看见遍野红岩烈光扑面,天地已成滚滚熔炉炼化众生,而火焰纷飞如流星耀目,耳际轰陈,万种天籁霎时齐发。
现在是二月初四。函谷之战结束于三日前。
我一步步走去,心无旁骛。飞蛾扑火般镇静茫然。
满地月光荒凉,整个世界只剩下我自己,子时已过,浓稠的血色映着淡漠的月光。
义父派遣的密使催促了好几次,我应该即刻回京的。那么多年的费尽心机,终于换回了我应得的。我以为我会快乐。我以为。
只是,在这一刻我却疯狂策马奔驰,来至此处。我的手洁净修长,可我分明看到我的手上沾满血迹。
我仰头望向天际,一轮明月孤独地、冷冷地悬挂于天空。
我是个骄傲的人。我的父亲是尚阳城秦家的当家。
尚阳秦家,武林第一世家。
我的祖父创建的“落叶剑法”奠定了秦家在江湖上的地位。
我的母亲是白潋国琉王爷西门毅的表姐。
父亲与母亲的结合,更是给秦家带来了风光无限。
然而,或许是盛极必衰,抑或是上天觉得我拥有的东西太多了,所以,秦家亦如祖父的“落叶剑法”在江湖上的突然崛起一样,在这世间转瞬间便消逝了。
一日去王爷府做客,回来时,竟下起了雪。我欣喜万分,自我有记忆以来,这是我初次见到雪。
清浅秀气的小雪。
不是书上描述的朔风凛冽飞雪连绵,而是流水犹未冻,淡月微云,无风自落的雪花。
虽说只是极小的雪,但在尚阳城见到雪还是觉得很新奇。此次回来,王爷表舅与我一同回尚阳秦家,表舅西门毅是个严肃的人,话不多,总是让人觉得冷冷的样子,不敢靠近。可是,我对他毫不畏惧。因为,冷冷的表舅却对我很好。那时,我想,他或许只是习惯了以冷漠的面目来示人,但,人不坏。
我们回来时天色已暗,整个大宅笼罩在死气沉沉的氛围中。我隐隐觉得不安,推开大门,眼前的情形让我肝胆俱裂。秦府内,犹如人间地狱。
我看见鲜血已浸透衣衫的父亲,扑身过去。
父亲只望着我,眼中仿佛有千言万语诉说,然,一句也未言,便离开了人世。
忽然间整个世界静了下来。
雪花依旧轻轻落着,触地消融。
院子里的石板路面上,泥水淋漓,有灯火的地方水光明灭。一切依然如同以往,仿佛不曾有任何可怕的事情在这里发生。
我低着头,胸中一片空荡,有如万古废墟。
因为我知道从此以后,人世风霜、江湖夜雨,惟有我一人了。
我小小的身体被拥入一个怀抱中,表舅的声音从耳边传来:“往后就称我为义父吧。”
表舅的声音仍是冷冷的,可是在那一刻,我却觉得温暖异常。我的眼泪终于纷纷坠落。
一个月后,义父把我带到了清泉小乡。
五个月后,义父来看我,我把这五个月以来的成果展示给他看,一套剑法使完,义父却蹙眉望着我,“练堂,你说你要为秦家一百三十一口人报仇;你说你要重整秦家,光耀门楣。这就是你五个月来的成果?”
一旁的师父韩清也道:“夏无情三个月把兵库中所有兵器都练熟,可练堂却……”
夏无情。
那是我第一次听闻这个名字。我却不知,这个名字未来带给我的意义。当时的我,只是觉得不服。那个让韩清赞扬让义父露出淡淡笑意的人真有那么优秀么?
当晚,义父就悄悄带领我去看夏无情。我永远记得初见时,她带给我的震撼。淡淡的月光洒在她的身上,一柄长枪在她手中虎虎生风,气势不凡。过得片刻,她停下。低着头不知在思索什么,尔后抬起头,她的眼睛黑而幽深,我的心一颤,仿佛我们三人的形迹已被她早已洞悉,却不料她只是轻抚了一下手中的枪,尔后露出漫不经心的微笑。
回到自己的住所后,我的心久久不能平息,骄傲如我却看清了我与她之间的悬殊。这个认知让我分外沮丧。
义父察觉了我的所思所想:“练堂,义父从未怀疑过你是学剑奇才,可惜太过重情,于剑道种种感应过深,一旦对手强绝,便易为人左右,若要突破自己,要学会无情。”
杀了时子风,彻底斩断过往。这是义父给我的提议。
不。我怎能。子风自小随我一起成长,他不只是我的剑童、我的玩伴,我把他当成哥哥一样看待。这次,若不是他回老家探母,也难逃死亡的命运。
可是,他却要死在我的手中?
不。
这一刻我竟觉得义父的面目分外森然,那么地陌生。我望着他的眼睛,坚定道:“不。”
义父失望的离开了清泉小乡。而我,仍是日日努力练剑,只是,成果不显著。
我叹了口气。面上失落万分。
“杀了我!”
我全身震动,万分愕然。转过头,望见不远处的子风。
“杀了我!”他的语气更加坚定,“杀了我,你才能超脱自身。”
我不住摇头,轻轻后退。我不能相信我所听见的。
“拿起你的剑,杀了我!”
