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鹿鸣(七)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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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赤霜走了,仿佛也带走了天子的追兵,代替他们的是驰道上一架又一架的车马,一时冠盖相望。只是这些天子钦点的朝臣各个行色匆匆,愁眉不展,如芒在背,如临深渊。
    车舆去往同一个方向,太后向来的心中宝,圣上如今的眼中刺——富庶繁华的梁国。我与他相约再见之地,如今的质问决断之所。
    梁王宫匾额高悬,气势凌人,其内宫室巍峨,美轮美奂,比之未央、永乐犹过之而无不及,加之梁王东苑方三百余里,亭台楼阁、水榭歌台,珍禽异兽无数,可谓天上人间!
    我在宫门外的角落里瞩目这份烜赫,它又是在何时带来如今的仓皇颓丧呢?
    梁王宫前冠盖一片,甲士执械,静待宫内数人赌上仕途,赌上荣华,赌上性命权衡出的最后结果。
    我不明白天子为何如此快知道了真相?!不会是赤霜……我隐忧渐起,心中似有一点通彻,却很快又被云遮雾绕,只觉背有凉意。
    有人从梁王宫兴匆匆而出,一脸如释重负:“结了结了!梁王无辜,田大人、吕大人已说动了殿下,殿下赐祸首公孙癸、羊胜自裁!各位大人回馆驿歇息去吧,明日贼臣的首级便会挂于西门之上,面朝长安已慰英灵,以息圣怒。”迎上的官员脸上挂满不外如此的笑意或是愤懑,只是须臾之后均老谋深算地矫揉成大义凛然,咒骂公孙、羊胜二人误主,罪有应得,死有余辜。
    “你为何叫公孙癸?”
    “我生于文帝二年,时值癸亥年又逢癸月癸日癸时,故此取名。记得小时候一个方士曾对家母说,此年此月此日此时所生之人不是封爵拜相,便是英年横死。”
    “不会的!公子一定吉人天相,必是功成名就!”
    “呵呵,阿麂所言,我之大愿,实现它前我不会死的!”
    眼前人立于窗前负手望天,他秀丽的凤眼微闭,看不清喜怒忧惧。窗外熏风徐来,撩动他的乌发、青衫,勾勒一身寥落,全然没了印象中的意气奋发。
    他缓缓侧首。我心中五味杂呈,他眸中惊喜交叠,终又化为窗外一缕浮云,渺然九天。
    “你能来,你即无事。辛苦阿麂了。”他淡淡地说。
    “公孙大人是在谢我吗?”我冷言,双眼发胀。
    “可惜如今我已无一物可报偿于你。”说这句话时他竟含着笑意,淡如朝露,轻似烟霞,不堪盈手,笑中含恨,浓若朱墨,重比泰岳,不忍触碰。
    “报偿?!”我怒意渐生,“郭师父与我在你眼中竟这样轻贱?!全是成就你雄心壮志的器具罢了?!”
    公孙癸沉沉低笑:“阿麂后悔了吗?”
    我心中一窒。
    “阿麂无物可悔!公孙大人亦不必说些有的没的,你最清楚,那袁盎并非死于我手,大人该抱歉的不是阿麂!”公孙癸既不信任于我又有高手在侧,何苦拖我和郭师父搅局,至今我依然想不明白这点。
    “你说什么?!”那双凤眼霎时凌厉如刃,“那是谁杀了袁盎?”
    “太快,不曾看清。”
    公孙癸抚额大笑起来:“难过来得这样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早该知道,我早该知道,那人岂会恬淡致斯?!凌霄之花,不可攀折,又不甘他人独美,何其阴毒何其阴毒!!终是我害了梁王啊!”
    “公孙癸!”我不甚明白,又怒不可遏,“你心里难道只有梁王,可曾惦记授你武艺,养育你十数寒暑的郭师父?!因为你,他自断右臂,从此不能提剑。”我哽咽,为郭师父,还是自己?
    公孙癸凤眼一黯:“或许不再提剑才是师父真正所想!”
    我气血上涌,箭步前冲反手便欲掌掴,可手在那清瘦萧索的容颜畔,恁是无力上举,满腔怨恨尽成绕指柔。
    一双凤眼,近在咫尺,哀伤凄迷,苍凉得可以马上被撒进宫内的夏阳夺去,化作光中尘埃,永世不得相见!
    “你没资格这样说。”我低头转身,如同沉吟,没有温度。
    “那阿麂你呢?为你自己,你可恨我?”公孙癸一把抓住我的左手,夏日炎炎,他的掌心冰凉刺骨,“阿麂,你的手?!”他蹙眉。
    我抽手:“阿麂无物可悔,自然无物可恨……”
    公孙癸惨笑,点头:“那便好,那便好。”
    “梁王殿下赐公孙大人药酒,请大人殿外谢恩!”
    我脑中一阵轰然,抓起那冰凉的手,用我全部的相思,全部的爱恋,全部的生命,没有其他,也容不下其他,死死抓住那只手:“走,跟我走!”
    他轻笑摇头:“我不能置梁王于不顾!”
    “你!”我痛心疾首。
    那我呢?
    “梁王分明是拿你顶罪,你还一心护他?!”
    “士为知己者死。”公孙癸松开我的手,朝着门外整理衣冠:“叹丘山之比岁,逢梁王於一时。”他轻声慢念,如同巫蛊魔咒。
    鹿鸣也疯了,像极了那日的重逢,它在剑鞘中震荡,纵使寸断犹不顾,只为出鞘喋血。
    是啊,如今没有生聚,只有死别!士为知己者死……
    为悦己者死,幸甚至哉。
    幸甚至哉!!
    “阿麂,代国夏苗我未曾有一句骗你,自那场漫天大雪始,我公孙癸未有一句骗你!”
    我终究舍不得……
    我怔立殿中,身边一切绮丽浮华,恩怨情仇顿时烟消云散,只回到一片大雪苍茫,耳畔鹿鸣呦呦,一袭青衫,一双凤眼,胀满我的眼帘……
    “阿麂,我还了梁王便这般陪你,可好?”
    我未有一句骗你!
    鹿鸣在公孙癸手中嘶叫着,狰狞而贪婪地划出一道鲜红,然后不断吸吮……汩汩炽热从未如此浓烈激越,喷溅得鹿鸣周身赤艳,瑰丽诡谲……
    “……剑择主,必护主,鹿鸣一旦出鞘,伤主愈深者,定报之更甚,你可要小心!”
    鹿鸣落地,血痕阑干,带着一丝不甘,最终归于平静。
    殿外喧嚣声起,我却什么也听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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