我听见自己哑声道:“不!”。
他看我良久,突然轻轻笑一声,脸现顽色:“练堂少爷,你越来越无趣了。”
原来他又作弄我。我一笑。慢慢走过去,在他身旁席地而坐,时光仿佛又回到幼时。那时的我们,喜欢席地而坐,笑看时光从我们身边缓缓滑过。幼时的一切是如此美好,单纯。那时的我,拥有挚爱双亲的呵护,拥有尚阳秦家无数的亲人。而现在,短短半年,我已孑然一身。秦家的变故让我时常沉默,让我忘了如何大笑,幸福是如此短暂,转瞬即逝。而痛苦却绵长无比,蔓延在我往后的长长岁月之中。
如果成长需要付出这样大的代价,那我宁愿永不长大,永远做一个快乐、大笑的秦练堂。
我感到他握住了我的手,他的手那么冰冷。他看着我,但我不知道他眼中温暖闪烁的是否是泪光。我听见他叹息地说:“尚阳秦家已无他人……少爷,你不要怪我。”
然后他握紧我拿剑的手,猛然向怀中一拉……
有一瞬间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然后我开始想要挣开我的手指,我想要丢下那把插在他胸口的剑。
但是他的手如铁箍一般扣紧我的手指,他还没有死,他看着我,他眼中神色逼切焦灼,仿佛他毕生心愿能否了结都在此一刻。他浑身痉挛,仿佛正痛苦万分地与死亡相抗,但他仍不肯死,在我让他放心以前……
忽然我停止了挣扎。
我望进他已然扩大的瞳孔,我用力对他点了点头。
他审视我,终于轻轻一笑,松开手指,合上眼睛。
很久以后我站起身来,从子风的胸膛里拔出我的剑,就在那一刻,在血污的剑刃里我照见自己——
我看见自己已再无退路。
缓缓将剑还入剑鞘,我仰头,一只苍鹰悲鸣飞过,天空高远,疏云清淡,很好的九月时节。
我握紧手中的剑,转身离去。
那一年,我九岁。失去了尚阳秦家所有的至亲,失去了待我如亲弟的子风,背负着血海深仇,背负着光耀秦家的使命……
义父再次来到清泉小乡时,我的剑术早已突飞猛进。他淡淡一笑,“很好。”
听闻他的赞赏,我只寂然一笑。继续练剑。
我不敢停下。秦家的荣耀、夏无情给我带来的压力、以及为我而死的子风,所有的一切压在我的心头,让我不能停,不敢停。
夏无情花了五年时间离开了清泉小乡。我也花了五年。离开后,我入了军营,更名为阳艳歌。
自此,长长的五年间,再没听闻夏无情这个名字。
直至十八岁那年,夏无情在昌都一役。五个月后,我成了她的副将。夏无情这个名字真正意义上的闯入了我的人生中。
我席地坐在函谷关内,如幼时一样。望着眼前凄冷的景象怔怔出神。
蓦然想起,那时与她并肩闲坐,我们应该喝茶,抑或是酒。我们许会交谈,也可能只是沉默。
她的面上总是挂着漫不经心的淡笑,然,笑未达眼底。仿佛这世间没什么是她所在乎的,仿佛世间的一切之于她来说都是无所谓的。
我的剑从子风的身上拔起时,就已注定从此一生无情。
既是如此,我又为何在此,怔怔出神,回忆这过往的岁月呢?
我望着四周暗下的天际,无边的黑夜仿佛要将我压进深深土层,又或者要将我寸寸碾碎。
我觉得冷,分外孤独。
“艳歌。”
我立起身,四处寻找这熟悉的声音。
她静静地望着我,双眼深邃幽幽,她的嘴角有浅浅梨涡,她的注视令我觉得无所遁形地不安,仿佛被她看穿了我的所有,却又无端地欢喜,觉得心酸。如果可以,情愿被她这样一直望着,望下去。
那是谁的眼眸?让我如此欢喜,如此心酸。
那双眼睛,幽幽地,象风中的火,或者雪夜里的星光。它们仿佛看得见我所有的快乐与忧愁,我的每一次心动,我的怅惘,我的岁月、雨雪、朝夜、悲欢。
如果可以,如果我还有希望的资格,我希望它们会永远留在我的身边。
我提起脚步,开始寻找。
只为了要遇见那双眼眸。
我不知道遇见了又能怎样,我只是想要见她。仿佛见到了就可以一生无憾,一生无悔,弹指相聚也罢,至少曾经一起,并肩看过月色,一起并肩……作战。
我终于找到了拥有那双眼睛的人,正立在我的不远处,手中挥舞着银枪,虎虎生风,气势不凡。过得片刻,她停下。低着头不知在思索什么,尔后抬起头,她的眼睛黑而幽深,我的心一颤,仿佛已被她看穿所有,却不料她只是轻抚了一下手中的银枪,尔后露出漫不经心的微笑。
我怔怔凝视,不觉间已潸然泪下。
原来,从开始到现在,她一直站在那里。十一年来,驻扎在我心深处,霸道地、固执地不曾离去。
这世间,我再也无法看到这双眼眸,这使我领略到什么才是万念成灰。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情已逝。爱已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